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啊,我明明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的。”许轻搂住他的脖子,喃喃道,“为什么你总是能看出来?”
“许轻。”体温通过紧密相贴的皮肤交错,让夏迢之所剩无几的防备溃不成军,他艰难地克制住了亲吻的冲动,从紧绷的喉口中挤出两个字,“先走。”
许轻站直了些,凝视着他,几乎想对夏迢之的毅力发笑了,但还没笑出声来他又觉得苦涩,不是快刀斩乱麻的苦,而是细水流长、缓慢渗透进骨血的苦,这份苦让他不忍再逼迫对方,一边劝慰自己来日方长,一边说:“好。”
他转过身,重新拦下一辆朝着后方驶去的出租车,夏迢之看着后视镜,直到出租车彻底消失在拐角处,他才松开紧握的手,紧绷的脊背瘫软下去,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呼吸。
两分钟后,一旁的车门被人拉开,裹着身冷气的连歧上了车,一面让司机开车一面从后视镜里看着夏迢之的脸色:“你生病了?”
“没有。”
“那就好。”连歧扣上安全带,拿出一部手机递了过去,“你舅舅最近有些事,会和你电话联系。”
夏迢之没接:“什么意思?”
连歧扭过头:“你不要?”
想起许轻说的话,夏迢之还是接过了手机。他在浏览器里输入“周云戎”,一切正常,但周云戎会将手机还给他,只能说明这人碰上了大麻烦,才不得不出此下下策。夏迢之皱起眉,本想点开几个新闻看看,手指碰到屏幕前忽然觉得自己多事,便退出去锁了屏。车驶入隧道,一片漆黑的环境中,玻璃就成了最好的镜子,将他身边人打量的目光暴露得清清楚楚。
看来要找其他机会再联系许轻了。夏迢之想。他闭上眼,在脑海中罗列了一排计划,转瞬间便被许轻临走前那个若有似无的笑撞碎,想起他不知何时启程的远行,后悔起刚刚没有问些什么。
……旁边这个男的能不能立刻闭上眼睡觉。
迟佑庭即将返程,许轻特地回去一趟打算给他践行,正躺在沙发上等着人写完论文好出门,手机便振了振,弹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许轻心有所想,故意晾了半天,然而等这人附上备注再发一次时,他就很没原则地点了同意,发现夏迢之的微信昵称竟然是:),登时觉得这人铁定是被盗号了,错愕得半天没理他。
“许轻。”
“什么时候走?”
“注意你的口气。”许轻憋着股气敲下这行字,又犹豫半天没发出去,到底还是删掉了,改成冷淡而直接的两个字,“明天。”
“哦。”
“哦?”你一天到晚除了“哦”还能有点别的吗?许轻火冒三丈,满肚子疑惑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想问夏迢之腿怎么了,为什么要坐轮椅,想问他周云戎是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吗,还想问他那个在饭馆里戛然而止的提问——
“骗你的。”许轻敲道,“手续没办好,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哦。”
我倒要看看你“哦”到什么时候。许轻用力地按着屏幕,劲儿大得跟要把它戳穿似的,再次推翻自己说过的话,从而使他的话毫无信服力:“不,其实我明天就走了,票都买好了。”
他“咔擦”一下把迟佑庭的机票拍了下来发过去:“刚刚跟你开了个玩笑。”
按下发送键后,许轻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当即把手机一丢,决心不管夏迢之发什么他都不管不顾,结果趴在沙发上等了半天,手机愣是一点声都没有。许轻难以置信地摁亮屏幕,看着十分钟前自己发过去的消息陷入了沉思。
我真的会生气啊。许轻咬了咬嘴唇,新恨旧怨一同涌上来,激得他冲动之下打开了订票界面,觉得自己干脆跟着迟佑庭去旅个游算了。
航班都选好了,许轻又退了出去刷新微信,不死心地等着夏迢之的消息,见这人这次连个“哦”都没有了,心脏一窒,怔得像是跳停了一秒。
“你的手机都响了半天了,很吵。”坐在地毯上敲电脑的迟佑庭抬起头,幽幽地看向他,“我决定在等下你姐来时跟她告状。”
“啊?哦、哦,知道了。”许轻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他从沙发上一跃而下,两只拖鞋甩在地上,赤着脚跑进了房间,把迟佑庭不满的喊声关在门外,屏气凝神,盯着绿色的按键看了半天才按下去。
“许轻。”夏迢之的声音有些急促,夹带着“簌簌”的杂音,大概还在外面,许轻看了眼手机中双城市天气预报上显示的“中雨”二字,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又毫无原则地软了下去。
但他还是惜字如金,把自己演成一个不爱搭理他的冷酷男孩儿:“嗯?”
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夏迢之的呼吸变得平稳了许多,介于少年与成人间的嗓音微微发哑,竟让他的语气听上去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别走。”
许轻艰难地维持住自己所剩不多的理智,断然拒绝道:“不。”
一阵长久而令人提心吊胆的沉默,许轻心里差点没咆哮起来,对着夏迢之的小人恨铁不成钢地又戳又怼,质问他怎么不多说两句,静得越久,许轻一颗沸腾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难掩失望:“夏迢之,我们——”
“那我去找你。”几乎同时出声,夏迢之的声音比刚刚还要低沉许多,倒显得格外慎重和庄重,“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又随便哄我吗。”许轻已经在夏迢之的承诺上摔过一跤,此时此刻并不敢轻易相信,说话时微微发颤,“再说一次我异想天开?”
“……那次是我做错了。”夏迢之听着他说话时明显的停顿,像被一根细长而并不尖锐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他把伞收了起来,抖下伞面上细密的水珠,看向面前虚掩着的门和院子里停放的两辆警车,放低了声音,“轻轻,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
许轻被他的糖衣炮弹撞得晕头转向,差点就地缴械,好半天才稳住心神,支吾道:“乱叫什么……我骗你的……这几天不走。”
“你又骗我。”
轻佻而微微上扬的口气,许轻听出来夏迢之没有真的生气,便无声地笑了起来,又想起什么,慌忙问道:“他怎么突然把手机给你了?良心发现?”
“不,他大概遇到了一点麻烦,最近没回来。”夏迢之用伞尖顶开门,推着轮椅进了玄关,感应灯慢半拍地亮起,站在客厅里的人循着动静回过头来,其中两个穿着笔挺的制服,另一个人长得有些陌生,但夏迢之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薄声平的秘书,在为薄思作证前夕,他们曾见过几面。
他将伞放到一边,未沥干的雨水很快落了下来,积起一片水渍。其中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前走了两步,露出了坐在沙发上的周云戎。这人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还颇有闲心地吹着手里的咖啡。夏迢之一手握上把手,对着手机轻声说:“到医院了,我待会儿打给你。”
许轻看着莫名被切断的电话,想着夏迢之应该是去复健了,便退出到微信界面,敲敲打打半天:“下次我陪你去吧?”
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灭,年轻一些的男人许是看他坐着轮椅,并没有刻意刁难,反而很礼貌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夏迢之先生吗?”
“是。”
“我们是成江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现在怀疑您涉及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需要您配合我们走一趟。”青年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他一圈,记起资料里这人不过十八岁,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一时有些唏嘘起来。
夏迢之却没什么大的反应,搭在扶手上的手轻轻敲了敲,坐直了些,问道:“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抱歉,在确定案件事实之前,您最好不要和任何人通话,以免对您造成不良影响。”青年语气强硬地说完,见他若有所思地垂下头,似乎有些难过,便想出言安慰两句,被一旁的中年男人一瞪,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周先生,您外甥也回来了,再耗下去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吧。”中年男人看向仍旧从容不迫的周云戎,面露不耐,“早去早回,您说呢。”
“当然。”周云戎放下瓷杯,起身扣上了西装扣子,一面套着外套一面朝前大步走去,经过夏迢之时眼睛连斜都没斜一下,形同两个陌生人。大概是被周云戎这副态度弄得有些难堪,那中年男子眯起眼,不大友善地盯着周云戎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招呼青年快点跟上。
通过青年的只言片语,夏迢之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知道是宋广灏的妻子揭发了薄声平,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有种松了口气的快意。正因为这份心情,他连被问询的时候都淡然处之,倒是让那名青年刮目相看,反而改变了之前对他的看法,同意让他打一通电话,不过需要外放。
看见来的人变成了郁诉,迟佑庭的告状计划告吹,对着许轻比了个鬼脸,许轻有些无奈,正要拉开车门,夏迢之的电话忽然打来,他一愣,看了眼时间,接通电话:“已经结束了?”
“嗯。”夏迢之看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总疑心会让许轻听出破绽,又恍然失笑,觉得自己习惯性地撒谎的习惯实在要改改,念及此,他看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青年,正声道,“许轻。”
许轻冲郁诉比了个手势,走到一边:“怎么了?”
夏迢之说:“我可能要去一个地方。”
许轻的直觉敏锐得过分,很快意识到什么,雀跃的语气坠了条沉重的尾巴,迅速地沉了下去:“什么地方?”
“许轻,我会去找你。”青年用眼神示意他不能透露和案件有关的信息,夏迢之便不再细说,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希望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很快乐。”
“夏迢之。”许轻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他的语序功能全然失调,难以组织出一句完整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前几天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时间快到了,青年已经站了起来,虽心有不忍,但还是伸手拿过手机,按了挂断,于是许轻紧接着喊出的一句话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半截模糊的音节飘荡在空中。
夏迢之按上扶手,向青年道谢。
不知道自身难保的薄声平请动了哪位朋友,夏迢之被安排和薄思见了一次面,房间一眼可以看尽,连监控都撤了,明显是打了招呼,夏迢之这才缓慢地推着轮椅进去。
相比上一次见面而言,薄思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原本烫着波浪的卷发也拉直了,扎了一个丸子头,正在看一本儿童绘本。夏迢之有些意外一向走狂放画风的薄思竟然还会对儿童绘本看兴趣,但也没有多问,只安静地坐在对面。
薄思抬起头,看见他坐着轮椅有些愕然:“你这样子……倒让我挺愧疚的。”
“跟你无关。”
“律师建议我公开视频,我同意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估计还能有幸见到这个画本的作者。”薄思耸耸肩,没再纠结于此,指了指画本上的一串英文名字,“你不用太担心,你应该没什么事,我听说周——哦,对了,我爸让我见你,其实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夏迢之有些奇怪:“还有什么?”
“宋夫人不是唯一的举报人,在她之前有另外一个匿名举报的,而举报的对象却是你舅舅。”薄思说,“按理说,如果是为了宋追,我爸才是她最恨的,为什么要举报周云戎?你舅舅是不是得罪了谁,你知道吗?”
想起周云戎最近突然改性对他放任自流,只叫了连歧过来盯着,夏迢之心中疑窦丛生,但也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便摇了摇头。
“我爸说,那个人举报你舅舅和他官商勾结只是表面上的目的,他绝不会到此为止。本来他还想说如果你知道的话,他能想办法帮个忙,不知道为什么,周云戎一直拒绝会面。”薄思见状也没了办法,沉吟道,“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语成谶,周云戎被拘留的第二十三天,第二封举报信悄无声息地投进了市政厅,这次竟然变成了联名举报,当即引起了上级重视,命令马上彻查举报信所说内容是否属实。
夏迢之一开始并不知道举报信说了些什么,前来与他会面的律师对此也是缄口不言,但看守所已然形同一个小社会,各种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四处横走,夏迢之不知哪句真哪句假,但多少能拼凑出一点内容。
说夏诺清涉嫌受贿,金额巨大,牵扯到成江市几十处地产开发的合法合规性,如果他还在世,想必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怎么可能?
纵然对自己这位父亲的感情不算深,但再怎么样他也了解他的为人,一个从穷地方一点一点打拼出来、满心想着回馈社会的人,怎么可能犯罪?
更何况,他早就已经死了。
死人不会说话,活着的人想把什么难听的词冠上去都没人能验证真假,当事人都闭上嘴了,其他人再说什么替他辩解的话都像是一丘之貉,自然不会被采纳。
一时之间,原本扶摇直上的云诺集团一下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尴尬境地,澄清也不是装哑也不是,一片人心惶惶,被急转直下的大众评价攻击得几乎崩溃,其中声音最大的竟还是曾对其最为感恩戴德的青洲居民,一时间各种谩骂声四起,据说每天都有人去围堵公司大门,原本秘密开展的调查也被迫对公众公开,将夏诺清的陈年往事扒得彻彻底底,毫无隐私可言。
夏迢之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听多了,反而觉得可笑。
笑夏诺清一辈子为了别人而活,甚至因此忘了自己的家庭,到最后却连死了都要被人唾弃、不得安生,要是他真有魂魄留在世间,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有关云诺的消息满天飞,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简直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许轻看了新闻,神色愈发凝重,实在不明白一开始明明是说的宋追,到最后怎么就成了夏诺清,一个已经不在世的、就算万人唾弃也不能让他活了再死一遍的人,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担心夏迢之会受此影响,他正犹豫要不要去见人一面,但又怕这家伙不肯让他见,踌躇几天都没敢下决心,干脆认真看起了网上那些流言蜚语,正琢磨着,手机里打进了一通陌生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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