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退后了一点,目光细细地描摹面前人愁绪浓得化不开的眉眼:“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是吗?”
夏迢之扣着他的腰,看清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阴郁而不带朝气,被装在这样澄澈的眼眸中,近乎一种亵渎。他张了张嘴,话漫到嘴边又说不出,脑中几种声音嗡嗡叫着,厉声质疑着他这份私心的合理性。
滚啊——闭嘴!
许轻等得心乱如麻,正要追问,就见夏迢之倏然收紧手臂,将许轻往身后一挡,人撑着椅背转了身,冷冷地看向闲庭信步而来的人,语气如坠冰霜:“什么事。”
“怕你太忘我了,过来提醒一下。”周云戎扫过他护住许轻的手,有些想笑,很快便将目光收回,停在夏迢之的腿上,“站这么久干什么?连医生不是才警告过你要注意休息吗?”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杵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人,那人打了个哆嗦,连忙推着轮椅走了进来,放稳后便逃似的退了出去。周云戎意料之中地看着夏迢之淡漠的神色中裂开一道怒火汹汹的缝来,淡然一笑:“要我扶你吗?”
分明是最厌恶对外界暴露夏迢之的实际情况的周云戎,如今却为了激怒他而堂而皇之地推来轮椅,实在叫夏迢之觉得可笑。他紧绷着肌肉,扶着椅背一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周云戎毫无波澜的眼睛。
许轻看着突然出现的轮椅若有所思,担忧地握着他的手轻轻按着,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而这出于好心的安慰反而让夏迢之更加愤怒,他一把抽出手来,艰难地朝前迈了一步,周云戎的速度却更快,瞬时间摁住他的肩膀一推,将人狠狠甩了上去。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周云戎细细地擦了擦手指,朝着许轻莞尔一笑,转身推着轮椅朝外走去,许轻这才如梦初醒,大步上去扶住了轮椅,直视着周云戎,“我有件事想问您。”
周云戎看了看表:“你最好快一点,我们还要抓紧时间回去。”
“那一天,夏诺清夫妇不是被火烧死的。”许轻不慌不忙地说,“而是其他的什么,你迫切希望把它伪装成意外的原因。”
周云戎的瞳孔微微收缩,带着几分意外打量起了他。
“当亲人拒绝尸检,警察自然也没有办法。”许轻端详着他的神色,接着说道,“可你私自找了人调查,并将那份调查报告压了下去。利益是最不稳定的因素,只有同一条船上的人才会愿意做交易。从来不碰政治的云诺,原来在几年前就已经暗中勾结了——”
“几个星期不见,你的想象力还是很有些长进。”周云戎力度夸张地鼓起掌,“再接再厉,编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出来,我愿意投资你出书。”
他放下手,翻书似的变了脸,示意助理将夏迢之带上车,自己则低头松了松领带,整理好呼吸,这才向外走去。
“周云戎,不管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利用夏迢之?”许轻扬起声调,声色俱厉,“他在当年不到十三岁,他是在向你求救,他希望你否定他、安慰他,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在这五六年来一直在折磨、控制他,你为什么这么很他?你愿意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家庭,为什么不愿意救你的亲外甥!”
翻飞的雪花落在周云戎浅灰色的大衣上,积起一片薄薄的白雾,他伸手接了两片雪花,看着它们融化成水,从指间消逝,几不可闻地吹出一口气,飘到他眼前的雪花颤巍巍地往后挪了几步,到底还是朝着他的手心落了下去。
就像他无能为力的、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如何努力,最终都因缺少那么一点运气,照样会四平八稳地落入他亲姐姐的手中。
“雪下大了,路不好走,不能再耽搁了。”周云戎拉开车门,平稳的声线中喜怒难测,“就不送了,慢走。”
第49章 视线
车厢内空前寂静,唯有夏迢之时不时地敲击窗玻璃的声音,周云戎闭目几秒,忍无可忍:“你心情很好?”
夏迢之轻笑一声:“看你吃瘪,死而无憾。”
“是吗,连被他看到你这副样子都无所谓?”周云戎面不改色地呛了回来,见夏迢之的动作停了便扬起唇,再度凝眉闭目,可没安生两秒,夏迢之又冷淡地开了口。
“周云戎。”他说,“我会去找他。”
“关我屁事。”周云戎在心里冷笑,同时又诡异地觉得夏迢之在向他炫耀,炫耀自己还有人爱、有人可爱,而他?身边围着一群各怀目的的老江湖,光是全身而退都要脱掉一层皮,不过就是孤零零孤家寡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那点虚假的“朋友”都要对他避而远之。
“哦,可我听说许轻要和前天那个小男生一块出国了,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就剩个同睡一张床了。”周云戎自己不爽,自然不会放过这膈应夏迢之的大好机会,“你去找他做什么?怎么找他?上哪儿找他?”
急促的几次呼吸落下,夏迢之霍然发难,一把掐住了周云戎的脖子,他收紧手指,看着对方因缺氧而涨红的脸,咬紧了后槽牙:“闭嘴。”
然而哪怕是在这种濒死的境遇里,周云戎的神情都是近乎冷静的,似乎深信眼前人绝不会真的杀了自己,他耐心地等着,甚至没伸手反抗,没两秒,夏迢之抽回手,闭上眼不再理会他,冷空气迅速地灌入他受伤的喉咙,令他忍不住呛咳起来,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末了,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真像啊,看到你……”
就像看到我自己。
他眼前久违地浮现出了院子里落灰的秋千,一根细长的铁链挂在上面,缓缓地垂下,多余的部分摊在地上生锈掉屑,被风吹动时,那铁链才会相互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男孩伸手扯了扯铁链,爬上秋千,看了看远处,又转过头来,和周云戎对上视线。
他的眼神空洞,却带着股鬼火,笑意深藏,隐隐发着亮,有种令人恐惧的阴狠。周云戎眉头紧蹙,心中恨意翻涌,风雨欲来,厉声喝道:“滚!”
那孩子瞬间如颗粒般在风中消散,只剩下那只陈旧的秋千仍在微微地摇晃着。
池清洮是在两天后知道许轻已经回到了青洲,还在离夏宅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定了酒店的,她当天就给许轻打了一连串电话,许轻怕又是耳听面命一顿道理,干脆放着不接,半小时过去,手机安静下来,池清洮没再找他。
太过迅速的妥协让许轻难以置信,然而沉寂的对话框又确实证实了这一点,由此许轻便知道,池清洮这次不打算明面上跟他吵架了,他俩已经开启了一场不知尽头在哪儿的冷战。
虽然觉得很对不起对方,但许轻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认为夏迢之那天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同时也担心自己对周云戎说的话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又恢复到五年前的打扮,把相机带缠在手上,打算久违地续费一下自己的跟踪业务。
夏迢之的假期生活非常规律,基本待在家里足不出户,只有周末才会由周云戎亲自接送去往医院,周云戎往往寸步不离地跟着,许轻没法近身,最多跟到康复科所在的六楼,一边和几个病人家属聊天一边拿余光瞟着,等夏迢之出来时,他才快速地拍下一张照片。
夏迢之戴了口罩,额发凌乱地挡着眉骨,眼睛半睁半闭,情绪是缠绕的线团看不分明,许轻无法猜测周云戎有没有像过去一样加大复健力度,把人推到极限,只能暂且收起惴惴不安的心跟上去。
离夏宅还有两站路,车忽然停了下来,周云戎很快下了车,站在一边朝着许轻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许轻一惊,又不能让出租车停下,只好叫司机开了过去,停在前方的一个路口。等他再赶回来时,周云戎打着电话上了另一辆车,很快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而夏迢之坐的那辆车仍旧停在原地,大概是在等人。
叩叩。
夏迢之睁开眼,透过防窥玻璃望向车外,许轻正弓着腰贴在玻璃上,努着嘴试图往里张望,估计是发现这玻璃是防窥的,他的表情几经变化,撇了撇嘴,显出些孩子气的不满来。
想起些什么,按在车窗开关上的手略略撤回,夏迢之重新闭上眼,打算无视许轻的存在。
他知道周云戎叫了连歧过来,不堵车的情况下最多需要十五分钟人就能到,现在不是和许轻的见面的时候。
许轻却不是会被一块防窥玻璃劝退的人,看不到里面,他索性敲起窗户,两下一停,时快时慢,俨然把这块玻璃当成了钢琴键,清脆的声响很快引起了司机的注意,对方也许不会多说,但照这样下去,许轻十五分钟后肯定还在这儿弹窗户。夏迢之揉了下眉心,到底还是按下了车窗。
手指敲了个空,许轻毫不意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一本正经道:“我三分钟前敲的第一下,你无视了我整整三分钟。”
夏迢之看着他被光线勾勒得淋漓的身形,不动声色地敛去了眼底的情绪,低声道:“先回去。”
“哦,你等的原来不是我。”许轻趴在车窗上,仔仔细细地看清了夏迢之的表情,确认他没有任何不适,嗓子眼里吊着的那团气才荡了下去。他收拾好心情,露出一个玩味的笑,“跟我说一下等的谁呗,我看看他有哪里很特别,值得你等。”
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八面玲珑社交技巧忽然砸下来,让夏迢之一时之间不知道做何反应,牙齿轻轻一碰,只挤出两个字:“……许轻。”
“……夏迢之,我跟踪了你一周,你发现了吗?”一被他用这种语气喊了名字,许轻心里摞得层层高的原则就毫无血性地缴械投降,让情感占据了高地,他不自觉地垂下眼,流露出几分委屈的味道,“你没有发现。”
视线扫过许轻手上的表,夏迢之知道只剩下十分钟了,他必须马上让许轻离开。他攥了下拳,神色阴鸷,身上所有刻意收敛的针锋麦芒轰地一下打开一道口子,泄出一股冰一样的冷意:“你该走了。”
许轻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又不满他不好好解释来龙去脉,非得摆出副臭脸一个劲儿地赶人,他有意逼夏迢之讲实话,又想看看他能急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在乎他——于是幼稚而故意地装作没听懂弦外之音,眨了眨眼,面露无辜:“你还没告诉我等的是谁,还是说你要金屋藏娇吗?”
夏迢之算是知道班上那群人是怎么被许轻哄得心服口服的了,这人太知道别人想听什么,自然也知道说什么话能煽风点火,心眼好的时候就是调剂矛盾的能手,不爱配合演出了,干脆来当砸场子的飞行嘉宾。他勉力压住心头窜起来的火,一把摁住了许轻的手,语速很快:“回头再说,你先走。”
“回什么头?三番两次不把话说清楚就想跑,夏迢之,你是恃宠而骄吗?”许轻爪反握住他的手,缓缓向前贴近,仅剩毫米。他凝着夏迢之额角起的一小撮青筋,知道他现在高度紧张,却还是故意捡人不爱听的讲,“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好几年,我就不会走啊。”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呼吸又离得近,形成一把软却带刃的水刀,缓慢地靠近了夏迢之用来自我保护的那层蛹,几乎叫他溃不成军。他在心里苦笑,想说明明是刚好相反,即使有那五年的注视加成,他也从未觉得眼前人有多么真实——
刹那间,一辆出租车从旁驶过,随即停在一边,夏迢之下意识地拽了许轻一把,把人狠狠往车里带着,见车已经开远,从车上下来的是一对母子,他这才松了口气,打算松开手,谁想许轻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倾身而下,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你担心我。”许轻说,“就跟我说实话,不然我把你的耳朵咬下来。”
夏迢之听了这纸糊的威胁只想笑,末了又想起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对,便半路刹车,摆出副有些不伦不类的淡漠神情来:“你会吗。”
“……你就仗着……”许轻的肩头抖了抖,抬起头时眼神又狠又气,像只竖起毛的猫,“算了。”
他直起身,面无表情:“我走了。”
许轻转过身,大衣衣摆划出一道锋利的刃,夏迢之惊而出声:“许轻!”
许轻停下来,仍然背着对他。
“……我发现了。”喉咙中压抑太久而混乱不清的词汇终于找准了每个字所契合的语序,缓缓吐了出来,“你以为我为什么在客厅待那么久?”
许轻愕然地转头看着他,想起夏迢之在客厅的窗户边坐了一整个下午,就看了一本书,他当时还奇怪什么书能让夏迢之看一下午,原来——
“你知道……”许轻撑着车门,密不透风的心事被众多猜想拉扯着撕开一个口子,徐徐探出一个头来,“你怎么发现的?”
“你的视线很好认,”夏迢之再次看了一眼表,“许轻。”
“只有你会那么看我。”
第50章 春来
许轻几乎腿软,为夏迢之竟然发现了他的视线,也为夏迢之发现了他的视线。尽管他刻意隐藏,尽管他为了不被周云戎注意到,花了比以前还要多得多的功夫去掩饰,可夏迢之还是发现了——
他的直觉异化成希望,那希望很轻很薄,经不起任何触碰,他便死死地盯着夏迢之的眼睛,想给这份希望找出点保护:“这次没有骗我。”
“……没有。”
“迢之,”许轻的语速慢了下来,心脏却还没有,当他捕捉到夏迢之落到自己手表上的目光时,他觉得心脏猝然间膨胀了起来,厚厚黏黏地要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个出口*,“我是怎样看你的?”
相机将他的视线挡得密不透风,没有人知道相机背后的眼睛装着什么样的情绪,除了许轻自己,或者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看着夏迢之时到底是什么情感更多一些。夏迢之抬起头,托起许轻脖子上的相机,他的眼睛和许轻的眼睛在镜头中重逢了。许轻看着镜头里过于近的那双眼,终于明白,原来他的目光里既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一种痛苦。
他看着被困在夏宅中的夏迢之,却感觉自己身临其中,正在痛夏迢之所痛。
这对许轻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不可思议。
夏迢之放下相机,许轻就又重新看见了他的脸。这次是夏迢之自己的表情,唇线平直,冷峻眉峰间暗流涌动,是压抑到了极致的焦躁:“许轻,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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