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楼,摔下去死不了。”我从窗户伸出去半个身体,低下了头,“我也不想……给阿婆添麻烦。”
覆在手背上的那只手忽然消失不见。我扭头,身后也没有了妈的影子。
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宛如一场激烈持久的风暴。我抱住脑袋蹲下去,紧锁着眉头,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有关“自由”、安鹌原生的罪,对治病的隐瞒以及后来的断药,前文中可以找到相关伏笔。
安鹌已经很勇敢了。他有在听屠阳的话,也有在试图和过去的自己对抗。只是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理想化,来源于现实中一切遭遇对他内心所追求的“乌托邦”的撼动和摧残。他想要追寻自由、追寻存在于理想中远高于生命的幸福美丽,而躲避痛苦的现实,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最佳解决方式。
另:有一个可能会使读者感到困惑的点,安鹌妈妈死后作为安鹌原生家庭与负面精神状态的缩影不时出现,不是闹鬼哈!可以比较明显看出她在推动着安鹌情绪和心理的变化。
第29章 月亮
我好像在虚空里漂浮。
或者说,做梦?喝醉了?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感觉确实非常糟糕。
或许我应该睡觉,因为在模糊的记忆里,我已经被睡眠抛弃了很多天。
坐在窗前地板上,抬起头,太阳有些晃眼,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的陌生。它曾在某个瞬间与我近在咫尺,但此时我们却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
我有些喘不上气。一种扭曲的、说不上来的疼痛顺着脚趾往上爬,我用脚掌摩擦起另一面脚背,一下,两下,三下,房间里实在太过于安静,我马上就要被这种痛苦的静默所窒息。
半空中,一抹小小的黑色突然撞上窗户玻璃,簇路路掉落了下去,我以为是天上哪位神仙派来救我的一片落叶,起身上前拉开窗去瞧,只见窗沿上躺着一只蜻蜓,左侧的翅膀断得彻底,正抖动着脆弱的身体奄奄一息。
我俯下身,趴在窗框边缘观察着那只蜻蜓,它的躯干红得像一条棒状的赤土,看着看着,又觉得像一团火,几条细腿频率极低地抽搐着,半透明的翅膀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粼粼的光,上面叶脉一样的纹络清晰可见。
我看着蜻蜓落在窗沿上的影子,它的触角伸展仿佛在向我呼救。我吞下一口唾沫,牙齿轻轻颤抖起来。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和它对视,视野里红色的蜻蜓逐渐变得庞大,身上的红色也愈发炽热,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它仿佛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的灰烟,然后对我说,靠近我。靠近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它身体中崩裂又冲破躯壳。就在某一个瞬间,在冥冥中一个恰好的时分,如同齿轮卡进了最合适的齿孔。我的整个身体似乎都被它们占据了。
我变成了一只蜻蜓。
我穿越丛林、飞翔在不见边际的天地间,雨水扑打着我的翅膀,没有关系;风暴企图揉碎我的身体,没有关系;太阳快要将我全部融化,没有关系。
只要我还能飞,山巅的苍鹰、海底的鲸,都和我没有任何区别。
我幻想自己穿梭在云端又飞越大洋,生命和死亡都没有了意义,我只感到一阵接一阵颤栗般的快活,超越尘世间一切“存在”的快活。
自由的快活。
我飞入了接连成片的钢筋水泥,在那里,靠两只脚走路的东西不知比我庞大多少倍,可每当我飞向天空、目睹他们将自己盛进大大小小的铁皮盒子,再汇入那些蜿蜒的灰黑色河流,又觉得对比时间和宇宙,他们是如此的渺小而卑微。
像是凭借着某种无法道明的指引,我落在一幢楼前的槐树梢头,楼门口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坐在自己肩头的男孩抱回在地面上,拍拍他的头又说了些什么。男孩捧着手里的玩具车如视珍宝,一蹦一跳地走进楼里。
男人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过身便走向不远处的花坛,和站在角落里穿白裙的女人相拥相吻,然后离开了我的视野。
我继续飞,逆流的风穿过身体,从潮热变成酷寒。我在雪地里扑扇双翅,风雪交加的傍晚,废弃的工地萧瑟荒芜,男孩穿着单衣,肩头的小提琴怎么也捂不热,雪落在身上就化成了冰凉的水,他哆哆嗦嗦站在墙角拉琴,双腿抖得厉害,却不敢忘记妈在临走前比雪还冷的眼神:再出一次错,再罚三小时。
他妈妈变得越来越疯,有时候突然发起火就将家里的东西一通乱砸,有时候又坐在床上一个人哭。男孩从来不说话,他很小就学会了独自处理这些狼藉,在妈哭的时候递给她纸巾然后离开,他从来不说一句话。
妈除了音乐以外几乎对他所有事都不予理睬,社区居委会办公楼里那间不常用也不上锁的会议厅成了他频繁光顾的地方。门关着从外面听不见声音,他一个人闭着眼拉琴,从《G大调小步舞曲》到《牧歌》,从《无穷动》到《梁祝》,随着岁月流逝,肩头的小提琴逐渐变成了他最得心应手的东西。
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幸运地考到十级,初二那年,男孩的学琴生涯在他妈的一顿毒打之下不幸夭折。琴碎得不可救药,他省吃俭用打零工,一直到中考毕业的暑假结束后,才终于攒够钱买了一把新琴。居委会搬迁,会议室也一并被拆除,我跟随着男孩的足迹飞行,看他在放学后的教室练琴,在音乐厅隔间里练琴,所有能去的地方都被他呆了个遍。
我几乎已经不能将它形容为“练琴”,琴弓放在弦上的时候,他就好像已经与那把琴融成了一体。所有音符都变成了无处发泄的情绪载体,每首曲子都溢满了浓重的喜怒悲欢,甚至带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疯狂。男孩逐渐长成少年,他没有朋友,还遭遇过几段校园霸凌,琴和音乐成了他所有情感的唯一寄托。
他被学校漆黑的壳子罩着,被母亲“早知今天这样当初就不该生下你”的叨念束缚着,当他蜷缩起手脚快要喘不过气时,琴声穿透黑暗最深处的罅隙,恍如裂缝里照进一束温柔的光。
音乐只为他开辟出一小片微不足道的自由,却像跋涉高原途中的一小瓶氧气,让他重获新生和希望。
少年恋爱了。
那是一个人灿烂盛放的年华,荷尔蒙和多巴胺在空气里横冲直撞,凭一些肾上腺素的促动,拥抱拉扯、顶撞亲吻——青春期总会忍不住想要触碰禁果,少年吞掉了对他而言毒性最烈的那一颗。
是在反叛吗?是在向世界宣誓吗?爱情和自由让他丰盈,进而自大狂妄。他纵身一跃迷失在幻梦般的疯狂里,迷失在晚风中和身旁人一同构建的乌托邦,殊不知从何时开始,爱抚和吻都变了味道,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也伴随着烟酒越飘越散,直到“砰”一声大门紧闭,他被所有纷乱幸福的梦和幻象拒之于外。
他把生命的一切都透支给了门背后的世界,他早就弹尽粮绝了。
被爱蒙骗,继而被音乐拆解。
他可怜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身体沉沉,我越飞越疲累,自由和胜利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一旦误入歧途,前路尽头就只剩下死亡的荒野。
我迎面撞上一棵树,树枝刮断了翅膀。我开始不断下坠,思绪和灵魂也被狂猎的海风渐渐抽离。
地面之下是否也存在着炽热的生命?海底深处会不会传出绚烂的颂歌?
流动的月光洒落海面,变成一片银白色的火。我坐在海岸边,湿软的沙砾在夜晚有些冰冷。放眼望去整片海滩不见一人,只听见海浪的呼吸时重时轻,风声也变得缱绻,像是有意无意的挽留。
微信朋友申请弹出一个头像,验证消息里写着:安鹌,我是余星合。屠阳今天参加了我们的演出,一会就要上台,我刚下场回到后台,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愿意看看,就加我微信吧。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我反复看着那几行字,又缓缓抬起头,怔愣地望向天边的月亮。
一种奇怪的实感,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将我拉回了梦境以外的现实。
“你已添加The Galaxy,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余星合发消息的速度很快。
—安鹌
—我是背着屠阳偷偷加你的,他不知道
—他说你不愿意联系他了,你也别嫌弃我,等今晚演出结束,你把我删掉也没关系
—屠阳的歌有他想唱的对象,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如果没有被对方听到,livehouse多少观众的欢呼鼓掌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我不方便下台,现在拜托台下认识的人跟你视频,你不用露脸,听着就好
没过多久,一个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有什么踌躇和疑虑,按下了绿色的小圆圈。
舞台上还是一片昏暗,镜头有些细微地晃动,可以感觉到对面的人正在努力保持平稳。
“嗨,大家晚上好。”
正安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出了话筒。
即便看不见人影,台下的气氛却还是被这短短一句话瞬间点燃。
“屠阳!屠阳!”
“太久不见了好想你啊!”
“……”
“谢谢大家。”
那声音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直到欢呼声渐渐恢复平静,他又道:“屠阳,莓雨编外成员,偶尔上台凑个友情出演,唱得不好,希望新朋友不要介意,莓雨值得你们的喜欢。”
“不会!”
“唱吧阳阳!余星合唱得没你好听!”
“哈哈哈……”
“不要捧杀我啦。”屠阳的声音里带了一些无奈,“只唱一首,唱完就走。”
一束浅色的灯光从头顶落下,黑暗中他变成了唯一的光源。
镜头的位置离舞台不远,我大概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笑得很温柔。
“这首歌,想送给我的一个朋友。”他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吉他,沉默了片刻,又说,“他不在现场,但我还是想唱给他。很多话没来得及讲,他喜欢音乐,我用音乐说给他吧。”
他拨动了琴弦,一段轻柔的旋律传出话筒,穿越电流又穿过听筒,然后在海浪和风的包裹中流进了我的耳朵。
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听屠阳唱过歌。
“你是三月的莺飞草长,温柔的风穿过斜窄弄堂,是捉摸不定咫尺天涯的微光。”
我看着屠阳的身影,那束斜斜的光照亮了他的衬衫和发梢。
“你是六月的烈日骄阳,粗旷的雨洒在炙热小巷,是触手可及沉默不语的城墙。”
熟悉的眉眼低垂,他简直像一只坠入人间的精灵,干净得让人忍不住屏息。
“你是九月的芦苇荡漾,忧伤的歌唱进空荡走廊,是只可经过不能停留的心房。”
视频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默默听他唱歌。
屠阳的歌声和他本人一样,都带着熨帖宁静的温暖。
“你是,你是,你是湖海星光诗和远方,是等不到的回声格外的绵长。”
我看着视频里的屠阳,他的模样好认真,那歌声仿佛变成了剖开胸膛的刀锋,可从他心口接连奔涌而出的,却不是炽热灼人的情意,而是汩汩流淌的、清凉静谧的念想。
“你是,你是,你是情诗几行低吟浅唱……”
“你是忘不掉的旧事一直在心上。”
吉他最后一粒尾音与歌声一同收束,直到屠阳站起身,场下才仿佛终于回过神,霎时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充满了整个大厅。
“谢谢大家。”
他看着台下,目光似乎也扫过了手机镜头,和屏幕之外的我极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虽然不算明显,但我敢确定,他的神情里残存着一股令我感到陌生的悲伤。
“希望大家都能幸福、开心,我们下次再会啦。”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拎着吉他离开了舞台,灯光随之熄灭,舞台上响起搬动器乐设备的声音。
“屠阳拜拜!我们下次再见!”
“唱的太好了!”
“好帅啊……”
“阳阳再见!”
我沉默半晌,对手机另一端说了声谢谢,然后挂断了通话。
其实我有屠阳的联系方式。
我点开手机联系人列表,里面只存着一个人的号码。
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把电话号码给了我,那张被他从兜里取出的纸,此刻依然躺在我的背包夹层里。
我笑了笑,把手机揣进衣兜,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了药和啤酒。
拧开药瓶、咬去啤酒盖,我倒出一把药片送进嘴里,仰起头灌一口酒,囫囵吞肚。
紧接着又从瓶里倒出药。吞药、喝酒、吞药、喝酒,我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等两瓶啤酒见底时,药瓶也终于空了。
我将身体向后仰去,平躺在沙滩上,酒精开始在大脑中作用,我感到一阵飘飘然的快乐。
是快乐吗?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是冰凉的眼泪。
我不禁想起那个冰冷的雨夜,屠阳站在路灯下,收起雨伞,向我伸出了手。
于是我拥有了长达半年的回光返照。
屠阳,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应该拒绝你的所有好意。
哑鹌鹑只是哑鹌鹑,离开网络,对彼此而言,我们不过是两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你说你讨厌被介入,可如今谁都难以否认,我们已经变成了彼此身上难以摘除的束缚。
既然这样,不如及时止损。
心脏跳动得愈发剧烈,我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焦躁,像密密麻麻的蚁虫爬上胸口啃啮血肉,肠胃像着了火一样灼烧起来,一阵阵钝痛使我开始不停出汗。
我把刀握在手中,望着天上模糊的月亮,海浪声逐渐变得狂躁,浪花的浮沫扑打在脚尖上,过不了太久,潮水会推动它们会继续向前,然后裹挟我的身体,冲蚀、淹没,带我离开沙土沉入海洋。
曾经在梦里遇见的十个海子,如今变成一片巨大的汪洋,狂风咆哮着想要将我的灵魂撕成碎片,远处的浪涛也愈发肆无忌惮,可我只是静静躺在沙滩里凝望着月亮,我原谅了一切又抛弃了一切,我一无所有,便也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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