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我没有抬头,说话的时候,嘴唇轻轻摩擦着他单薄的衬衫布料。
屠阳的胳膊垂在了地上。我闭上眼睛,慢慢伸出右手,摸索着向他的手腕探去,像方才那条企图试探我的鱼一样,试探着,将手指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下一秒,屠阳翻转了手腕,手心向上,轻轻扣住了我的手指。
我屏住了呼吸,没有睁开眼的勇气。我甚至不敢承认,我正在贪婪榨取着他最后的温度。
“屠阳,谢谢你。”
/
我拆开新寄来的花束,剪去枝干末端后插进瓷瓶里,粗略地调整了一下形状。
“齐远那孩子,非要我明天陪他去过六一儿童节。都十六七岁了,看样子是一点也没长大。”
“你们两个人?”
“可能还有其他学生,不太清楚。”
我垂着头慢慢回忆,六一儿童节,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既遥远又陌生。印象中唯一一次与它相关的记忆好像是在小学二三年级,班级在公园组织了集体活动,我一个人坐在长亭里望着湖面上拍打翅膀的天鹅,班主任弯下腰递给我一颗糖,水果味的,忘记了具体是哪一种,总之特别甜。
“玩得愉快。”我说。
“你要记得按时吃药,把闹钟调好。”
“好。”
小孩子都喜欢过节,尤其在这种专门为自己设定的节日里,可以趁机会尽情撒娇,竭尽所能让父母满足他们的心愿。可是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节日和普通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区别。反倒是每次感冒发烧被送进医院后,爸妈才会极罕见地同时出现,爸亲自去医院隔壁的饭店买扬州炒饭,妈替我端住饭盒凑在胸前。所以我从小就明白,过节远没有生病来得划算,只要一生病,爸妈就会多关心我一点。
就着水吞下药片和胶囊,我缩回到床里,保持同一个姿势,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直到黄昏霞云开始渐渐浮现,我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但是,总有比吃饭重要的事。
我趴在床边,从床头柜里取出了屠阳送给我的手机。
插卡,开机,连网,下载软件,我没有太多犹疑。
时隔数月,我终于登录了这个微信号。
卡顿几秒之后,一大串带着红点的消息涌入界面。从上到下快速翻动,几乎都是各种公众号和广告的推送。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我定定看着手机,四月二十一号,唐绪彦发来了一条消息:你在哪?
目光缓缓滑过那三个字,我最终没有点开对话框。
再往下看,四月十号,彭美玲的头像旁边显示着三条未读消息。
我闭了一下眼,心中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在吗
—你那边还有没有从没发布过的曲目呀?正式版或者demo都可以
—找个时间,我们聊聊?
第25章 追
我开始尝试着恢复阅读。
屠阳工作间里最不缺的就是书,我顺着他的书架从左往右看,近一半是关于美术的书籍,另一半则更是包罗万象,从各种严肃文学到少年漫画,从自然科学到志怪异谈,一眼看去,让人惊讶不已。
“你哪里来这么多时间看这些书?”我问道。
“很多都是高中和大学时候买的。”屠阳说,“工作后反倒没那么多时间看闲书了,毕竟还得靠画画吃饭呢。”
于是我开始去读那些屠阳曾经读过的书籍,就像踏上了一条他曾走过的旧路。消化文字变得比过去艰难了很多,我看得非常慢,像一只反刍的骆驼,将吞咽下去的方块字重新返回嘴中咀嚼再咀嚼。
夜里,屠阳爬上床铺,盖上被子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在看什么?”
我正在逐字琢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屠阳沉默下来,还没过一会,他突然一把抽走了我手里的书。
我茫然向他看去,屠阳定定注视着我,眼底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仓惶。
“不要看这本书了,好不好。”
刚一开口,语气却又不由自主似的软了下来。
于是这本“禁书”被屠阳狠心没收,直到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它的踪影。我只记得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怪诞的梦,我站在一片荒野,大风掠过脚下苍黄的草海,天空中倒悬着十汪湖泊,团团灰云与湖中黑色的浪涛一同奔涌翻滚。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我闭上眼,任由粗粝的风沙揉乱我的衣襟和头发。模糊的歌声与舞蹈时脚尖落地的声音都被风声撕裂再卷进耳朵,在这漫漫混沌中,黑夜和黎明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瞬息。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与天空对峙,喃喃提出这样的疑问。猎猎风声将我的发问粗暴湮没,天上的湖泊兀自旋转飘移,没有什么能够决定它们的去留。
醒后睁眼,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我扶着脑袋缓慢坐起身,屠阳的被褥叠起来放在了床尾,人却不见踪影。
床头边放着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屠阳被齐远叫去外面吃早餐了。
齐远平时会和屠阳聊些什么呢?
应该大多是与美术有关的话题,或者校园里各种琐事。高中生聊天的内容大抵非常单一,可是偶尔听来,再一联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倒也确实会从那模糊的熟悉感中,萌生出津津有味的错觉。
我靠在床头,仰起脑袋凝视着天花板,十汪湖泊仿佛再度显现,和强烈的低音频扭曲共振,犹如接连成片的黑色漩涡。
是时候了……它们说,是时候了。
正如余星合所说,这家蛋糕店从一大早就排起了很长的队伍,夏天的太阳炽热火辣,穿着长袖长裤的我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闷在外套里汗流浃背,脸颊也应该被蒸得泛了红,以至于终于排到自己的时候,店员还有些担心地询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否需要休息。
刚按下门铃,大门就被哗一声拉开。屠阳站在家门口,微微喘着气,和我面面相觑。
“你去哪了?”他头上沁出了汗,焦急地问我。
“……给你买了蛋糕。”
我将手里的草莓慕斯递给了他。
屠阳听罢,才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拉住我的手将我牵进屋里:“谢谢……但是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呀,不然我会害怕。”
“抱歉,”我移开目光,小声道,“吓到你了。”
吃完晚饭后,屠阳和我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圣诞节前夜,男孩女孩坐在旋转木马上欢笑着彼此追逐,红绿交错的灯光缤纷闪耀,和夜幕星斗交相辉映。
我抱着双膝,下巴支在胳膊上,袖子里带着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是屠阳家里洗衣液的味道。
“热吗?”
“有点。”
“看你都出汗了,”屠阳把空调调低了两度,“你真该换短袖短裤了。”
我注视着电影里的画面,没有做出应答。又过了很久,我轻声说:“屠阳。”
“嗯?”
“明天,我们去游乐园吧?”
屠阳像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后,又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去游乐园?”
“嗯。”
“好啊,正好昨天刚交完稿,最近几天都比较闲。”屠阳对我展开了笑容,“怎么想起来去那里了?”
“从小到大,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我看着电视屏幕说道,“电影拍得很好,突然也想去看看。”
/
为了能多玩几个项目,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出发了。
“其实我也没来过几次,”屠阳用门票扇着风,“小学我叔带我来过,高一那年暑假,又跟余星合他们那帮人玩了一趟。”
“所有项目都玩过了?”我问他。
“这倒没有……”屠阳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跳楼机就是极限了,过山车都没有试过。”
“是吗,”我目视前方,“那第一项就去坐过山车好了。”
“啊?”屠阳一把拉住我胳膊,“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呀……”
“趁午饭还没吃,早点结束。”我冷静道,“不然饭后玩,吐了怎么办?”
屠阳一听,看着我笑出了声。
“那我就勉强挑战一下吧。”
我们直接奔向过山车的位置,果不其然,这种热门项目的门口早就排起了长队。弯曲的隔离栏将人群分隔开,我和屠阳挤在其中,即便有棚顶遮阳,却依然闷热无比。
我从单肩包里掏出便携电风扇递给屠阳,他看我一眼,又把它推了回来:“你快吹会儿吧,脸好红啊。”
于是侧过身,我和屠阳肩并着肩,手持电扇搁在两人中间,一面默默观赏棚顶外的烈日骄阳,一面在半开的蒸笼里被闷成两只熟虾。
“原来你非要背包,是这个意思。”屠阳了然地说。
我看着前方,笑了一笑。
过山车两两一组从前向后排去,上车前我和屠阳还特意系紧鞋带。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忽然向我伸出了手:“你摸一下。”
我愣了愣,将手贴在他手掌上。
“这么冰?”
“还是有点紧张呀……安鹌老师。”屠阳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上身绷得笔直,“你不要笑话我。”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好,不怕。”
广播里开始播报倒计时的电子音,屠阳两只手紧紧握住胸前的把手,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就在转盘那里,整个人都会颠倒过来的。”
“我知道。”我说。
电子音变得急促起来,过山车启动了。
我们缓慢地向前行进,屠阳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断断续续从我耳边传来:“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没有那么害怕……到转盘那里的时候,千万不要闭眼。
“师雅跟我讲过,就在那里、一眨眼的功夫,太阳会变得特别近,特别好看。”
哐啷哐啷——
车轮的速度越来越慢,几句话的功夫,我们已经攀到了最高点。
我也不由自主咽了一下口水。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
屠阳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大声对我讲:“如果真的没有那么吓人,就睁大眼睛,追一追太阳吧——”
第26章 仙度瑞拉
我不知道在那句话之后,屠阳有没有再说些什么了。
风声在极短的一瞬间,增扩到一种即将抵达爆破边缘的程度,前前后后都是被撕碎的呐喊和尖叫。
身体不受控地疯狂下坠、上升、再下坠,连脑袋都在控制不住地晃动摇摆,仿佛在背后插上一双翅膀,就能立刻飞向遥远天空。
我其实不太记得,那时的我有没有和他们一样叫出声,似乎当身体被垂直抛起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
屠阳大声喊道:“安鹌!快看!”
我于是努力将两只眼睛睁到最大,就在天旋地转的某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自己悬空的双脚,还有两只脚后面,那一轮巨大的、灿烂的太阳。
师雅没有骗人。
就像她说的那样,太阳在猝不及防间闯入我的眼帘,然后直挺挺向我俯冲而来,在到达一个极近的距离后又瞬间消失不见。开阔的视野里,它变得如此硕大,周身被一层无可亵渎的金光笼罩,每一束光线都仿佛能穿透这世界上最狭隘角落里的阴暗。
这种感觉好像醉酒后的一场短暂幻梦,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光怪陆离,甚至让人忍不住浑身发出颤栗。
方才经过过山车时,目光掠过那些蜿蜒的轨道,我本以为应该能玩很久,其实一趟下来,也才过去短短几分钟而已。
双脚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回神,就感觉到双肩一沉。屠阳把两只胳膊搭上我的肩头,一副颓废至极的模样,整个人都快要栽倒过去。
我赶紧搓搓他的后背,呼噜毛吓不着。
一直到整趟车的人都快走光,他才像终于缓过了劲,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气若游丝:“这东西真不是一般人能遭得住的。”
可能是屠阳的反应太过于好笑,也可能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可爱,我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屠阳见我这样,顿了顿,不知怎的也开始笑。我们就像两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放声大笑了好久,一直笑到肚子酸痛不已,才终于停歇下来。
“你好滑稽啊。”
“能让你也笑得这么开心,也算值啦。”
说要玩一天,结果就真的玩到了天黑。排队处人山人海,其实总共并没有体验多少项目,游乐园餐厅的饭菜价目也离谱到让我咋舌,于是晚饭时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挨饿。这种时候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往往会自觉出战,抑制住一切罪孽深重的饥饿感。
“去坐旋转木马吧。”我说。
在我的认知里,旋转木马是游乐园最安逸、最幸福的环节。
站在热闹的人群中间,华灯闪烁、乐声轻快,彩色光点随着白马的晃动明明灭灭,大人和小孩、结伴的朋友、牵手的情侣,一切属于人类最朴素的爱与情感,都在这一方天地下成为惬意的温存。
屠阳坚持要与我并排,我于是只好坐在内圈小马身上,见他长腿一跨,轻轻松松就骑上了外圈的大马。音乐响起,马背随之开始前后摇摆,我握住直杆,静静聆听着四周略显嘈杂的交谈和欢笑。
“安鹌。”
我转过头,被直直怼在面前的手机后置镜头吓了一跳。屠阳收起手机冲我笑,我忍不住叹气:“你怎么总是不经允许就乱拍我。”
“哪里是乱拍,”屠阳嘴一撇,辩解道,“明明拍得特别好看,不信一会儿我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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