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抓着水杯的手一紧,整个人因紧张而下意识地坐直了。他笑起来,说:“上次运动会的时候见过。”
“哦,我说呢。”周云戎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又看了一眼手表,抱歉道,“我还有事,你们继续吃吧。瑶姨,记得提醒迢之吃药。”
周云戎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上了搭在一边的大衣,他的手从桌面上收起,无意擦过似的停在夏迢之的肩膀上,仅几秒钟就快速收回,就像一个不小心的擦肩。
听着车驶出院子的声音,许轻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放松,他一下子弓起了腰,因睡眠不足而冒着血丝的眼睛变得更红了,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夏迢之。”
夏迢之的动作一滞,仍自如地喝了口牛奶,应道:“嗯。”
“我昨天叫你了,你听见了吗?”
一个几不可见的停顿,夏迢之点了下头:“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许轻的嗓音变得沙哑,“回答我。”
“我吃完了。”夏迢之放下水杯,擦了嘴,起身要走,却在下一秒被许轻抓住了手臂。许轻低着头,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着抖,一字一句道,“我在问你。”
“我太困了。”夏迢之面不改色,只垂眼看着他细白的手指,“可能睡着了。”
许轻笑了两声:“是吗。”
“许轻。”夏迢之抬起手,覆住了他的手背,轻声问,“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迢之。”许轻顿了顿,抬起头,他的眼底盛满了情绪,但就连许轻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我只是……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也许是痛,也许是别的,但都让他感到难过,和从心底生出的、沉重的无可奈何感。
他想问夏迢之,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为什么要让周云戎掌控你的一切呢?你明明拥有最正当的理由斥责周云戎的巧取豪夺,将他从夏家赶出去,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他不知道自己该把满腔情绪撒在谁身上,是恶劣的周云戎,放弃的夏迢之,又或者是什么都无法改变的他自己,更有可能,他的这些情绪本来就是无厘头的,没有来源,更找不到归处,夏迢之根本没有向他寻求过帮助,是他自顾自地理解,一头热血地插手,和自说自话的小丑没有区别,可笑得让人恶心。
许轻想,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他无法理解别人的痛苦,也就无法分担别人的痛苦,就算他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了夏迢之为何而痛,他也无法让夏迢之身上的重担减轻哪怕一分一毫。
他在做什么?一场一厢情愿的独角戏,没有好结局,也没有坏结果,有的只是密密麻麻的“自私”二字。
第25章 分叉点
“迢之。”许轻的声音很轻,总有人评价他人如其名,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像纸面上一道浅浅的铅笔印,一擦就掉,连消失都不会让人注意到,“你有充电器吗?我想给家里人打一个电话。”
夏迢之定定地看着他,直觉告诉他许轻要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但他又无法追问,便只点了下头,说:“我去拿。”
手机甫一开机,来自郁诉的未接电话就弹了出来,还有十几条短信。许轻有些后悔自己被冲昏了头脑,忘了报平安,害得别人担心一晚上。他叹了口气,连忙回拨电话,找了借口搪塞过去,生怕郁诉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草草结束了通话。
叩叩。
许轻回过头:“怎么了?”
“难得放假,”夏迢之看上去似乎有些难为情,“要……出去逛一下吗?”
如果换作以前,甚至仅仅是昨天,许轻都会为夏迢之的这个邀约而激动不已,但现在的他思绪漫散,又深陷自我怀疑的苦闷之中,只是出于不想拂了夏迢之的好意的目的才点了点头,说:“好。”
“那你先充电。”夏迢之强压着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十点出门。”
许轻跌坐在地上,看着手机里他存下来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想哭。
他应该成全夏迢之吗?他应该放弃自己的自以为是吗?
许轻翻到最近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在某个课间里拍的,他和夏迢之下了一盘五子棋,局面陷入胶着,夏迢之正低着头研究下一步的走向,而他则鬼使神差地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折射进来的阳光、喧闹的背景和专注的人,一切都恰到好处,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许轻闭上眼,忽然觉得,他也许并不是不可以释怀。
那就再贪心一点、再自欺欺人一回——
如果真的要放弃,许轻希望那不是一个糟糕的结尾。
抛去别的不说,青洲在旅游这一方面确实做得不错,一些特色景点的环境管理做得比市中心都还要好,许轻有些手痒,后悔于把相机放在了酒店里。
夏迢之给他递来一杯热咖啡,问道:“为什么不用手机拍照?”
“受我爸影响吧。”许轻捧着温热的咖啡杯,想了想,“而且我觉得用相机拍出来的更真实,当然了,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也没什么科学依据。”
夏迢之盯着不远处的喷泉看了一会儿,忽然扔出来一句:“不然去买一台吧。”
“啊?那我还不如打个车去酒店拿呢。”许轻被这有钱的发言吓了一跳,差点被咖啡呛到,他咳嗽了两声,劝道,“你不是想存自己的钱吗?别浪费了。”
经许轻一提醒,夏迢之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儿,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许轻端详了会儿他的神色,连忙笑着举起手机:“手机拍也可以,我给你拍。”
“不。”夏迢之握住他的手腕,“我给你拍。”
“……可是,”许轻觉得嗓子有些发涩,让他的发声变得有些艰难,“可是我从来没有拍过照。我是说,被拍。”
说来也好笑,他一直在从镜头里看夏迢之,却从来没有看过镜头里的自己,甚至连许令景在世时,也因为总是不凑巧而没能拍下预订的全家福,时至今日,许轻为数不多的照片不过是端正官方的证件照,他连一张私底下的照片都没有。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拍。”夏迢之顺手拿走了他手里的咖啡放在一边,示意许轻摆个动作,“负负得正。”
许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他态度坚决,也就循着记忆里看过的照片摆了个简单的剪刀手。夏迢之举起手机,先是按了拍照,又滑到了旁边的拍摄键,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小红点,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再往后站一点。”
许轻往后挪了两步,问道:“现在呢?”
“往左。”
“好了吗?”
“后面有人,不然你到右边来吧。”
许轻乖顺地听着夏迢之胡说的指挥,在镜头里移来移去,他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站定后哈出口雾气,笑道:“现在好了吧?”
夏迢之看着许轻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抿了抿唇,哑着嗓子说:“好了。”
他按了结束,视频一共一分二十八秒。
把视频设置成私密后,夏迢之才将拍好的照片调出来给许轻看。许轻认真打量了一圈,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好僵硬,天啊,我的表情也太好笑了。”
“也还好。”夏迢之顿了顿,含糊道,“很好看。”
“真的假的。”许轻没信,熄了屏将手机递回来,“不过你拍得还不错。”
夏迢之握住手机,顺势抓住了许轻的手,问道:“那再拍几张吧?”
“嗯……好吧。”许轻僵了一下,很快将手缩了回去,他把脸埋进高领的衣服里,一边后退一边说,“去上面那个亭子吧,我觉得那里不错。”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得让夏迢之忍不住伸手,想要将他握在手里。
许轻以前从来没发现夏迢之对拍照比自己还热衷,他跟着人跑了好几个地方,贫瘠的拍照姿势全用完了,这人还跟不尽兴似的拉着他找位置。许轻喘了口气,摆了摆手:“天都快黑了,午饭都还没吃。我们要不先去吃饭吧?”
夏迢之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松开了手:“好。”
“你不饿吗?”就近找了家店坐下,许轻看着夏迢之专心翻看照片的样子,忍不住腹诽起来这人的待机时间之长。
“还好。”夏迢之像终于看够了,这才把手机收了起来,“我发给你了。”
“谢谢。”许轻开了瓶汽水推到夏迢之面前,又开了另一瓶给自己,“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买个相机,平时没事做可以出去边散步边拍照。”
夏迢之皱眉看着他手边的瓶子,说道:“这不是汽水?”
“当然不是。”许轻狡黠地眨了眨眼,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又撑着下巴看向夏迢之,“你还未成年呢,不能喝。”
夏迢之抿起唇,又露出了那副许轻很熟悉的、他生气时的样子:“我想喝。”
“不能喝。”
“为什么?”
“未成年就是不能喝。”
“我虚岁已经成年了。”
“周云戎是按你虚岁转移财产的吗?”
话音刚落,许轻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垂下头,一手按在酒瓶上,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倒了满杯,一口灌下去,又因为不熟练而忍不住咳嗽,夏迢之看着他怪异的一系列举动,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
“你们的菜来喽。”老板娘的身影挡住了许轻的脸,夏迢之没能把话说完,只得悻悻地咽了回去。
菜是许轻点的,他却没吃几口,抱着酒瓶喝了个精光,见许轻还要再点,夏迢之连忙抬手摁住了他的手背,厉声道:“别喝了。”
许轻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见状也没纠缠,只笑着往椅子上一口,盯着杯子里仅剩的一点,嘟囔道:“你怎么比郁诉还凶……”
夏迢之的脸色变了变,骤然收回了手,许轻似乎无所察觉,变成了个沉迷在酒精里的瘾君子,一股脑地栽了进去,以至于整个大脑都已经停止思考,只剩下虚无的幻觉在眼前飘来飘去。许轻抬起手往空中抓了一把,伸到夏迢之面前,喃喃道:“你看,萤火虫。”
夏迢之阴沉着脸拆穿他,眼里似有冰霜凝结:“没有萤火虫。”
“有。”许轻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嘴唇微弯,明明在笑,可他的表情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就在这里。”
许轻喝醉了,所以跟个孩子一样闹脾气,被拂了心意就会红了眼,撒娇似的用水亮的眼睛凝着人看,夏迢之只得克制住自己的不满,没好气地应和他:“嗯,有。”
但许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萤火虫上了,他握紧手指,在混乱一片的记忆里看见翻飞的记忆碎片,他随手一抓,就能抓到一个镜头里的夏迢之。他注视了夏迢之五年,夏迢之从来没有发现过他,许轻曾一度为此自豪不已,和郁诉炫耀他的跟踪技术,但此时此刻,许轻却只感到悲哀,他一厢情愿编织的假象终于炸开了数不清的裂痕,没有爆发点,但破碎已经避无可避。
他从年幼时就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他的很多举动会让父亲大惊失色,但那时的医疗水平并没有将他确诊为CIPA,房间里越堆越多的检查单,每年支出中位于首位的医药费,这些都让许轻清楚,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慎重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所以尽管查不出任何原因,许轻依然要频繁地前往医院。
他很好运气地活了下来,可他的父亲却没有。事实上,他的CIPA正是遗传自他的父亲,但那时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知道,直到许轻十五岁时,许令景忽然倒下,没有任何预兆地口鼻出血,急救人员匆忙的脚步声之后是无限的寂静,他被郁诉挡住眼睛和耳朵,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只能通过鼻尖的血腥味判断,他的父亲似乎发生了意外。
从那一天之后许轻才猛然意识到,他的“不一样”并不仅仅在于他不能和常人一样奔跑、玩闹,而在于他随时都会死去,哪怕只是最常见的阑尾炎。
他对“生”的渴望几乎呈几何倍速增长,他迫切需要检查单上冰冷的数字来证明自己的健康,又因此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在了原本只是因好奇而观察的夏迢之身上。
他所渴望的、而夏迢之嗤之以鼻的生命,这中间的分叉点,来源于他无法感受、解释和理解的那份“痛苦”。
第26章 无人应答
许轻的脊背紧绷着,像一把随时会折断的弓箭,他浑身颤抖,终于从迷雾背后看清了那个被他刻意忽略的真相。他之所以想要夏迢之活下来,想要找到夏迢之痛苦的缘由,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大发慈悲地妄图拯救一条生命,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将他渴望活下去的愿望移植在一个健康的、存活可能远远大于他的人身上,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忤逆夏迢之的需求而满足自己。
算了吧。许轻想。他这样,又和周云戎有什么区别?
如果现在放弃,夏迢之还没有发现他的精心设计,他们还能拥有一个和平的结尾。
算了吧,许轻。
“许轻。”夏迢之冰凉的手指覆上了他紧绷的手背,他的眼底难得地露出了点担忧的神色,头一回把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抛之脑后,因为许轻现在看上去似乎非常难过,他虽然没有流泪,但浑身紧绷,像在极力克制着些什么,这样的许轻让夏迢之陌生,却也让他心脏收紧,难以自制地疼。他看着宽大衣服下许轻单薄的身影,轻声问,“你很痛吗?”
他话音刚落,许轻肩头的颤栗却忽然停止了。
他像被冰冻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半天才眨一次眼,夏迢之以为自己说错话,咬了下牙,又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夏迢之此生最爱安静,最好谁都别说话,大家一起做哑巴,还给他一份彻底的清净,但此时许轻的沉默却让他紧张万分,喉头不安地上下滚动,急切地想要找出一句许轻想听到的话,然而没等他找到那个答案,许轻却忽然起身,隔着桌子勾住了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颈窝里压抑地低声抽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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