“母妃您就同意我吧——”我道,“孩儿知道您担心什么,父皇那儿就说是我的意思,淼儿不过捡个奴才回来罢了,况且这人都已经成这样,能掀起什么风波。”
我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声嘀咕道:“这人再不及时救治,就真的要死了……”
对于我,颖慧那几分无奈里总带着疼爱与娇纵,缠到最后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她召来常给她诊手的柳太医,私下给了对方一盒银两,这柳太医是个正直之人,竟没收下,可他在看到焰丹的一刻也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颖慧瞧他的反应又将那盒银两不动声色地推给他,柳太医则恭恭敬敬地俯首道,卑职尽力而为。
焰丹身上的伤势恶劣,柳太医看的时候手都在抖,提进屋内的清水很快化为污血,一桶接着一桶,瞧得人触目惊心。
焰丹腿上的伤最为严重,我不忍看眼前血腥的画面,只觉那钩子拨去腐肉的时候好似钩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颖慧将我牵出屋,外边已是黑魆魆的夜幕,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摇曳的树影映在窗棂上,如夜里光怪陆离的鬼魅。
这里是偏院,婢女们偶尔会来清扫一次,平常没有主子的吩咐不会有人擅自闯入。
颖慧一手握在我的肩膀上,两人并肩往正殿的方向走去,我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的一幕,扯着颖贵妃的袖子问她,这人以后会不会跛了?
颖慧也说不准,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惋惜,焰丹也才及弱冠的年纪,他若因此落下残疾,只怕救活过来内心也备受煎熬。
如此一想,鬼使神差地我低声说了句他真可怜,颖慧则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败者为寇,历来如此。”她道,“焰丹绝非什么善人,淼儿心地好救他一命,也不可一辈子将他带在身边,未来生死有命,天子脚下苟延残喘,就得看他自己的命数。”
“母妃我都晓得。”我低头道,“我就是可怜他……”
他像被抛弃的破碎人偶,让我想到娘亲死去的时候,众人的冷眼和虚伪,任由一个孩子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颖贵妃道:“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淼儿要一一知晓,哪里可怜的过来。”
颖慧瞧天色已晚,叫我早些睡下,莫胡思乱想。
可对于焰丹,颖慧终归是不放心,她最后又忍不住补充道:“淼儿,这人若是活过来也莫要对他太好,母妃只想你健康平安,不想因这人招来什么是非。”
我乖巧地点点头:“孩儿记住母妃说的话。”
十一岁的少年对焰丹的可怜占了一半,好奇也占了一半,说到底就是个孩子捡了只受伤的小猫小狗,图新鲜有趣,也没太把颖贵妃的话放心上。
可焰丹并非什么小猫小狗,后来我才晓得这人的隐忍,眦睚必报,心眼可小了。
在柳太医的诊治下,焰丹于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总算彻底清醒,中途他迷迷糊糊醒来过几次,只是意识混沌,发着高烧嘴里说的尽是胡话,柳太医几度认为他要挺不过去了,没想到这人求生欲顽强得惊人,如此挺风走险的情况下,度过次次危险,总算保住了性命。
这一日我听富鹭说他醒了,国子监放堂后,我都没来得及同五哥打招呼,匆匆上了马车速速赶回宫里。
回去的天正好,经过潇贵妃的殿门口时我让富鹭摘了好些从墙头冒出来的花,白的粉的透着清香,富鹭摘够了捧在袖子里拿给我瞧,再看潇贵妃墙头的花秃了一截。
我禁不住发笑,催促着快点走,别让人发现了。
花是摘给焰丹的,伤员醒来看见颜色鲜艳的东西兴许心情会好些。
我怀里抱着盛满花儿的瓶子,三步做两步风风火火地跑到偏殿推门而入,外头的阳光滤过窗棂泼进屋里,柳太医正为焰丹拆下缠绕在右眼的绷带,他颔首唤了我声七殿下,我将花瓶搁于桌上抬脚走到床边。
焰丹后来有对我说过那日的情景,他说他以为摘下绷带的一瞬看见了仙童,他甚至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所处的是天界,看到的皆是仙鹤童子。
我凑近了捧着焰丹的脸打量,他右眼的位置有一条伤疤几乎贯穿眉骨,从眉心一直延伸到右眼角处,现在看着还有些狰狞,可这一点也不影响这张脸的惊艳,他的样貌可以说是万里挑一,哪怕站在众贵族公子里也能脱颖而出,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能生得这样好看。
可惜了这条伤疤。
“这里能消除么?”我问。
柳太医说:“回殿下,想完全去除的话恐怕有些棘手。”
我又问:“母妃平日用的去疤痕的药有用吗?”
柳太医道:“皆可一试。”
我离焰丹太近,他那双如琥珀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看,窗棂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尖,嘴唇,喉结……
每一处似乎都于精心镌刻出来的结果,又因伤势严重导致他的面容有些虚弱,薄唇轻抿,眉心微微攒了起来。
他连皱眉都这么好看。
“你是不是哪里疼?”我问,“不舒服就告诉柳太医,别看他年轻,医术却极为精湛,就是他治好的你。”
焰丹仍旧盯着我不说话,他眼底有防备,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
我也没过多解释,学着母妃拍我头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要欺负也只能我欺负你,明白吗?”
焰丹没有回应我,他的视线汇聚一处,落在我的脖颈处,他目光可真尖锐,那是一道被太子的那帮公子哥抓破的痕迹,渗了血珠子,一小截伤口露在竖领外。
焰丹警惕性敏锐力极高,他这样的人都能不慎中我父皇的诡计,可想我父皇这人是何等卑劣。
此时柳太医顺着焰丹的目光一同望去,这才看见我脖子上的伤痕:“殿下,您受伤了!”
第3章
血痕一直从右侧的脖子间斜斜地划了好长一条杠,虽抓的不深,可衬着白皙的皮肉看着分外显眼,柳太医为我上药处理完毕关上药箱,既而抬手似乎想拍我的肩膀,可仔细一想两人的身份,如此冒昧的举动实在有失礼仪,他僵在半空的手又放了下去。
他问道:“殿下还疼吗?”
我摇摇头将衣领扯高些挡住伤痕:“别告诉我母妃,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柳太医斟酌一番也不知此话该不该问,思虑后还是说了出来:“太子殿下他经常这样吗……”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打不过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柳太医朝我微微颔首,不再多问,他将焰丹伤情要注意之处叮嘱完,提着药箱退了出去,焰丹的腿未痊愈,眼下要拄拐,不能沾水,再过个俩月他正常走路倒没问题,就是稍稍有点跛脚,具体恢复常人姿态那就得看焰丹自己的造化。
“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转身重新走到床边,伸手去碰他右眼上方的伤疤,焰丹没躲,不说话,也不动,我都怀疑柳太医替他诊治的时候是不是没给他检查脑子。
我嘴角一撇,手指动了动收了回去:“你要是傻了,我就再把你丢回冷宫里去,我不喜欢傻子。”
焰丹垂眼,眼睫下投了好一片阴影,他羽睫长,垂下像煽动翅膀的蝴蝶,半晌后他艰难地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救我……”
他声音沙哑,才说几个字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我这才意识到他原来伤了嗓子,没恢复过来,一说话疼得眉心皱的更紧了。
“真难听,你还是别说话了。”我嫌弃道,“等你好了再跟我多多说说话。”
我坐到床边晃着脚:“我是皇子,我母妃是贵妃,身份尊贵,我想救谁都行,用不着旁人说三道四。”
这样一解释,焰丹看我的眼神微变,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不满道:“我可是皇子,不准你这样看我,救你还不乐意了,不然再把你丢回去!”
焰丹面无表情,他大概难以理解我救他的理由。
他不理解太正常,换成旁人对敌国败将,早就一刀杀了,哪里会费尽心思地还把人救回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需要懂,不用你理解,反正……也没人理解我……”
我冲他扬了扬下巴:“你快点好起来,多陪我玩儿,你这体格打架一定行,到时候帮我教训教训太子。”
焰丹眉眼动容,大概是回忆起我对柳太医说的话,太子打不过我什么的……
这需要他帮忙?
他的表情太明显了,我凑近了对他说:“太子个比我高,比我结实,我当然打不过他,我那是骗柳太医的。”
我对他满眼都是嫌弃:“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不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衷心护主吗?”
别看这人长的好看,其实就是根木头!
我摆手道:“算了,我跟伤员计较什么,你且躺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太子赫远,是父皇的第二个孩子,年十五,能文能武,是众皇子中的榜样,国子监里数他成绩最为优异,夫子偏爱他,父皇也喜欢他。
他可是未来要成为天子的人,父皇看重他,经常亲自带他出宫历练,围绕太子身边献殷勤的人不少,都想巴结太子,所以他身边那群花哨的人围堵我也是为了取悦太子。
不想我发起火来性子劣,撸起袖子跟他们打了起来,脖子上的伤就是那时不知被谁抓破的。
总归他们都是太子的人,归一就是太子抓的,统统记在太子头上。
过几日赫远来找我,我以为他又想找我麻烦,两人站在隐蔽的角落里,太子扯我的衣领说要看看好了没,我不肯,失手在他脸上抓了道口子,太子吃痛嘶地一声,我趁机要跑,他手劲大,立马单手把我捞了回去。
“七弟你误会了,我只想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没想欺负你。”
“你明明就有!”
“我没有……”
“你就有!”我不甘道,“那你扯我衣服做什么?”
赫远无辜道:“我只想看看……”
“看什么看!”我打断他的话抬脚要踹他,被他敏捷地躲了过去,两人最后摔在地上扭在一起,我掐着赫远的胳膊一口咬上去,咬的重,硬生生在他手臂上留下紫红色的牙印。
赫远扯我的头发,翻身压到我身上,刚好这一幕被五哥撞见,五哥以为太子当真在欺负我,冲过来就给了赫远一拳。
赫远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拳打得眼冒金星,愤怒之余便与他打了起来。
两人很快嘴边挂血,脸上增添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夫子都引了过来。
夫子高呵一声住手!
两人恶狠狠地盯着彼此,擦掉嘴边的血水。
结果太子被召回宫接受皇帝审问,五哥被夫子留下来罚抄今日的课题。
五哥叫赫卿,我只跟他关系最为要好,两人一齐做过不少调皮捣蛋的坏事,回回都是他替我顶罪受罚,有什么好东西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我。
这回五哥被夫子罚抄一千遍,不抄完不准回去,五哥抄的手都快断了。
“可恶!太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赫卿边抄边发泄自己的愤怒,骂骂咧咧道,“太子就能随便打人?”
五哥是不是忘了,是他先动的手。
我检查自己落笔写下的字,龙飞凤舞跟鸡爪子扒拉过似的:“五哥我字太丑,看来帮不了你。”
赫卿态度转向我这儿,立马换上笑容,他龇牙道:“没事没事,五哥抄的完!”
我跳下桌面,拍拍他的肩膀:“行,那你慢慢抄,我得早点回去,母妃说过不能太晚。”
赫卿笑容消失:“好七弟,你都不多陪陪我吗?”
“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赫卿又龇出大牙:“还是七弟好,七弟慢走,回去歇息吧!”
谁知五哥竟抄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一对黑眼圈,七魂六魄似乎都少了一魄,游魂似也将这一字不落的一千六百个抄写放在夫子面前。
夫子满意地捏起胡子夸奖赫卿字写的尚可,而五哥那只抄写到麻木的右手止不住抽抽,夫子看了他一眼准他一天假。
太子那头罚的可比这严重多了,他身份不同于普通皇子,自然罚的也重。
又过几日这俩人复课,夫子特意将他们的位置调得远远的,免得再惹是生非。
课堂上赫远偷偷命人给我传来纸条,纸条里面写的清秀的几行字。
七弟,对不起,我并非真想欺负你,那几个擅自找你麻烦的人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们了——二哥
我也写了张纸条递给他,赫远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抬头视线与我撞上,我嘴角勾勒着笑,冲他扬了扬眉毛。
传给他的纸条里面写着,二哥,你再偷看我,下回就没这么简单了。
第4章
两个月后焰丹已经不用拄拐,就是走路确实有点跛,他站直身子我得仰起头看他,他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上许多。
这些日子他听我絮絮叨叨念经似的说了好些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在他昏迷不醒的那段日子,也同他自言自语过许多,不知那些话他听没听见。
焰丹低头看我,他缓缓地嗯了一声,他话少,我问他什么事不是点头摇头就是嗯。
他嗓子明明已经好了,我问他獠国的事情,他死活不愿开口,反而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
“我就是想知道獠国有什么跟咱不一样的地方,随便问问而已,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悦道,“我陪你说话解闷,我一个皇子每天还看你脸色不成!”
我猜焰丹多半把我当成了一个贪玩的毛孩子,只要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什么都敢做。
富鹭今天不在殿里,我扯了扯焰丹的手,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这好地方就是去摘潇贵妃墙头的花,我个不够高,叫焰丹背我上去摘的。
出去前我给焰丹的脸上戴了张面具,这人身姿挺拔,不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东西都十分养眼,他身子渐渐恢复,身形也比先前宽厚了点,是一副矫健十足的成年人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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