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的灰尘掀起,夏迢之忍不住想要咳嗽,却因为被收拢了空气的流通渠道而只能发出短促的呼吸声,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正在竭尽全力地为他夺取氧气,夏迢之却觉得厌恶,他深深地憎恨着这样不讲道理、无法更改的求生欲望。
“迢之。”周云戎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脸上没有愤怒,甚至称得上是平静,唯有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几近于无的嘲弄,“爷爷怎么会把你认成他呢?”
缺氧使夏迢之的思考速度直线下滑,也许是他大脑里的所有神经都将运转目的转向了求生,没能为他留下一点思索的余地。他费力地睁着眼,眼底泛起的水雾让他难以看清周云戎的脸,但对方声音里熟悉的语调却再度将夏迢之抛进了混乱的记忆里。
他不记得医院里的陈设,却唯独能想起自己跌倒在地时浑身痉挛的模样,而周云戎就蹲在他旁边,和现在一样,用冰冷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再一次站起来,身体上的巨大痛苦第一次让夏迢之那样近地贴近死亡。
“……你和他一点都不像。”周云戎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你,”夏迢之的眼睛变得通红,嘶哑的嗓音像从喉咙里生生刮出来的,有种带血的无谓,“要……杀了、我吗?”
他收拢手指,将夏迢之死死地按在水泥地上,漠然地看着夏迢之因条件反射而抓上来的手,刺眼的红色不断在眼前晃荡,周云戎几乎目眦欲裂,一把将红绳拽了下来,狠狠砸在了地上,近乎咬牙切齿:“都和那个运气好的婊子一模一样。”
夏迢之已经难以发出任何声音,但他还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毫无情绪的笑,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抓起了脸上的皮肉所强行摆放出来的一样,可偏偏是这样的笑容,几乎和他父亲微笑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周云戎一愣,手中力道微收,夏迢之立刻抓紧了他的手,一把将人往旁边一掀。地面上絮絮的尘埃被激起,夏迢之一面捂着喉咙咳嗽,一面半躺在地上抓起了那根沾满了泥灰的红绳。
“真抱歉。”他的手臂垂在腿上,掀起眼皮看向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周云戎,哑着嗓子戏谑道,“你在我身上找不到他的影子。”
“诺清——诺清——”
老人沙哑的喊声愈发焦急起来,周云戎顿了顿,站起身,神色自若地拍掉了身上的灰,转身走了进去。夏迢之坐在地上,这才松开手指来端详手里的红绳,灰尘让原本刺眼的红色变得黯淡了很多,夏迢之又咳嗽了一声,从大脑中揪出了刚刚的那一段记忆,皱着眉看着。
虽然周云戎不会亲手杀死他,但在刚刚那种情况下,他的确濒临死亡,只是……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急切地想要摆脱周云戎的控制,也从赴死的可能性中挣脱了。
……因为他想要拿到这条红绳。
夏迢之张了张嘴,牙齿微收,几乎把那几个字含在了齿间。
“……许轻。”
第22章 编造
老人家年纪太大,病来如山倒,又不愿意住进医院,生命的尾巴几乎触手可及,夏迢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着旁边的周云戎翻动检查单的声音,有些想笑,又懒得自找苦吃,便只侧过头,试图让这噪音小一点。
好一会儿,纸张翻动的声音才渐渐停止,周云戎把检查单放到一边,开了车窗,伸手点了根烟。夏迢之皱起眉,听见他随意提起般的声音:“我看了你在医院的检查单。”
夏迢之敲着手臂的动作一顿,睁开了眼。
“一点皮肉伤,别说吐血了,”周云戎顿了顿,回头看向他,“对你来说,不至于晕厥吧?”
夏迢之冷了神色,说:“你想说什么。”
“这么没礼貌,你还得谢谢我提前帮你把检查单换了吧。”周云戎笑了两声,凝着烟头的那点红光,“不然,你这点小伎俩早就被学校老师拆穿了。”
“老师?”夏迢之一滞,无法想象以方知齐的心眼,还会特地去查检查单。
“我不管你在做什么,”周云戎摁熄了烟,徐徐吐出一口气来,缓慢地贴近了他,冰凉的手指搭上了夏迢之的下巴,强硬地使他转过头来。他盯着夏迢之的眼睛,低声道,“别给我添麻烦。”
高三的月假只放两天,但教室里嬉笑的声音仍是热烈,许轻低着头清好东西,慢吞吞地走向公交车站。尽管这一站的前一站就是始发站,鱼贯而出的学生还是快速地占据了所有的位置,许轻只得扶着栏杆被挤在车厢中部,他本想拿手机给郁诉发条消息说自己已经先走,又想起对方还在开会,便只将手揣进兜里,低着头发呆。
蓦地,左耳忽然被人塞进来一只耳机,女歌手清甜的声音响起,许轻受惊似的猛地抬头向左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夏迢之戴着另一只耳机,见他看过来,便递过去手里的MP3。
许轻愣了一下,下意识接在手里,手指往下一滑,歌曲切入了下一首,原本轻快的节奏变得轻缓而忧愁,但没有歌词,只是一首纯音乐。车外不时闪过路灯昏黄的光,许轻忍不住在拥挤的人群中转过身,看向夏迢之的眼睛。
“你喜欢这首吗?”
“还好。”
“哦,那我换一首?”
“就这首吧。”
许轻没再动,他把MP3揣进兜里,一手紧紧地抓着把手,没话找话起来:“你的伤还好吗?”
夏迢之一顿,迟钝地记起了身上那点不足挂齿的伤,犹豫两秒,选了个不轻不重的回答:“还行。”
又是沉默。许轻懊恼于自己面对夏迢之时的笨口拙舌,又担心问得太多会暴露自己知道的也很多,他在心里叹气,正搜刮着话题库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话题,揣在兜里的手机就振了起来,许轻连忙摸出手机,苦于左耳朵戴着耳机,就只好抽回扶着把手的右手举着手机。
“嗯……我坐公交过去,知道,啊……不会吧,好,那就在饭店门口——”
猛地一下刹车,许轻登时失去平衡向前摔去,他下意识地伸长左手试图找到一个支撑点,奈何站立的朝向不对,怎么找都没有顺手的位置。几乎是瞬间,夏迢之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冲他示意:“扶着。”
“啊?”
夏迢之又抬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思绪卡壳的许轻这才反应过来,犹豫着伸手扶住夏迢之的手臂。郁诉见他迟迟不说话,有些急切地追问道:“怎么了?”
“没事,嗯,那挂了,拜拜。”
耳边的歌已经切进了另一首,激烈的鼓点敲击着耳膜,使许轻剧烈的心跳声也被掩盖住。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昏暗的光线中夏迢之冷硬的侧脸,忽然很可惜现在太拥挤,他没法拿出相机来拍照。
到站提示音响起,因为正挨着小吃街,车上的学生几乎是潮水似的涌了下去,许轻身边很快就空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收回了扶着夏迢之的手,将耳机和MP3一同摊在手心里,笑得灿烂:“我到了。”
夏迢之看着他微微泛红的指尖,毫无预兆地开始心算如果低头亲吻需要几秒钟,能不能在许轻反应过来前撤回。大概是见他不说话,许轻已经把东西塞进了他的口袋,一边快步往车门走一边冲他挥手。
“再见。”许轻说。
“再见”是一个很奇怪的词语。
什么时候再见、在哪里再见、是不是会再见都没有说清楚,可偏偏给听者营造出了一种莫名的希冀,好像他们真的会一直见面一样。
在许轻的身影被人群吞没之后,夏迢之才摘下耳机,站在刚关上的车门前说道:“开一下门。”
他把司机的骂骂咧咧抛在脑后,视线绕着周围的人群扫了一圈。人群里的人很难找,但车却很显眼,夏迢之一眼就认出了郁诉在车屁股上贴的那张猫咪贴纸,他顿了顿,大步走了过去。
郁诉的动作一顿,下意识问道:“夏迢之?”
许轻脱了外套,露出了里面高领的毛绒衫,他将袖子挽到手腕上,伸长了手往锅里放菜,说道:“对啊,早知道他今天就回来,我应该提前学习一下对话的三十六种艺术。”
“你坐的不是570吗?”郁诉随口说道,“能去夏迢之家的车不是只有608?”
许轻想了想,没放在心上:“他可能是去别的地方吧。”
郁诉看着腾升起来的雾气,阴阳怪气道:“这会儿你又不担心他是找个没人的地自杀了。”
许轻的脸色一变,语气也严肃了些:“郁诉。”
“……对不起,话说重了。”郁诉敛起眉,把手边的水壶推到许轻边上,换了话题,“下周五还是我陪你去,到时候你先到校门口等我。”
“可是,”许轻露出一个有点纠结的表情,“那天是夏迢之的生日。”
郁诉夹菜的动作一停,他没说话,只沉默地放下了筷子,一手搭在桌沿处轻轻敲着,许轻一看就知道他在生气,连忙找补:“往后推一天吧?实在不行就下下周再去。”
“许轻。”郁诉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山根,“你是不是觉得有惊无险一次,就可以掉以轻心了?”
“……你不是知道吗,”许轻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让自己像个正常人。”
无论何时何地都始终保持的笑容、对所有人都予以关心的人设、好脾气的表面,都是许轻为了让自己融入人群而采取的手段,他不想让自己的不同暴露出来,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必须依靠定时的身体检查才能免于因最普通而常见的疾病死亡。
“我知道了。”沉默良久,郁诉到底选择了妥协,退让了一步,“我再和教授商量。”
“谢谢。”许轻笑起来,忽然侧过身,手指越过肩膀,轻轻地抱了郁诉一下,“一直以来,谢谢你。”
柔软的羊绒衫贴在皮肤上,让郁诉觉得痒,但他又嗅到了许轻身上那点并不明显的洗涤剂香味,是许轻很喜欢的紫罗兰香,于是他克制住了偏头的冲动,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许轻身上的味道,但只是几秒,许轻很快收回手向后退去。火锅里冒出的白雾遮住了郁诉的脸,许轻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有些疑惑:“怎么了?”
郁诉张了张嘴:“我……”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引得不少人回头张望,许轻也下意识看了一眼,回过头时,郁诉已经收回了手,指了指火锅:“快吃吧,马上煮烂了。”
吃到一半,池青洮忽然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吓得许轻连忙抓着郁诉让他检查自己看上去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确认无误后才按了接通。池青洮在化妆间,身后还站着个在给她做头发的女生,许轻露出一个笑,拖长了音调喊道:“姐。”
“你俩这是在哪儿呢?怎么还烟雾缭绕的。”
“这雾气是不是很自然,比那些电视特效好多了。”许轻得意地指了指火锅,“当然是火锅店。”
“等会儿许轻,你把脸露出来,我怎么觉得你瘦了呢?”
“错觉,肯定是你太久没见我了……”
夏迢之清理好身上的污渍,这才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嬉笑在一起的两个人,他微抿着唇,整个人看上去比刚刚还要阴沉几分。旁边的女生以为他还在生气,小声劝道:“经理就这个脾气,你习惯就好了。”
“我帮你吧。”夏迢之收回视线,瞟了一眼女生脸上精致的妆容,“你不是还有约吗?”
“这你都猜到了?”女生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又犹豫着没有直接同意,夏迢之便又说了一次,那女生确实也急于下班去赴约,便咬了咬牙,点头同意。
饭点的人很多,夏迢之一面撕下小票,一面看着那一桌的动静。约莫过了半小时,郁诉才先一步起身,试图出去结账,但许轻坐在外面,动作比他更快,直接一把把人摁了下去,拿起钱包走了过来。
许轻头也没抬:“37号桌结账。”
“一共198。”
手指一顿,许轻猛地一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你怎么在这儿?这不是……你在打工吗?”
夏迢之微微绷紧了下颌,头顶刺眼的光落进他眼底,竟像一片破碎的水光,令许轻莫名地觉得他看上去很委屈。他连忙拿出两张纸币递过去,看着夏迢之在键盘上快速跳跃的手指,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打工啊。”
问完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弱智,一个富二代为什么出来打工,当然是因为周云戎不做人啊!
“这是小票,请拿好。”
夏迢之将小票和两个硬币递过去,许轻动作很慢,好半天才接过,盯着夏迢之的手指,问道:“你什么时候下班?”
许轻后面已经来了其他要结账的人,见他一直没动忍不住催促起来。许轻只得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一下,刚要转身,夏迢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八点。”
“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许轻随手拿了本菜单,往后翻了两页,冲一旁的服务生说道,“你好,再帮我点一份草莓蛋糕。”
“你要等人?”郁诉一愣,看了一眼周围,疑惑道,“谁?”
“没谁,就一个同学。别担心,我很快就回去。”许轻笑着抬手把他往外推,催促道,“快走吧,停车费按小时计的。”
“等下,你的房卡。”郁诉被他推得踉跄,连忙把手里的房卡递过去,“我已经把你的换洗衣物送过去了,到了给我打个电话知道吗?”
“知道了,拜拜。”许轻冲他挥了挥手,见郁诉一步三回头,还大咧咧地给人比了个爱心,差点没把郁诉惊得平地摔。见车已经开走,许轻才松了口气,一边偷睨着夏迢之一边往位置上走。
一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轻度秒如年,低头玩了半天的俄罗斯方块,等时间一跳成八,他就一把抓起外套往收银台冲了过去。夏迢之刚从更衣间里出来,迎面撞上他,愣了一下,神情很快恢复如常,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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