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迢之的第一反应是,许轻连哭都是轻轻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唾骂自己,手足无措地试图帮许轻顺气。周遭是热闹而喧哗的人流,他们两个却在这里相拥着伤感,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夏迢之便抬起手拉了拉许轻的帽子,想挡住他的脸不至于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许轻却将头抬了起来,通红的眼直直地看着夏迢之的双眸:“夏迢之。”
“知道吗,”他说,“你是第一个。”
所有人都知道他患有CIPA,所有人都知道许轻是一个感受不到痛苦、无法理解别人的痛苦、连痛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们不认为许轻会痛,更从不询问他是否觉得痛,尽管许轻也有正常的七情六欲,也会有忧郁的情绪和难以排解的悲伤。
“你有没有听说过陈明松教授?”许轻松开手,向后退了退,轻轻地说,“他在2014年报道了全国第一例CIPA患者,而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夏迢之皱着眉,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是他收治的第二个病例,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就告诉我,”许轻垂下眼,自言自语似的,“如果注意不当,或者没那么好运,我可能活不了几年。”
“迢之,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活下去……”许轻撑上桌面,倏地凑近,他的鼻尖几乎能蹭到夏迢之的,在下意识的屏气中,许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愿意尝试活下去吗?”
“嗡”的一声,夏迢之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时的巨响,莫名的恐惧令他怒不可遏,猛地一下子攥住了许轻的手,力道大得已然构成施虐,一字一句都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许轻没有说话,他就更用力地晃了一下许轻的身体,厉声逼问:“说话!”
坐得最近的一桌人立刻回望过来,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犹豫着问道:“需要帮……”
“许轻,我在问你。”夏迢之仍不管不顾地掐着许轻的手,他的皮肤白,很快就浮现出一道吓人的红痕。但夏迢之却没有想那么多,他的额角突突地跳,仿佛有颗钉子从那儿打了进去,痛得夏迢之瞠目欲裂,让人觉得只要许轻的回答不为他所信,他就会立刻把许轻的手腕生生捏断,“你为什么知道?”
许轻艰难地笑了一下,酒精让他有些头晕,但他还是语气温和地向旁边的陌生人表示没关系,又试图安抚夏迢之的情绪,然而他的右手刚刚触碰到夏迢之的侧脸,立刻就被对方用力抓起往桌上一摁,许轻被迫面朝下摔在了桌上,左臂还被夏迢之拽着,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保持着平衡。
“谁告诉你的?”夏迢之还在逼问,他怒气冲冲的语气听得许轻很难过,却又无计可施,因为心知偷窥别人的是自己,他在这一点上并不无辜。
“喂!别在这儿打架!”
“夏迢之。”许轻的嗓音还带着鼻音,但仍是温和的,好像他并没有对夏迢之的暴行感到生气,“没有人告诉我。”
有人强硬地把夏迢之往后拽,随着手上禁锢的消失,许轻终于得以站直身体。他看着夏迢之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是我看到的。”
我注视你五年,见过你六次轻生。
周云戎是个不合格的监护人,但他确实让你免于死亡,从第二年开始,你几乎没再轻生过。也有可能……是我没有看到。
可他无法禁锢你一辈子,你还是会选择放弃自己——当那个时机来临。
“你愿意吗?”
他又问了一次那个被打断的问题,而这次也无人应答。
“你的外套是不是落在那家店了?我看你好像挺冷的。”年轻的民警记录到一半,见缩在椅子上的许轻一直在发抖,忍不住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挺近的,不然我叫同事帮忙拿一下。”
“我不冷,谢谢。”许轻怔了怔,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派出所外昏暗的天空。毛绒衫的袖子很长,遮住了他手上那道鲜红的勒痕,但他的脸色本就难看,不需要这条罪证也足以看出他的虚弱。
墙上的时钟里的指针仍在不断变更着位置,民警低头敲着键盘,倏地感觉眼前的光线暗了一些,他抬起头,是那个笑起来很温和的男生,单薄的羊绒衫使他看上去仿佛风一吹就会弯折。男生弯起眼,微红的眼角处漫开一点笑意:“你好,请问能借我一根温度计吗?”
等了几分钟,许轻忐忑地将温度计转过来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已经在发烧了。他摸了摸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郁诉打通电话,便见夏迢之被人从里间带了出来,那人冲他点了点头,喊道:“可以走了。”
许轻将手缩进了袖子里,不知是酒精还是发烧的缘故,他整个人晕得更厉害了,因而故意落后夏迢之半步。从刚刚那样的场面中回过神来,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变得尴尬了许多,夏迢之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直到注意到许轻的影子离自己的越来越远,他才骤然停步,意识到许轻似乎走得很慢。
夏迢之折返回去,本想伸手,在看见他手上的红痕又蓦然顿住,便只闷闷地问道:“是不是勒痛了……你。”
他记起矛盾爆发前许轻说的那段话,虽然不清楚CIPA是什么,但他直觉不是什么能轻易治好的病,难道许轻现在犯病了?他犹豫着打量许轻的脸,又恼怒路灯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清。
“……就是喝多了,没事。”许轻的呼吸很快,整个人像被一层膜包裹起来了一样,外界的声音对他而言很遥不可及。他眨了眨眼,开始后悔没给郁诉打电话,不动声色地将手撑上了一边的墙壁,冲夏迢之笑了笑,“走吧。”
“许轻。”夏迢之却没动,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正在后悔于刚刚的暴行,虽然仍然无法接受许轻莫名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这件事,但还是磕巴着道了歉,“对不起,刚刚……”
夏迢之的脸在许轻的视野中变得模糊、扭曲,像万花筒里的小人像,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许轻没法听清他的声音,更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模糊辨认出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唇。他半挣着眼,想要开口,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指无力地从墙壁上滑下,整个人失去意识地向前跌去。
“许轻!”
第27章 退
在许轻昏睡不醒的几个小时里,夏迢之上网查找了很多有关CIPA的资料,看到最后,他才明白许轻最后的那个问题是为何而来,回想起来,许轻身上的很多疑点也能因此而解,但却有更多让他想不通的地方接踵而来。
青洲一个什么都落后的小地方,许轻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来?
夏迢之捏了捏山根,越想越头疼,但他也清楚,自己无法从许轻口中得到答案。夏迢之转过头,直直地凝视着病床上躺着的人,直到现在他才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看清许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而这一切都和他的暴行脱不了干系。
在这一方面周云戎真是个预言家。夏迢之面无表情地想。他曾断言自己有朝一日会把对自己的那股无所谓的狠劲用在别人身上,看,这不就有了第一个受害者?
夏迢之是不在乎自我的,他没有所谓自尊,也可以随意地自轻自贱,因而对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也能够做到毫不在意,甚至打心眼里认同那些恶劣评价,可唯独这一次,他希望许轻能够原谅自己。
如果许轻不愿意原谅他,他要怎么做?
放任自流吗?可如果这样,是不是意味着许轻会从他身边消失?不——如果许轻不原谅他,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诱骗许轻原谅——好像又转回了原点,他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思考方式?
“你好,我想找一下许轻……请问他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夏迢之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这道突兀的声音的主人。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摆出了一副拒绝外人靠近的领主架势。
“郁老师,”看着走近的郁诉,夏迢之不无嘲弄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郁诉有很多种答案可以选择,任何一个都能够将人蒙骗过去,但当他看清许轻手上的红痕,他却忽然觉得这场伪装毫无必要,便冷着脸说道:“我是他的紧急联系人。”
看着夏迢之偃旗息鼓却又很不服气的样子,郁诉的心里生出了点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快感。他调整好情绪,又转头去看医生,说道:“您能帮忙安排一下转院吗?他的情况有点特殊……对,麻烦您了。”
“谢谢你,夏迢之。”郁诉又重新看向面前的人,“这里不需要你了,你早点回家吧。”
夏迢之“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冷眼看着郁诉脸上几乎完美无缺的公式化微笑,又在下一秒收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点了点头,咬牙道:“好。”
跟郁诉比起来,确实显得他很情绪化又很无力,郁诉能安排许轻去最好的医院接受检查,而他只会让许轻觉得痛,比起无谓的冲突,夏迢之不得不承认郁诉说得没错,他留在医院确实没有意义,而也正是这种鲜明的、不可辩驳的事实,让夏迢之在离开医院后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胸腔里翻滚的怒气,疾步走向郁诉停在外面的车,一拳打上了前窗的玻璃。玻璃碎片里外落了一片,而他的手也很快变得鲜血淋漓。
夏迢之将锋利的玻璃碎片攥在手里,皮肉被割破的钝痛感让他得以保持清醒,夏迢之闭了闭眼,将碎片往地上一扔,转身大步离开。
睁开眼之前,许轻先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在哪儿,也猜想郁诉很有可能就在旁边,正打算闭眼装睡,耳边便响起了郁诉的声音:“睫毛都快抖掉了,别装了。”
许轻睁开眼,讨好地笑笑:“哥。”
“我发现你只有有事求我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是你哥,打住,现在不管用。”郁诉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来听听,怎么回事?”
许轻沉默了一会儿,垂死挣扎道:“可以不说吗。”
“我可以去问夏迢之。”郁诉面色不改,平静道,“哦,他刚刚把我车窗砸了,目击证人还在那儿呢,现在报警估计他还没走远。要不我跟他在派出所聊一聊?”
“算了,跟我聊吧。”许轻小声嘟囔,“你那车还是青洮姐买的,又不亏。”
“别在这儿编排我,我听得很清楚。”郁诉敲了敲他的额头,抱着手臂往椅子上一靠,抬抬下巴,“说吧。”
许轻只得拆条去框地讲了遍始末,又改了点细节,强调自己是因为喝醉酒了吹风才发烧的,郁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晌嗤笑一声,脸色也冷了下去:“我看你这话里一个字都没提夏迢之,却句句都是夏迢之。”
“……哥。”
“事不过三,这次记一次,你自己数着,别玩脱了。”郁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倏地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给你办了转院,等下去三院做个全身检查。”
“不至于——”许轻迎上郁诉的视线,立马顺坡下驴地改了口,“太明智了。”
郁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似的,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陈老想见你一面,看看你现在的状况。”
“哦,他研究出治疗方法了?”
“……”
“我开玩笑的。”许轻见郁诉脸色变了,连忙打起圆场,“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好吗。”郁诉低声重复了一遍,又忍不住自嘲,“就差在家里摆上全套仪器了。”
“……哥。”许轻慢慢覆上了他的手,安慰道,“至少,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这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夏迢之的QQ头像经常性灰着,许轻盯着看了半天,也没见它亮起来一秒,他想起自己酒醉之下说出的话,想发个消息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更怕夏迢之看不到,他们下次见面又不知该如何相处了。许轻有些烦闷地反复摁着电源键,刚一解锁,夏迢之的头像忽然亮了起来,几条消息接踵而来。
夏迢之:。退烧了吗
夏迢之:不知道你当时听到没有
夏迢之:对不起
夏迢之:这件事情只有我跟周云戎知道,所以表现过激了
夏迢之:虽然我不在意,但还是希望你保密
夏迢之:会影响企业形象
夏迢之:[可怜.jpg]
许轻安静地看完这一堆消息,猜想夏迢之应该是提前想了很久,才会倒箩筐一样一骨碌地发过来,他想象了一下夏迢之打下这些文字时的样子,又注意到最后那个小小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快速回复道:“没关系。”
∞:我没有介意
∞:你还在乎企业形象?
夏迢之:。你生气了吗
夏迢之:……
夏迢之:不是
许轻刚把“没有生气”几个字发出去,就看见夏迢之的回复跳了出来:“我只是不希望全世界都变成周云戎。”
许轻一愣,很快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指尖一顿,试探着打下:“他……”
“许轻。”
“我马上睡觉!”
许轻动作极快地将手机往枕头下一放,没注意到他不小心把消息发了出去。郁诉叹了口气,干脆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免得许轻又趁他不在做小动作。
夏迢之:?他什么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夏迢之:晚安
第28章 关键性道具
许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看到这条晚安,又对夏迢之撤回的消息感到十分好奇,想追问又觉得会显得自己太多事,犹豫半天,只得假装没看到,打字道:“早安。”
出乎他意料的是,夏迢之很快也回了“早安”过来,许轻愣了愣,疑惑道:“你假期竟然不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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