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兀地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也许世界早就已经毁灭,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幸存者,尽情拥抱,随时亲吻,直到筋疲力尽地死去。
下课铃打响,许轻这才睁开眼,碰了碰夏迢之的腿侧:“你要去跑腿了。”
夏迢之没动:“嗯。”
“快去吧。”许轻摸了摸他的眉骨,声音很轻,“我在这儿等你。”
夏迢之没说话,只是用目光在许轻脸上转了一圈,好像那视线中生出了支笔,正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五官,直到段莹莹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才松开手,动作极快地起身往看台下走,俨然一副逃跑的作态。
“我刚刚跟老师打了一局,肩膀差点没脱臼了……”
许轻抱着乱在一起的两件外套,看着夏迢之的身影逐渐远去,想起他临走之前的那个注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跳得好快。
夏迢之才刚走几分钟,他就又想见他了。
他背好相机,站在器材室门口等,看着夏迢之一步步走近,撕开午后慵懒的阳光,披上一层金色的轮廓,掀起眼皮发现他时,原本平直的唇线微微松动,勾出一道很小的弧度。段莹莹没注意到他们俩人间的眼波流转,面露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许轻面不改色地编造着借口:“老师有事找夏迢之。”
“哦,那你们先走吧。”段莹莹说,“记得看一下你的腿。”
许轻两步跟上去,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腿?腿怎么了?”
“刚刚绊了一下。”夏迢之接过外套,“哪个老师?”
“许老师。”许轻没想到他配合自己演戏的口气这么正经,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许轻老师找你。怎么样,跟我走吗?”
他的手举在半空,手指紧闭,是一个握手的姿势。夏迢之拉上拉链,看着他的手,很快一把握了上去,没怎么费力地挤进指缝,加快了步伐:“走。”
许轻跑不快,几分钟之后,急促的步伐渐渐慢下来,许轻看着水泥地上两道被拉长的影子,喃喃道:“要是能跑就好了,我也想试试……”
裹着风,毫不顾忌速度和惯性,带着满腔盲目的信任,一股脑地冲进对方怀里。
他注意到夏迢之收紧了手,便飞快地调整好情绪,神色如常地说:“回教室吧,马上要上课了。”
夏迢之什么也没说,体贴地没再提起许轻一瞬的失神。剩下的几节课都是自习,碍于年级主任一直在外面巡逻,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也只能被纸张翻动的“簌簌”声取代,许轻不得不收起和夏迢之讲悄悄话的念头,正襟危坐着写完试卷,甫一等到下课铃响便耐不住地去拽人:“我们出去吃吧,待会儿郁——”
他的呼吸随着夏迢之按上嘴唇的手指而屏住,眼睛下意识地往下瞟,看着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先等等。”
许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好吧。”
第40章 懦弱
天色渐暗,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许轻百无聊赖地按着相机,不明白夏迢之怎么会被老师留这么久。他攀爬上窗边的桌子,远远地看向教学楼前的长坡,几个学生正在奔跑着玩闹,两排细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敛去了眼底的漾开的情绪。无人的寂静处,许轻没再露出那副能够包容所有、却唯独解脱不了自己的笑容,把指关节按得“嘎啦”直响,开始记恨起夏迢之的迟迟未归。
要是他在就好了。
要是夏迢之在,他就不会看到窗外的景象,也不会这么——
“许轻。”
许轻猛然回头。教室里没开灯,室外的路灯光缓缓流淌进来,把夏迢之的脸一半放在明里,一半放在暗里,越发显衬出鼻的高、眼的深、唇的红来*,叫许轻恍惚觉得,夏迢之不是夏迢之,是从天而降来拯救他的神明。
他从桌上一跃而下,一把搂住了夏迢之的肩,脸颊刚刚碰到校服帽子上的纽扣就被拉开,他满脸疑惑地抬起头,手就让人拽着,整个人往外快步走去。
天色不知怎的有些疯疯癫癫的,一会儿暗得不像话,一会儿又从阴云底下滚出几颗星,藏头露尾着发出些光,怯怯地望着正站在长坡上的两个人,月色从树枝里泄露下来,洒了他们满身的碎玉。
许轻握了握夏迢之的手,有些紧张,但还是好奇夏迢之从哪儿弄来的滑板:“你刚刚是去借这个了吗?”
“嗯。”夏迢之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试试。”
许轻没试过,害怕会摔倒,要是受了伤又太麻烦。打从确诊病症以后,他总是习惯竭力避免一切可能带来危险的事情,以免给身边人带来麻烦,最冒险的事,不过是跑去青洲找夏迢之,如今同样是夏迢之,将他推上了一条疾驶着的赛车,他不知道自己会输会赢,模糊一片的前景发来警告,却没让许轻心中生出多少恐慌。
他想,因为是夏迢之。
他知道夏迢之会接住他。
他闭了闭眼,踩上滑板,轻轻一滑,很快就快速地向下冲去。这个长坡的倾斜度不亚于山坡,它帮助宁桥中学从暴雨中免于淹水,也让许轻的速度越来越快,鼓噪的风声冲击着耳膜,许轻从未听过这样快而近的风声,它们疯狂地冲撞上来,有那么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的耳膜就要被撕碎。
他忘了数秒,剧烈的心跳堵塞了思绪流窜的可能,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太快、太快,快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踩上了绵软的云漂浮在空中,然而仅是一刹,这份朦胧的不安就被笼罩而下的呼吸声打破,他被拥在一个结实的臂弯里,耳边风声骤听,只剩下交错重叠着的心跳声。
“你听见了吗,”夏迢之的呼吸尚未平复,说话时因缺氧而停了停,很快接道,“风声。”
“嗯。”许轻抓住他的帽子往上拉,在覆下来的阴影里仰起下巴,有些凶地咬了上去。
“我把你给我的风,又给你带来了。”
他的眼睛亮得过分,说话的语序是一回事、词汇是一回事、语法是一回事,表达的情绪又是一回事,好像言不对意,其实是在说“我把我给你带来了”。
夏迢之的视线被说话时吐出的白雾遮挡得彻底,只能看见许轻一张一合的红润嘴唇,随着笑容而展露的白的齿。剧烈运动后他的心跳仍未平息,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因紧绷而拉成细丝的理智。夏迢之情不自禁地凑上去蹭了蹭鼻尖,呢喃着问:“数秒了吗?”
许轻想起来这回事,有些不好意思,脸颊被呼出的热气蒸得发红:“……没有。”
“我数了,许轻。”路灯似乎坏了,隔几秒就扑闪一下,像许轻眨啊眨的眼睛,晃得一片色彩颠倒,形状紊乱,红不再是红,白也不再是白,眼不再是眼,唇也不再是唇,满眼都是颜色和形状都很模糊的云*,他用力地眨了眼,从沸腾的心神中翻出些理智,“十秒钟。”
许轻仍然在眨着眼,无意识地将下唇咬出一层水光:“原来是十秒。”
“再来一次我会更快接住你。”夏迢之觉得无辜的、无所察觉的许轻实在太可恶,很想代替他不安分的牙齿吮住那瓣唇,但语气却还是平缓的,看不出一丝涌动的暗潮,“你信么。”
“信。”许轻的回答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仿佛夏迢之的话触发了他身上的某个记忆点,直接将答案从心口弹射而出,没能经过大脑的筛选,还没等他欲盖弥彰地给这份答案加个充分必要条件,夏迢之就忍无可忍地吻了下来。
两捧帽子挤在一起,互相推压着对方以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柔软的布料几番褶皱,却依旧没能分出胜负,最终不得不中场休息,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校园寂静,几十扇亮着的窗户里不时有人影走过,唯有顶楼拐角处的一间教室一片漆黑,安静地横在两扇明亮的窗户之间,仅能听见挂钟工作时几近于无的嘀嗒声。巡逻的老师拿着钥匙走过,站在门外扫了一眼,见没人便把门锁上了,钥匙从锁孔中抽出的瞬间,窗帘遮挡下的人这才急喘着气探出头,有些无奈地笑:“怎么办,被关起来了。”
夏迢之不说话,再度按着他的脖子吻下去。许轻靠坐在桌边,两腿伸得很长,圈地一样将人拢在自己的影子里,察觉到齿间的血腥气后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他没有掌控力气,意料之中地听见了对方“嘶”了一声,一时生出些快意,分神想着他们好像两个抱着对方乱啃的白痴,不过因为这个跟他一起做白痴的人是夏迢之,他又觉得心满意足。
“夏迢之。”许轻靠在夏迢之的肩上,一手摸出手机按了两下,放在夏迢之的耳边,“你听。”
一片嘈杂而混乱的风声里,是夏迢之很轻且快地喊了一声“宝宝”。
“我忘记数秒了,不知道你要多久才能抱住我。”许轻抬起头,逆光使他的面孔有些模糊,唯有眼里狡黠的笑意清晰,“可是我听到你偷偷喊我了,而且我有录音,以后这就是证据。你不能……”
抛下我。
他吞下了剩下的半截话,因为觉得那显得自己太懦弱。
第41章 转变
他是无所不能的气氛调节器,守口如瓶的情绪回收桶,面面俱到的人际沟通桥,却唯独在夏迢之面前,像张蜕去所有保护色的白纸,薄薄的一张,轻轻一碰就是一道涟漪,揉皱了就再也摊不回去,哪怕放在玻璃下压上几年,再拿出来时折痕仍然会在,一旦受伤,将永远带着未命名的伤痕和痛苦,因此便想从一开始就把自己锁进名为“夏迢之”的保护膜里,好像那样就能让他无坚不摧。
他知道这是一种极不被提倡的行为,一旦失败便是满盘皆输,可他还是孤注一掷地做了,分明从未上过赌桌,却已经有了倾家荡产的赌徒才有的气质。
夏迢之抽出他的手机,塞回到许轻的口袋里,轻轻吻了吻不知何时已泛起红的眼尾,哑声应允:“好。”
“成绩单已经提前放到位置上了,各位家长可以先看一下,了解一下自己孩子在市里的排名。有的虽然在学校里排名不错,但在全市还是——”
“方老师。”周云戎敲了敲门,带着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有点事来晚了。”
“没事,您快坐下吧。”
察觉到夏迢之忽然绷紧了脊背,许轻不动声色地握了握他的手,又在周云戎走近时快速地松开,正襟危坐起来,暗暗抽了口气。
当着一众家长的面,周云戎表现得就和一个十分关心外甥的好舅舅没什么区别,时不时向附近的人询问夏迢之在学校的情况,话里话外的叫人多多体谅、照顾,话语得体而礼貌,加之穿着精致昂贵的羊绒大衣,每一根头发丝仿佛都精心打理过,像个精心准备后下来视察的领导,嘘寒问暖着在场的所有人,无形地营造出了一种矜贵的阶级差距,叫许轻生生恶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到老师们讲完话,家长们这才放弃了找周云戎搭话,涌上讲台追问孩子的情况。周云戎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成绩单折起来,塞进了夏迢之的口袋里,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还是学了不少。”
许轻也把池青洮的助理哄骗去了老师哪儿,这会儿就在一旁坐着,动静很大地翻着手里的试卷,周云戎像这才看见他,惊讶道:“这不是迢之上次带回家来的同学吗,原来你们是同桌。”
许轻乖顺地笑起来:“叔叔好。”
“唉,要是迢之和你一样乖,我估计就能少操不少心了。”周云戎一副完全入戏了的模样,竟真跟个头疼孩子的家长似的唏嘘长叹起来,等教室里的人大半都跟着老师涌了出去,他才按了按眉心,变脸般沉下脸,拉起夏迢之的胳膊,“走吧。”
夏迢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侧,从头到尾没有和许轻对视一眼,许轻能猜到他的用意,同时也在心里苦笑,这些刻意保持距离的举动马上就要打水漂了。
他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行至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许轻才出声叫住了周云戎:“周先生,您有东西掉了。”
周云戎停下步子,却是夏迢之先回过头。他神色难辨地盯着许轻的脸,目光灼灼,暗潮涌动,一触即发。
许轻被这视线盯得心虚,但还是面色不改地说了下去:“夏迢之的成绩单。”
夏迢之这才惊觉,他口袋里的成绩单不知什么时候被许轻顺走了。他愕然抬头,垂在腿侧的手越握越紧。
“谢谢。”周云戎走过来,伸手接过成绩单,却只见一卷胶卷从对折着的纸张中滚了出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手中。
“不好意思,不小心把我的东西夹进去了。”许轻笑着拿过胶卷,看着周云戎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口提起似的说,“这可是我父亲留下来的,要是丢了就太麻烦了。”
“你父亲?”周云戎放下手,眼底笑意微敛,“请问令尊尊姓大名?如有冒犯实在抱歉,我曾认识一位摄影师便姓许,我想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许令景。”许轻温和地笑着,“是您认识的人吗?”
周云戎的脸色骤然变换,随后便紧紧盯着许轻手中的胶卷,足足过了好几秒,他的神色才恢复如初,意味深长地说道:“是,正是,真是太巧了。”
“我曾陪我父亲一同去过夏家为您拍照,您可能已经忘记了。”许轻说,“毕竟已经过了五六年。”
“我说为什么总是觉得你眼熟,原来五年前就见过了。”周云戎笑了两声,“你父亲今天怎么没来?”
许轻眼睫微垂,神情落寞,俨然一副被揭了伤疤的模样:“他已经因病去世了。”
“……抱歉。”周云戎顿了顿,换了话题,“但我记得他并不住在青洲,你怎么会到宁桥上学?”
“这不是成绩不行找不到学校收,没办法才来的。再加上我听说青洲有一位能工巧匠,喜爱玩胶片,就想着借上学的机会看能不能找到他,修复这卷胶卷。”细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栗,十分悲伤似的,“我爸生前一直想修复而无果,说是他老朋友一家唯一的一张合照,我就想试试完成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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