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许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恢复如常。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现在就可以。”
“好。”笑意微收,周云戎将手机设成外放放到一边,对着镜子打好了领带,“学校门口见。”
凌风细细,天色阴沉如墨,层层积云摇摇欲坠,眼看风雨欲来,气温愈发低冷,饶是不愿掺和这舅甥俩之间的矛盾的的瑶姨也忍不住焦急起来,在门口来回踱步,见周云戎大步而出,慌忙迎了上去:“周先生,您看要不让迢之先回房间,昨天也就一个小时,今天这都快中午了。”
潮湿的石板砖之上,夏迢之只穿着件毛衣,指尖发紫,却身形笔直,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周云戎走至夏迢之身前,看了眼他苍白却毫无波澜的脸,低笑一声:“这种程度对你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吧?”
夏迢之一声不吭,周云戎便伸手轻轻弹掉了他肩上的水珠,大发慈悲般:“站起来,自己走进去。”
瑶姨当即要说话,被周云戎的眼神制止,只得焦躁地站在原地。夏迢之的身形轻轻晃了晃,良久,他才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整个人摇摇欲坠,眼见就要倒,这人偏偏能忍至极,面色不改地撑住了地面,手心擦出大片红痕,没两秒,竟生生爬了起来。
周云戎一言不发,瑶姨也只敢等到夏迢之走到门口才伸手去扶,夏迢之抿起唇将她推开,正要朝里走,便听周云戎嗤笑一声:“你今天晚上也要出去见人么?”
瑶姨眼见面前这个挨了两个多小时冻都面无表情的人,却在听到周云戎的话后陡然沉下了脸,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甚至更苍白了一些,她心有所动,迟疑着伸出了手,而这次夏迢之没有推开她。
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快撑不住了。
“我不知道你去找谁,不过,你去教职工宿舍总不能是找老师补习吧?”周云戎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有意放慢语速,“我想查到那人是谁很简单。迢之,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再出格,就不是跪着给你父母认错那么简单了。”
周云戎转身欲走,夏迢之粗哑而艰涩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你,去哪儿?”
周云戎顿了顿,意外于对方的敏锐,又忽然觉得很有趣。他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见一个你认识的人。”
“周云戎。”夏迢之骤然一挣,濒临极限的双腿竟硬凭着一身意志往前挪了两步,一手紧紧地抓着门板,面色阴鸷,郁气汹涌,双瞳似血,浑身上下已然没了人气,倒不如说是个遍体鳞伤又痛苦不已的困兽,全然靠着点意识强撑,“你去见谁?”
要是平常,周云戎定会好好教他收起这副目无尊长的口气,然而此刻他有其他事在身,无心和夏迢之纠缠,面色自然喜怒难辨,掩饰得极好,看不出丝毫破绽:“你很在意吗?”
说罢,周云戎不再应答他,径直上了车,随着车身驶远,夏迢之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脱力的右手从门上滑落,瑶姨一时不察,他已然重重地摔在地上,惊得她惊呼出声,刚要去扶,就见这人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呼吸急促,脊背紧绷,牙齿碰撞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顷刻之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竟然朝着脖颈用力掐了上去!
瑶姨大惊失色:“迢之!”
她在夏家待了几十年,亲手将夏迢之带大,虽然知道他性情比常人要更为阴郁,倒也从未亲眼见过夏迢之自残,眼下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扑上去。谁知这人分明神志不清又急火攻心,早该头昏乏力,如同强弩之末才对,偏偏又不知道从哪儿生出股蛮力,胳膊肘狠狠一撞,正打在她腹部,当即叫她痛得跌倒在地。
正常来说,人是不可能自己掐死自己的,夏迢之过去也从未这么做过,可大抵是情绪翻涌太多,他脑中一时混沌一片,冲天的怒气与恐惧席卷而来,竟异化成了浓烈的恨意,那恨意如满天刀簇落如雨下,将他孱弱的身体扎得鲜血淋漓,四肢百骸无一处畅快,浑身痛如蚁噬,只想不择手段地立刻死去,好从这滔天的痛苦中挣脱而出。
手腕上一点红色在眼前一晃而过,像针一样串起了他空洞眼神中仅剩的一点清明,刹那之间,瑶姨弹跳而起,手脚并用地抱紧他往旁边一滚,墙边堆着的花盆稀里哗啦地摔了下来,绷紧的手臂这才被砸得无力垂下,脖颈上一道鲜明的勒痕暴露而出。
“你清醒点……听到没有!”
瑶姨心急如焚,回过神来后强忍疼痛,用力晃着夏迢之的肩膀。他的脸色依旧灰败不堪,被晃了半天,竟眼皮一翻,靠着墙呕出了一口红得发黑的血来。
“迢之,你……”瑶姨惊惶不定,手指发颤。夏迢之扶着墙强行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急喘了几口气,再度头晕目眩地摔了下去,已然浑身滚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可他的意识只消散了几秒,随即便被周云戎那段意味不明的话勾了起来,挑起一点竭斯底里的劲,支撑着夏迢之再度爬了起来,眼前闪过无数幻影,神经中枢早就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凭借着本能而朝前移动着,竟不比正常人走路的速度慢上多少。
“你去哪儿?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瑶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嘶吼道,“迢之,别走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腿迟早要废掉!”
“别管我……别管我!”夏迢之一把推开她,唇齿间还渗着血,更衬得脸色苍白,不等瑶姨再度追上来,夏迢之已经冲到路上,猛地抓住了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沙哑着说,“去宁桥中学。”
“喂,你谁啊?是我先来的。”旁边被莫名抢了车的女生拧起眉,正要伸手推他,就见夏迢之冷冷看了她一眼,嘴唇猩红带血。女生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到车开出去好一段距离才指着背影大骂起来。
“我当年和许先生的私交也算不错,只是我工作繁忙,到后来就没再联系了。”周云戎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坐得笔直,脸上是一个和蔼的笑容,“说起来还挺可惜的,我还想请他每年来为我和迢之拍一张合照。”
“您要是不介意,我可以为你们拍照。当然,我肯定不如他。”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周云戎调整了一下手表,满脸意外,“不知道和照片上五年前的样子比起来变化大不大。”
“还好。”许轻说,“我见过那张照片。”
第43章 大梦方醒
“其实一共拍了三次,最后一次只拍了迢之一个人,所以我就请他把底片一起给我了,你应该没见过吧?”周云戎在手机上按了按,调出一张照片,递到许轻眼前,“你觉得怎么样?”
许轻接过手机,一眼就看出这是夏迢之的房间,下一秒,他猛然攥紧了手,看着照片里白色窗帘后影影绰绰的供桌心头一紧,差点没克制住翻涌而上的怒火。
“许先生在拍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张废片。”周云戎也跟着靠了过来,指尖点了点窗帘的位置,“把这后面的东西也拍进去了。”
许轻闭了闭眼,竭力保持冷静:“……整体还可以。”
“那就好。”周云戎笑笑,收回了手机,静了静,看向窗外快速掠过的景象,“其实,我一直觉得很亏欠迢之。”
许轻差点没被这不要脸的发言气得冒烟:“亏欠?”
“姐夫他们走得早,我又不常在家,没能怎么陪伴他。”周云戎的手搭在腿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所以我才希望许先生能帮忙修复那张照片,弥补他们一家三口的遗憾,他在这方面很专业,只可惜……”
说着,周云戎叹了口气,许轻看着他完美而无懈可击的演技,有些想笑:“如果他当初修复出来了,您会怎么做?”
周云戎一顿:“这是什么意思?”
“您怎么那么相信,那份胶卷里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呢?”许轻说,“是夏迢之亲口告诉您的吗?”
“他们那天——”
“就是为了拍合照。”许轻歪了歪头,“可如果到最后没有拍成呢?这卷胶卷中唯一的影像到底是什么?”
周云戎神色难辨地看着他,半晌忽然大笑起来:“看来你们年轻人的想象力还真是很丰富。那让我听听看,你觉得会是什么?”
车窗紧扣,许轻的神经在相对密闭的空间中高度紧张,听闻此话也只是一笑,重新放松了肩膀,慵懒地靠在了车背上:“实在抱歉,我的想象力只能到此为止了。”
“那么,你不介意我发挥一下想象吧?”周云戎说着按下了车窗,“我猜,现在你身上……根本没有那个胶卷。”
冷风呼啸而过,许轻陡然挣开了半眯着的眼睛,他面带微笑,还是那副乖顺的模样:“您这个想象有点太不着边际了吧。”
“还是年纪大了,确实不如你。”周云戎朝他伸出去,“你就拿出胶卷让我看看,打消我这个念头好了。”
许轻盯着他的手,后背因紧张而沁出了一层薄汗,他正要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就见司机猝不及防地踩了刹车,许轻重心不稳地往前一摔,僵着的局面就此打破。
周云戎冷下脸,冲着司机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好像出车祸了。”
“调头,走春湖路。”
“但是——”
“我让你调头。”
司机不再说话,许轻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忍不住笑了起来:“您不怕被后面的司机骂死么?”
“我接手云诺以来,最不缺的就是骂声。”周云戎靠回椅背,闭上眼,“既然路堵了,就送你回学校吧。”
“不去照相馆了吗?您不是说那位先生很快又要离开么?”
“没关系,还有机会。”周云戎轻轻拍了拍许轻的肩膀,眼底神色晦涩不清,“不过,我希望下次,是你一个人来。”
许轻的脸色终于变了。
周云戎将许轻送到校门口,还亲自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箱牛奶递了过去,和蔼地揉了揉许轻的头发,这才扬长而去。十几分钟后,郁诉匆忙赶来,看向站在校门口若有所思的许轻,急忙道:“没事吧?”
“没事,他一开始就发现你了,估计也没打算做什么。”许轻把箱子塞到郁诉怀里,神游似的往宿舍飘去,“让我一个人想想。”
手指搭上门把的瞬间,许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门是郁诉关的,而按郁诉的谨慎性,万万不可能忘了把门反锁,这只能说明有人撬开了门,又从里面关上了。
许轻在四周转了一圈,抄起一把头都冻成冰的拖把,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边警惕地注意着里面的动静,等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后,许轻才松了口气,将拖把随手放在一边。
“不会真的是郁诉忘了吧。”许轻一面嘟囔一面关门,门锁咬上的瞬间,他被人从背后抱了满怀,用劲不大,两只手臂虚虚地搂在他身前,只要许轻想,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挣脱出去。
“迢之?”许轻半信半疑,感到那人把头埋了下来后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失笑道,“你差点吓我一跳,藏哪儿了?我都没看到。”
夏迢之不说话,沉默地吻上他的颈椎骨,许轻那块儿敏感得不行,当即喊着痒要躲,谁想原本虚扣着的手却陡然发力,一把桎梏住了他的上身,轻柔的湿吻也变成了撕咬,在颈侧留下一道渗血的牙印。
许轻自然察觉不到痛,但那点湿意已足以让他猜到是什么,一头雾水地想了半天,以为被夏迢之撞见了自己跟周云戎在一块儿,连忙硬着头皮解释:“郁诉一直跟着我,没什么事,今天是突发情况……”
他感觉夏迢之又咬了自己一口。
……有完没完?他是狗吗?
许轻又想笑又自知理亏,只能乖乖受着,好半天,夏迢之才停下了这莫名的“标记”举动,抱着他不动了。他的头埋在许轻的颈窝里,痴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蹭了蹭,静得只有轻浅的呼吸声,许轻半天没有听他说一句话,到底还是起了疑心:“夏迢之?”
“嗯。”短促而模糊的一声应答,说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也不为过,可又符合夏迢之生闷气时的反应,许轻也就没有多想,低头安抚地按捏起了对方的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关节都红了,明显是挨了冻。
过高的室温容易让许轻形成假性发烧,因此哪怕是隆冬他也从不开暖气,室内不比室外暖和多少,许轻心疼得不行,嗔怪道:“你不知道开个暖气再等我吗?”
夏迢之不应,只细细碎碎地吻他,却不让许轻转过头来,只勾着他的下巴,舌尖纠缠在一起,许轻讶异于齿间弥漫开来的淡淡甜味:“你吃糖了?”
夏迢之“嗯”了一声,拴着腰将他一把抱起,放到了几步之远的沙发上,屈膝的瞬间,他的动作诡异地卡了一下,随后便是一声“嘎啦”声,但被吻得意乱情迷的许轻毫无察觉。他的胸口紧紧地贴在沙发上,浓密的睫毛细细地颤,呼吸节奏乱得一塌糊涂,像条搁浅的鱼,下意识仰着头,雪一样的皮肤一碰就是一道红。
“……迢之?”指腹贴上腰窝向上,缓慢地掀起了雪白的羊绒衫,许轻的脚尖一勾便是那件混乱之中被扔在地上的外套,他顺势够住了夏迢之的腿,迷糊着说,“我想看你。”
他想翻转过身,却又被忽然落在背上的吻惊得浑身一颤,如水般软了下去,手臂无力地搭在沙发上,夏迢之的毛衣搔得他浑身发痒,而这痒又带给他些隐秘的、难以启齿的快意。许轻受不住似的呜咽一声,委屈起来:“你干嘛……不让我……看你?”
他还以为夏迢之在生气,连抱怨都是软绵绵的,一分怨气都没有,夏迢之动作停了片刻,手指一勾一拽,掀起了许轻的衣服,将他的脸转了过来,细细地吻上泛红的眼尾,嗓音暗哑:“没有。”
许轻早上出门时不过七八点,冬天日头本来就短,那时不过刚刚亮起一点光,便连窗帘都没拉开,此刻紧密地拢着,将室内罩入一片昏暗,许轻半眯着眼,只看见夏迢之微蹙的眉心,心里腹诽他连这种时候都满脸苦大仇深,便忍不住伸手替他抚平,夏迢之似乎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单手捧起许轻的脸,低头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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