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告诉夏诺清,那不是周云知不小心撞倒的,而是他急着出门迎接夏诺清,吓了骑车的周云知一跳,车把歪了出去,周云戎故意想让她摔倒,就偷着扯了一下座椅,结果周云知没摔,他反而因为地太滑摔了下去,连带着自行车一块儿拐了个弯,撞上了雪人。
这种幼稚而无意义的“谋害”,他做得并不少。
虽然他不算什么好人,但也还是不想让夏诺清知道。
终于有一辆没载客的出租车驶来,夏诺清扶着周云戎上了车,嘱咐了两句,正要起身,就见他轻轻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醉得朦胧的眼含笑看着他,声音被拖得很长,撒娇似的:“哥,拥抱一下,道个别吧。”
夏诺清一愣,没想到周云戎会喊自己哥。
他比周云知还要大几个月,按理说确实算周云戎的哥哥,但大家都同年生,平常直呼其名惯了,周云戎常叫他“诺清”,却很少称呼为“哥哥”。
也许他一个人在外地真的太累,无依无靠,憋了很多苦在心里无人可说,夏诺清再一次叹气,愧疚于自己当年不够成熟,轻易地和人划开了界限,到后来连劝说几句都怕是逾越,叫周云戎一人吃了那么久的苦,心里一软,没怎么多想,再度俯下身,给了周云戎一个拥抱。
手臂克制地环上脊背,一触即放,这是一个快得几近于无的拥抱,周云戎很快退开,隐进车厢的阴影里,声音有些冷,又好像只是醉意下无暇顾及其他的不耐:“就送到这里吧。”
车门紧闭,很快便朝前驶去。周云戎闭上眼,手指颤抖着摸了摸自己因醉酒而发热的脸颊,确认没有任何湿润,才重重地放下来,平复起自己格外聒噪的心跳。
他知道今日一别,以后应该再难相见,那个短暂而蜻蜓点水的拥抱,是周云戎准许自己做出的最贪心的举动。
第56章 番外01:生剥(四)- 周云戎个人中心向 -
也许是听进去了夏诺清的话,成功入职一家外企后,周云戎抽空回了趟老家。这几年青洲的变化很大,他在新闻上看到铺天盖地的有关夏诺清的消息,知道他和周云知一起开了家叫“云诺”的公司,知道他亲自跑到山区去送物资,结果被山体滑坡困了一周才出来,知道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取名“迢之”,百岁宴就设在青洲大酒店,并借着这一个由头捐了一笔钱。
重新踏上回去的路,周云戎注意到路边大变样的建筑物,原来一下雨就成泥沟的路也换成了柏油路,因为车少,不小小孩跑到马路上玩,又被大人斥骂着揪了回去,周云戎认了一圈,发现人都换了新,几乎没有他认识的了。
家里没有人,周云戎就随便逛了逛,看了眼自己过去的房间。大概是常有人来打扫,屋子里并没有灰尘,床铺被掀了起来,铺了一层透明的布,他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翻开,一张书签从中掉落,上面没有图案,只写了句诗。
不如怜取眼前人。*
周云戎怔了怔,很快记起这是在夏诺清第二次来到周家后他抄下来的,偷偷夹在一本夏诺清看了一半的书里,等着他下次来翻时发现。
可惜夏诺清再来时大概是早就忘了这本书,又或者是在别的地方看完了,再也没有打开过它。
周云戎犹豫了一下,将书签收进口袋,带上门下了楼。他走到院子里那棵埋藏了自己秘密的树前,开始思考要不要把那个箱子挖出来。
夏诺清与周云知相继离开后,他再度打开了这个尘封的盒子,开始往里面塞新的纸条,希望夏诺清在银杏叶落光前过来,希望夏诺清原谅自己,希望他还能收到新的麦芽糖……许愿没有成真,周云戎也就不再写,几年过去,盒子可能已经锈死了,连同他所有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妄想,深埋地底。
犹豫许久,周云戎还是没有挖出盒子。他回到家中,写了张纸条压在桌上,把带回来的东西堆在一起放好,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房子,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云戎没有正经学过外语,完全是靠着看完那几本书的念头支撑着自学的,后来又有些兴趣,想看其他的相关书籍,见有的原本并不是英语,干脆学起了别的语种,工作闲暇时看,下了班回来还看,几年下来,竟也成了个半吊子语言专家,被公司调到海外去,离成江十万八千里,连通信都困难且少。
他定了成江日报的全年报纸,等它们通过各种审查来到他手中时,最新的报纸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了,周云戎依然看得认真,得知云诺在青洲发展得很好,即将在其他地区开设分公司,便知道夏诺清过得不错,此后没有报纸的那段时间里,他就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文字,以至于到了后来几乎能倒背如流。
国际电话太贵,周云戎觉得自己没什么人要联系,几乎从来不往国内打电话,仅有的几次还都是接听周云知打来的。他知道周云知只是个幌子,真正想知道他近况的人其实是夏诺清,那人太过善良,老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因此变着法地关心,生怕他过得苦,周云戎便只拣些好的说,显得他混得风生水起,其实也就是个给人打工的。
中秋的前一天,周云戎接到一通来自国内的电话,但并不是周云知打来的,听对方说转了好几个人才拿到他的号码,长久的沉默过去,说是因暴雨引起了房屋漏电,他父母在家中过世了。
时隔多年回家,周云戎见到了不少亲戚,其中也有周云知,但夏诺清没来,说是被一个项目折腾得病倒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过几天得做个小手术。
周云戎沉默着看向照片上的人,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也有伤心,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大梦初醒后不知去向何方的茫然感。
当初毅然决然非要离家,第一次忤逆父母的命令,给周云戎带来的影响至今未消,哪怕他如今已经稍微混出个人样了,也还是残留了一点想证明给父母看的念头,如今故人已去,他顿时有种白费力气的无力感。
——倒也不算完全的白费力气,至少他已经能熟读夏诺清喜欢的那几本书了。
念及此,周云戎略微收拾出一点气力,和周云知一同招待起前来祭拜的人,忙前忙后,安排座位和饭菜,一群人嗡嗡地挤在一块儿,不像是来参加葬礼的,倒像是来蹭饭的。周云戎靠在桌边休息,无意间和周云知对上视线,都从彼此眼里看出相似的念头,竟然会心一笑。
这算是他们这对不像姐弟的姐弟间最为密切的一次交流了。
送走客人,周云知累得坐在椅子上就不想起来,见周云戎还站在门口,想起什么,问道:“你什么时候走?不然过几天跟我一起去看诺清。”
心中一动,周云戎差点就一口应承起来,又记起自己不怎么出众的自制力,摇了摇头:“等弄完我就回去了,帮我带句好吧。”
“行吧。对了,你回头把地址给我一份,到时候我们寄点东西过去。”
“知道了。”
周云戎临上飞机,意识到今天是夏诺清做手术的日子,便给周云知发了条消息问情况,直到他回到住处收拾好东西,周云知的回复才姗姗来迟,说是已经没事了。
周云戎松了口气,看着墙上房东贴的海报,忽然觉得,他是不是也该去给夏诺清祈个福。
就是不知道国外的神管不管国内的人。
一个人在外有个好处,就是自在,不需要顾忌谁的看法,也不用担心被什么事拴着,周云戎没事就跟着几个外国人一块儿出去打球,偶尔去几次酒吧,被那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快乐激得头皮发麻,差点没就地暴露出自己狼狈不堪的本性,当即逃似的跑了,后来再有人邀,就费尽心思地推,实在推不了的,也只过去坐一会儿,怕自己待久了就收不回来,彻底溺在这种环境里逃不掉。
下半年的报纸如约而至,周云戎习惯性地剪下夏诺清的部分,张贴在笔记本里,尤其是有照片的几张,特意又贴了一层胶带防水,等整理好一切,他的手指都变得黑乎乎的,不敢再碰,生怕弄脏了夏迢之的名字。
笔记本摊在桌上,周云戎看着黑白照片里夏诺清的笑容,总觉得他笑得意味深长,在讽刺自己毫无意义的“收藏”举动。
这一想法让他一惊,连忙把笔记本盖上,捏着眉心重重地喘气。
夏诺清曾是他竭尽全力也要抓到的一点光,可十几年过去,这份感情早已被时间度化得变异,正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速向着另一个极端冲撞而去,周云戎甚至隐约觉得,在刚刚那一瞬间里,他对夏诺清生出了恨意。
恨他明明爱着周云知,却偏偏要向自己伸出手。
恨自己只是他帮助过的无数人中渺小而丑陋的一个。
他苦笑两声,望着笔记本的封面发呆,心想这糟糕的念头要是不改改,他恐怕连看报纸都不能看了,否则白月光都能被他黑化成蚊子血。由爱生恨,说得真是一点不错。
年底,周云戎收到一箱周云知寄来的东西,他随手翻了翻,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两本书。一本是夏诺清曾坐在他床边看过的绝版原本,一本是个心理健康疏导手册,周云戎一看就知道这来自于他们两个人,他把手册放到旁边,翻起了夏诺清的那本书。
夏诺清的笔迹并不算太工整,带着点潦草,有不少字甚至完全看不清楚,但他几乎在每一页都做了批注,指腹从这些陈旧的铅笔印上划过时,周云戎恍惚地觉得自己在穿过这十几年的时光,去触碰那个夏日傍晚时分在书页上移动的手。
他看着最后一页上“此处有疑,和云知讨论无果”几个字,无声地笑了笑,将书合上,和几本词典摆在一起,放到了书柜的最上方,决心接下来的几年都不要去碰了。
他开始尝试忘记夏诺清。
第57章 番外01:生剥(五)- 周云戎个人中心向 -
如果说遗忘过去生活里的一些琐碎日常,校园中发生的无伤大雅的矛盾,工作后和领导同事起的小冲突算是一种流淌进时间的无声遗忘的话,那么对于周云戎来说,忘记夏诺清就跟扒皮抽筋没什么两样,活脱脱将他生剥成两半,一半说着“别太折磨自己了”,一半又骂“你真当这样下去有什么结果吗”,折腾得他连着几周都睡不好觉,梦见往事的频率直线上升,不得不翻出安眠药来度日。
戒掉一个瘾,往往需要找到一个新的瘾来堵塞住拔除原来的瘾时所留下来的伤口,对此,周云戎选择了酒精。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各种不同品种的酒,有的度数高,有的年份久,但喝到最后就只是一个味道,半年下来,周云戎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当半个鉴酒专家了。
酒精让他快速入眠,不用再跟睡眠做搏斗,却也给他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尤为突出的就是记忆力的衰退,有时说着说着就忘了刚刚在讲什么,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梳理一遍,有关系好的同事发现他不对劲,提醒他注意身体,周云戎这才恍然惊觉,他似乎有点太依赖酒精了。
于是又开始戒酒,翻出许久没有碰过的笔记本,看着上面的照片发呆。悄无声息洒下的恨意的种子发了芽,正试图在他心头占据有利地位,好对那个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名字做出攻击,周云戎便换成药、烟、极限运动,他试过很多种方法,周而往复,每次都没能持续太久,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忘不掉。
忘不掉夏诺清,也忘不掉那个无力改变既定现实的自己。
二零零七年,周云戎向公司提交申请,说自己思念家乡思念得活不下去了,想调回去,把一手提拔他的领导吓得够呛,没多久就批准他回去。重新回到故土,周云戎心里没太大的波动,第一个想法还是,以后再也不用攒半年的报纸了。
他在电视上看夏诺清,有声音的、会动的夏诺清,看得多了,周云戎就觉得周云知在骗自己,那次生病一定叫夏诺清蜕了一层皮,整个人都没那么有精气神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太累,但他没问,也没敢问。
这几年夏诺清忙得连自己儿子都没空管,听说养成了个不爱搭理人的高冷个性,还特别喜欢折腾死周云知种的那些花花草草,这种奇葩而叫人毛骨悚然的爱好,反倒让周云戎觉得有些熟悉,末了,他恍然大悟,才发现这孩子是像以前的他自己。
没时间搭理儿子,但夏诺清一个月一次的问候电话却没断,基本没超过三分钟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周云知说,夏诺清可能在旁边听,因此周云戎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气,把自己说得风光无限,就差混成国家元首了。
许是被他的无厘头逗到,电话那头传来几声笑,紧接着便是夏诺清的声音:“云戎,那我们就去养老了,叫你来打理云诺算了。”
周云戎先是一愣,被耳边经电流处理后显得有些遥远而失真的声音弄得失了神,好半天才意识回笼,笑道:“乐意至极。”
玩笑归玩笑,周云戎没打算真的去碰云诺。他知道这是周云知的“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而他打心底还是厌恶自己这个姐姐的,因此也不想给他人做嫁衣,后来类似的玩笑都不再接了。而开了这次头,后来的电话都是夏诺清亲自打来,周云戎第一次在工作以外的电话上用录音功能,存下了和夏诺清的四十九条通话记录,一共有将近六千秒,哪怕往后余生每年均摊上一点,都足够让他安稳度过几十年。
再一次见面,是在夏迢之的生日宴上。
本来订好了要拍照,偏偏当天一直下暴雨,没去成照相馆,干脆就在家里随便聚聚。周云戎拎了几箱礼上门,见来开门的是夏诺清,便放下礼物和他拥抱,分寸拿捏得十分恰当,但没理周云知。
他跟周云知再一次闹掰了,因为那几周的医院生活。当周云知随口当闲谈提起时,周云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两人大吵一架,那通电话最后有足足五分三十七秒。
夏诺清知道他们在冷战,试图帮忙修复,偏偏周云知不给面子,只好暂时压下不提。周云戎坐在沙发上,看着正坐在地上肢解闹钟的夏迢之,越看越觉得像自己,他不想让夏诺清的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那样一个善良而温柔的人,理应有一个同样善良而温柔的儿子,便想找机会让夏诺清注意一下夏迢之的心理问题,但几次犹豫,都觉得自己没有身份开口,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周云戎戒过酒,本能地不想再碰,但一近距离看到夏诺清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满脑子念头乱七八糟,好的坏的什么都有,为了防止他再生出些极端的想法,周云戎连忙往杯子里倒酒。
他喝得急而快,熟悉的感觉冲上来,紧绷的理智也就松懈了些,开了口:“诺清,我看迢之好像有些太安静了,你有没有想过带他去看看医生?要是早点干预,可能——”
“你自己脑子有毛病,你还要咒我儿子有毛病吗?”夏诺清还没反应,周云知先“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周云戎,你是不是看我过得好心里就很不舒服?你想怎么说我都行,别把主意打我儿子身上!”
39/43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