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高兴啊,今天。”
我看着屠阳,看着他眼中从不曾减退的温柔。
“在我印象里,你好像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过。”
屠阳眼中的光亮几乎快要把我灼伤了。
“你看,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
握着杆的手紧了紧,我垂下头笑了,鼻子有些发酸。
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啊。他这样告诉我。
木马旋转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视线掠过屠阳的肩膀望向远处,深沉夜色、阑珊灯火……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在浓稠的晚风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像一颗融化在蜜罐里的糖,被幸福的高温蒸烹火烤,化作了无数甜蜜的气泡。灵魂被生生劈成两半,一半留在现实,另一半连接着二十多年前的过去,我牵住回忆尽头那个瘦小男孩的手,在光影交错的一瞬间,我望向他漆黑的双眼,从前的种种遗憾与错失,似乎得到了无声的原谅。
快乐从来不会长久逗留,心绪随着缓慢减速的木马一同沉淀。离开木马,我跟在屠阳的身后,缓慢走下台阶。
就在脚尖落地的一刹那,耳边突然“轰”地一声巨响。
我条件反射地仰起头向前方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古堡上空,色彩斑斓的烟花接二连三爆炸开来。
“真漂亮啊!”屠阳感叹道。
“嗯。”
我被震撼得说不出话,只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腾跃而上、在夜幕中不断绽放的花朵。
“好漂亮。”
砰——砰——砰——
闪着光的灵魂有如昙花一现,在那短暂的几秒钟生命里,为寂静夜空奏响生命之乐。飞天、爆炸、旋舞、坠落,像跳入黑暗后溅起巨大的水花,击碎了天幕凿出网状的裂痕。雪白的焰火在欢呼声中一齐燃烧,连星星和月亮都变得黯然失色。
在这片刻的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不见日出的天光大亮。
孩子抓住大人的手激动地蹦跳,恋人在汹涌人潮中相拥亲吻,每个人的眼中都开出了满天繁星般的花朵,好像就在此刻——在这限定的时分,一切杂乱如麻的情感都拥有了统一的指向,一切或好或坏的相遇都被赋予了同样的意义。
我沉沉呼出一口气,缓慢地向后倒退,一步接一步,没有任何犹豫。
天空终于重归寂然,地面却依旧热闹。
聚集的人群开始逐渐散开,我转身向着背离屠阳的方向越走越远。
我可以想象到,此时他应该正在焦急地停停走走,试图在眼前攒动人头中找寻到我的身影。
步伐越来越快,最后从疾走变成了奔跑,我离开游乐园门口,晃晃悠悠在路灯下站稳,一阵风迎面吹来,拉扯住衣衫的边角,一起一伏。
电话接通,对面的喧闹与我身边的静谧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恍若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安鹌,你在哪儿?”
我慢慢低下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安鹌?喂?”
“屠阳。”
呼吸变得颤抖,我紧紧闭起双眼:“我走了。”
“要回家吗?你等我一下,我——”
“不是,”我说,“我是在和你道别。”
“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只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音乐,还有嘈嘈的杂音。
过了半晌,屠阳又问:“为什么?你去哪里?”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也带着抖。
“如你所见……我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我告诉他,“也就是说,我完全可以离开你的照顾了。”
“这半年时间,真的,非常感谢你。”
我搓捻着左手的手指,止不住有些哽咽,“床头柜里放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今天的日期。住宿费、生活用品费、医药费,都在里面。”
“不是……”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整个人靠在灯柱上,“我们俩……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忘掉我这个麻烦吧,傻孩子。你该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了。”
“你这算什么话?”屠阳生硬地打断了我,“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什么麻烦,安鹌,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
“屠阳——你是同性恋吗?”
“……什么?”
他显然愣住了。
“我是。屠阳……我,安鹌,我是个同性恋。”我咬住嘴唇,几乎快要濒临崩溃,“你每天晚上都和一个觊觎男人身体的变态睡在一张床上,难道一点都不恶心吗?”
“我都替你觉得恶心。”
我挂断电话,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师傅扭头看我一眼:“小伙子跟女朋友闹别扭啦?哭丧着脸。”
我疲惫地低下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手掌心被指甲摁出了深深的印子,明明连争吵都算不上,我却好像被击溃了所有的防线。
我无力地开口:“去火车南站。”
今天是夏至。这个日子也是我特意挑选的。
太阳到达了北行的终点,白昼时长抵至一年当中的最高峰。
屠阳和我一起度过了最为漫长的一个白天。就像仙度瑞拉的魔法只会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奏效,夜色来临前,我们一齐醉倒在盛满甜蜜的罐子里,谁都不会将藏在心中难以启齿的秘密坦诚相告。
然而,当太阳溺毙于西山,黑夜吞没了最后一缕来自天际的光——时针跳转、魔力尽失,所有快乐皆化为虚无的泡影,簇路路地仓皇下坠。
我迈出了生命中极致的昼,眼前是漫无止尽的黑夜。
我们终将面临早已注定的永别。
作者有话说:
这不是金丝雀的故事。只有这一次“离开”,安鹌的形象才更完整。
距离完结还早~
第27章 小星星
我将单肩包丢在床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双眼下面挂着明显的黑眼圈,脸色很差。
站在窗边,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我望着楼外丛林前隐约可见的海岸,心中并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毕业工作之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海,小时候独自一人读安徒生童话,美人鱼在大海里化作泡沫的故事让我默默难过了很久。
在那之后许多年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大海都是一个代表着悲伤和离别的符号。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将火车票的终点选在这个不知名的靠海小镇。正逢旅游旺季,小镇上却几乎不见观光的游客,行走在街上的,也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门铃忽然响了两声。拉开房门,阿婆端着餐盘,面带笑容地看着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吧?我早上自己烙的海蛎煎饼,还有现熬的虾仁粥,你尝尝?”
我连忙道谢,接过餐盘放在餐桌上,阿婆就坐在了我对面。
阿婆是这家民宿的老板,早上头一次见面就对我十分热情。镇子旅游业并不发达,一年到头赚不了多少钱,不过她好像也不太在意,乐呵呵地告诉我,开店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吃过饭后阿婆端走了餐盘,站在门口对我说,小镇上除了海滩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我可以先休息妥当再出门。如果想蹭阿婆做的饭,随时都可以下楼找她。
我拉开背包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无非是一些洗漱用品、一套换洗衣服、手机充电器,还有做戏似的电风扇。
这些是我留在屠阳家里为数不多的痕迹。
我瘫倒在床上,一天两夜的长路,我几乎全程都睁着眼。困意慢慢涌了上来,合上眼的前一秒,忽然想起来早上还没吃药,我漠然地思考片刻,扯起嘴角笑了笑,翻了一个身,陷入混沌漫长的睡眠。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通微信电话将我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透过朦胧的视线望向屏幕,来电人是彭美玲。
“喂。”
“安鹌,最近过得还好吗?”
“有什么事吗?”
“……哎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会客套话。”
不过彭美玲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不高兴,她大概换了一个说话的地方,背景里嘈嘈切切的琴声都消失不见了。
“我是帮齐爽带话的,”她说,“他正在给《晚风小夜曲》做一些精化,第三乐章有很多删减和修改。”
“所以?”
“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将来万一有机会听到的话,害怕你会不高兴。”
我觉得有些好笑,手机都懒得去握,开免提丢在了枕头边上。
“版权都已经卖给他了,想怎么处理请他自便。告诉我有什么用,我乐不乐意叫他改又有什么用。”
彭美玲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信手拈来的温柔:“我知道你比谁都爱惜自己的曲子,告诉你的建议也是我向齐爽提出来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我也可以请求他不要做太多改动。”
我安静地平躺在床上,风吹进房间,挂在窗边的海豚风铃叮咚作响,天花板是一片干净的雪白。
“喂?安鹌,你有在听吗?”
“谢谢你的好意……”我张开口,缓慢地说,“我只有一个请求。二十多首曲子,没有一首在从前发布过,将来演奏也好、录专辑也罢,烦请你们在宣传和营销的时候,别让它们再跟我沾上半点联系。
“哑鹌鹑已经死透了,请不要再拿它鞭尸了。”
我拾起手机挂断电话,脑袋又酸又胀,翻身下床,才发现我居然一觉睡到了傍晚。
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推开门迎面一股夹在晚风里的热浪。我沿着柏油路向前走,在街边便利店买了几包烟、几瓶啤酒、几桶泡面。回返的路上,一个戴着黄帽的小孩从我身旁一蹦一跳地经过,嘴里唱着听不懂的方言童谣。
疲惫感快要将我吞没了。
身体又一次变成了笨重的石板,后脑勺传来隐隐的钝痛。我喘着气,唯一尚有力气做到的事,就是将身体狠狠砸进屋里白色的床。
风铃声好像也在随着海边的浪潮忽近忽远。
小镇的夜晚,只能看见楼舍里亮堂堂的灯火,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周围静极了。
我半眯着眼划开手机,前天夜里,屠阳一连打来了十几通电话,见收不到我的接听后,就没有再联系过我了。
他做得很对。
屠阳是一颗从我星球上空一闪而过的流星。它太璀璨、太耀眼了,以至于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它飞越地平线、飞向更深更广阔的宇宙。
我没有伸出手的胆魄和勇气,我也不是它生来注定的归处。
赵医生说得没有错,即便之前已经有过相同的经历,第二次擅自停药却并不会让副作用有所减轻。
相反,它们像一团重回故地的黑色焰火,顺沿着四肢百骸逡巡肆虐,愈烧愈旺。
囫囵睡了一觉,连续做了很多个混乱不堪的梦,第二天醒后,天刚蒙蒙亮,床头柜上闹钟秒针一下接一下地跳动,才五点一刻。
我身上什么也没带,离开民宿,沿着路缓慢地走。事实上我也只能用拄拐老人的速度向前挪动,头晕得厉害,像喝醉了酒,走久了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晃动。
天色阴沉,积云低而厚重,不断变换着奔跑的姿态。海风呼啸着席卷而来,海浪也变得不像晴天里那般温柔,仿佛裹挟着冰碴,连纷扬的泡沫也带上了冷而坚硬的棱角。
天气糟糕成这样,不管本地人还是游客,大概都不会有兴致跑来这里看海。
于是我一个人坐在离岸不远的石滩上,抱住双膝,默然不语地凝视着并不平静的海面。
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起伏,似乎在风狂舞呐喊到了几近撕裂的极致时,它们会穿过云层,成为整片天地间最自由的灵魂。
它们从我的视野中短暂地停留片刻,便再也望不见身影。我极目远眺又好像目视无物,我知道自己眼中一定闪动着卑微的艳羡。
不知坐了有多久,海边开始飘起了雨丝。我起身回程,步伐比来时快了一些,眼看着就快要抵达终点,天空却恶作剧似的,豁然撕开了一道巨口,“轰隆”一阵雷声炸裂天际,倾盆暴雨轰然而下。
于是我站在雨里,生生变成了一只正儿八经的落汤鸡。
民宿楼外是一个小院,我正向门口走去,却看见阿婆一个人弓着腰,在大雨中搬动花盆。
我只好再次折返回去,和她一起将雨里其他花盆搬进屋内。
“谢谢你啊……真是给我帮大忙了。”阿婆也被淋了满身雨,见我已经里里外外湿了个透,比她还要狼狈,忙摆手对我说:“快上去洗个热水澡,千万别感冒了。”
她从里屋翻出一条毛巾递了上来,我接过捏在手中。厚墩墩的,擦头发的时候,可以隐约闻见上面带着的那一股淡淡的、属于“人家里”的味道。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洗完澡走出浴室,窗外已经云销雨霁。
我从塑料袋里取出方便面,烧了热水倒进纸碗里,抽完一根烟,再揭开塑料盖,却又感觉胃里好像已经被烟顶饱了。
埋头强忍着吃了大半碗,味同嚼蜡。剩下的汤水倒进下水道,我低下头看着油光闪烁的红汤,突然蹲坐下去,对着马桶干呕了起来。
我知道这也是停药带来的后果。胃里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太多东西,我瘫坐在地板上,默默感受着肠胃一搐一搐的痉挛。抬起头,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方格在我眼中缓慢地扭曲旋转。
扶着墙磨蹭起身,我拍了几捧水盖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想起楼下阿婆的花。
于是下楼,想要问她要不要把它们搬出去,我在一楼找了一圈,最后发现阿婆依然坐在里屋里,准确地说,是坐在里屋角落的钢琴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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