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许轻。”夏迢之终于得以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此时他的嗓音已经因为收紧的喉咙而沙哑不堪,“会的。”
“你会见到我。”
许轻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他的眼睛肿得几近可怖,但许轻已经累得快要睡着,压根儿没有心思考虑丢不丢脸这一事项,一手勾着夏迢之的袖口,脸埋在手臂上昏昏欲睡。夏迢之静静地看着许轻的脸,等许轻完全睡熟后,他才敢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许轻的脸上还有干涸的泪渍,明晃晃地向他昭示着他的刻意设计所带来的恶劣后果。
他又将视线移到许轻的嘴唇上。许轻连睡觉似乎都在做着不安稳的梦,牙齿将下唇咬得很紧,夏迢之伸出手,按住了许轻的嘴唇,迫使他松开牙齿,却没有立刻将手放开。他贪恋地、一边又一边地把指腹贴在上面揉弄,直到许轻的嘴唇变得通红,像是他再用一点力就会就出血来。
“夏迢之。”郁诉的声音骤然响起,他抬起头,注视着站在病房中央的人。也许是他太过专注,竟完全没有注意到郁诉的出现,这让夏迢之非常不舒服。
郁诉的手臂上搭着一件长外套,夏迢之认出了那是许轻穿过的衣服,他微微眯起眼,没有说话,却将被许轻抓住袖子的那只手伸长,反握住了许轻的手。
“时间不早了,许轻的姐姐很担心他,我先接他回去了。”郁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小动作,冷静自持得正如他所顶着的大人身份,“你也早点休息。”
他俯下身,轻轻叫了一声许轻的名字,许轻好像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迷糊着偏了偏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郁诉?”
“姐姐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先起来给她报个平安。”郁诉像个温柔且贴心的邻家大哥,好声好气地哄着没睡醒的许轻起身。许轻神智还不大清醒,只判断出了郁诉说的事确实很紧急,便一边站起一边抽回了抓着夏迢之的手,在手指即将抽离的瞬间里,几乎只是一念之差,夏迢之生生克制住了抓紧他的手的冲动。
许轻站直了些,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接过了郁诉递来的外套,跟着人往外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他又忽然停下,回过头来冲着夏迢之笑了笑:“再见。”
夏迢之高高吊起的心又轻轻落了回去,他凝视着被关上的房门,后知后觉似的,重新回忆了一遍许轻被郁诉叫醒时的种种细节。
他已经确信,许轻和郁诉是早就相识的关系,而且他们之间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个他并不知晓的、维持着许轻与郁诉关系的秘密,使得他们两个之间有一种让夏迢之非常痛恨的亲密感,形同一种无形的屏障,强硬地将他排除在外。
这样一个事实让夏迢之本已偃旗息鼓的火又一下子冒了起来,他闭了闭眼,猛地一下抓起床头的水杯砸在了墙上,玻璃片四溅,有不少甚至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床上,他的手背也被碎片锋利的边角划出了一道口子。
夏迢之看着从伤口处涌出来的血,莫名地想起了许轻的哭声,两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相拉锯,一种尚未凝聚成形的情绪沿着神经网络快速地在体内流窜,被突然的敲门声打了个措手不及,齐齐摔落在了地上。
“这个忘记给你了。”已经换上长外套的许轻快步走了进来,把手里的礼物盒塞到夏迢之的手上。病房里没开灯,昏暗的光线里,许轻并没有注意到地上的碎片和夏迢之手上的伤口,只自顾自地说,“你可以戴在手上,嗯……放在口袋里也行。”
怕夏迢之不愿意,他又补充道:“真的很灵。”
夏迢之垂下眼,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右手:“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许轻笑了笑,他的眼睛依然肿着,使他的笑容少了几分温度,反而显得有些惹人难过,“……希望你快乐,夏迢之。”
他快而轻地握了一下夏迢之的手,说:“应该会实现吧?”
夏迢之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因为这句几乎已经叫他陌生的“希望你快乐”。
等他回过神来时,许轻已经被郁诉叫走,只站在门口冲他摆了下手。他垂下眼,动作迟缓地取出了盒子里的红绳。
平凡而普通的一条红绳,放在路边摊上甩卖可能都没有人愿意要,只有许轻这种人才会满心虔诚地把它当成阿拉丁的神灯。
夏迢之收了收手指,在一片昏暗中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将这条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红绳套到了左手的手腕上。
就好像它真的能实现许轻的愿望。
“没有事,虚惊一场,郁诉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没有,我哪会骗你啊。”许轻把头靠在车窗上,有些无奈地说,“姐姐,你安心拍戏就好了,我现在早睡早起还有一日三餐,说不定比你还健康。”
“跟我扯起歪道理了是吧?”池青洮不吃他这一套,仍然气得不行,“你要吓死我呀,打电话不接,问郁诉说你在睡觉,谁大下午的睡几个小时,你晚上要通宵啊?”
“太困了嘛,不小心睡着了。”许轻对着窗玻璃看了看自己的眼睛,又庆幸池青洮天高皇帝远,拖着音调转移起话题,向她撒起娇来,“姐,你什么时候杀青?我还想跟你一起追你之前录的综艺,过几天就更完了。”
“估计还要一个月吧,这个新人有点拖进度。”话说了一半,池青洮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许轻带着走了,语气又凌厉起来,“你别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要是真有点什么事,别说什么夏家秋家了,马上回家!”
许轻无奈地将手机拿远了些,求助地看了郁诉一眼,郁诉这才把手机拿过去,三两句结束了话题,车厢里重归平静。
许轻冲郁诉比了个大拇指,又累极了似的仰躺下去,缩着腿把自己蜷起来,郁诉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敲了敲方向盘,提醒道:“酒店订好了,就在医院附近。”
许轻闭上眼:“明天早上回学校吧。”
“嗯?”郁诉有些意外,“你明天不去看他了?”
“太丢脸了……”许轻像要把脸埋进车座里,整张脸都红了,“我现在清醒了,看到他我可能会想就地打洞。”
郁诉闷着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房卡递过去,说:“知道了,回房间洗个脸吧。”
“……你不跟我一起吗?”许轻犹疑地接过房卡,“郁诉,你憋着什么招儿?”
“哎,跟你可没关系,我难得回趟市里,等会儿得去跟导师吃顿饭。”郁诉曲起手指弹了下他的脑门,“趁着我没空管你,快走吧。”
“哥,你私自调换实习岗位还没被开除,都是多亏了陈教授心慈手软,善良体贴,一忍再忍,记得一定把我的那一份谢谢也带到。”许轻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郁诉的胳膊,迎着对方无语的眼神笑起来,转身逃似的走了。
等许轻走远,郁诉才呼出一口气,低头翻了翻手机,点开了之前拍下来的教学楼走廊上的监控视频。
一层楼只有一个监控,正对着楼梯,本来只是个应付检查的摆设,八百年都不开一次,结果昨天正好是检修日,学校开了监控检查效果,只开到今天早上就关了,夏迢之跟纪识打架那会儿就在其中,十班又离楼梯很近,后门出来两步路就是,堪堪被监控拍了个角,要不是郁诉临走之前碰上有学生来找老师说丢东西的事,被提醒了句可以查监控,他都不知道还有这段视频存在。
郁诉沉默着看完了视频,又设置成慢放重新播了一遍,拉到中间再放,如此反复,等他将手机关上时,那段视频已经播放了十几次。他拉下车窗,对着窗外凝视了一会儿,蓦地抽出了口袋里的烟,咬在齿间没点。
太奇怪了。
和薄思那次如出一辙的怪异感。
要真说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郁诉也说不上来,看上去也就是两个人起了冲突而已,但角度有限,夏迢之消失在了监控中好几分钟,等再出现时,就已经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夏迢之了,正是这缺失的几分钟,使郁诉无法彻底相信这场斗殴的偶然性。
他清楚许轻对夏迢之的信任,但如果这种信任会有给许轻带来伤害的可能,郁诉便非要证实夏迢之的无辜性不可。
“方老师给你买的,他今天有课来不了。”段莹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幸亏我没回去,听说今天上午四节全是英语课,想想就窒息。”
夏迢之拉上书包拉链,没有伸手去接,只看了一眼敞开的病房门,确认了没有其他人来:“你送我?”
“想多了,你舅舅送你,我蹭你家的车回去。”段莹莹摇了摇头,想起什么,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地方看见你舅舅,别的不说,他长得真帅啊……”
夏迢之的瞳孔猛地一收缩,他攥紧了书包带,在病房外传来的一片脚步声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段莹莹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模糊而难以听清,只剩下鞋底踩上地面时的啪嗒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叫夏迢之难以自控地指尖发颤。
叩叩——
一身规整的羊绒大衣的周云戎站定在门口,面上带笑,声音温和:“迢之,收拾好了吗?”
连上四节英语课太过折磨,方知齐便安排了最后两节用来考试,许轻心不在焉地写下姓名,不自觉地扭头看了一眼夏迢之堆满试卷的桌面。
今天应该回来了吧?
都快十一点了,还没到吗。
试卷翻动时的嘈杂声响淹没了许轻的叹息声,他按了按笔头,低头开始认真写题,一时间周遭只剩下听力里正在对话的两道声音。半节课过去,听力结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靠越近,许轻抬起头,气喘吁吁的段莹莹出现在教室门口,说道:“报告。”
方知齐点点头:“你先回座位,等做完了来我这里补听听力。”
“对了老师。”段莹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这是夏迢之的请假条。”
许轻一愣,转而去看空荡荡的走廊。夏迢之没有和段莹莹一起回来,而且方知齐早就知道,难道——
“老师。”许轻“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语气急促,“我有点不舒服,可不可以去一趟医务室?”
第21章 相似
可以去往夏迢之家的公交车只有一辆,半小时一趟,许轻焦急地原地踱步,犹豫着要不要给夏迢之发条消息,又担心手机已经被周云戎收走。他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到路边去拦出租车。
他低着头在浏览器里翻阅这两天的新闻,指尖停在中间一条上顿住,几乎难以呼吸。
“成江市青洲商会举行抗洪救灾物资捐赠仪式,青洲区区委书记薄声平为本次仪式致开幕词。”
灾区重建进度提前,周云戎昨天傍晚就离开了。如果他昨天有注意这条新闻,哪怕只是看一眼,他就能猜到周云戎在回来后会第一时间接走再度在学校中闹事的夏迢之。
为什么他没有看呢?
许轻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尖抵在手心上,直到司机提醒他已经到达目的地,许轻才惊觉自己的手心破了皮。
夏家的大门紧闭,许轻将手停在门铃上,犹豫着以什么样的借口上门拜访,手指正要按下,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一个挎着包的女人站在后面,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
“是你?”女人打量了他一圈,奇怪道,“你又来送作业?”
“阿姨,我这次来是因为……”许轻瞟了一眼她塞在包里露出一角的宣传单,忽然灵机一动,轻声道,“学校在立冬那一天有个活动,我想和他商量表演的事情,马上就到了,怕再不排练就来不及了。”
“他还会参加节目?”女人半信半疑地反问了一句,见许轻一副乖学生的模样,不像会说谎,便摆了摆手没再细究,“你还是换个人吧,他跟他舅舅出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出去?”
“这不是他爷爷病了,他们一起回去看看。”说到这儿,女人禁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人都糊涂成那样了,造孽啊。”
许轻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想起来,夏迢之的爷爷确实独自住在乡下。老人家自打夏迢之的父母去世后就变得不认人,连自理都做不到,这才让夏迢之的监护权落到了夏母胞弟周云戎的手里。
有夏迢之的爷爷在,周云戎应该不会过于刁难夏迢之。许轻松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小别墅上攀爬着的藤蔓,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来到夏家的时候,这些植物似乎还没有枯得这么死。
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房子里的人的死气沉沉最终也影响到了这些前人留下来的植物,它们仍然笼罩着这座院子,却再也没法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带来庇护。
“你什么时候喜欢红色了?”周云戎将外套搭在手臂上,睨了一眼夏迢之左手上的红绳,语气不明,“红绳啊……难怪爷爷把你认成你爸了。”
夏迢之神色紧绷,冷声道:“关他什么事?”
“他们当年恋爱的时候,也喜欢戴红绳。”周云戎低了低头,似乎笑了一声,再看向夏迢之时眼底却多了几分冷意,“我这个姐姐就喜欢整些没意义的无聊玩意。”
有那么几秒钟里,夏迢之觉得周云戎是故意的,因为知道父母的去世对于夏迢之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刻意在他面前提起他们在世时的光景。但当他头昏脑胀地转过头和周云戎对视时,他从对方眼里清晰而浓烈的厌恶中意识到,周云戎只是因为太过于憎恨他的母亲,所以才禁不住打开了话闸。
“她这一辈子都没什么可为人称道的,就是那点运气,实在太好了。”周云戎的声音冰冷而平缓,如同某种无机质的生成器,“好得让人恶心。”
“是吗。”夏迢之看着他的脸,出于某种恶劣的窃喜感,他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她夺走了你所有的运气,是吗?”
周遭都没什么人烟,只剩下院子里那棵百年的冬青在冷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夏迢之敏锐地捕捉到了周云戎神情的变化,也许只是一秒,甚至更快,他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因为周云戎陡然伸出的手指已经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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