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堡主心思深远,竟能凭一封信,就猜出我的身份。”
叶默昭睁大眼,看着他的爱人于风雪中侃侃而谈:“不过更令在下佩服的是,堡主竟舍得将幼弟作了棋子。”
不……
你们在说什么……
叶默明看了一眼叶默昭的方向,见着他先对身旁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方才继续道:“当年是我失策,将他送到了你身边。所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阿昭,你回来。”
叶默昭愣愣看着白飞翎,又看向叶默明:“兄长……您在说什么?”
叶默明闭上眼,半晌只抬起了手掌。他身后黑羽营顿时张弓引弦,气氛一刹冷凝。
凛风堡主的声音便真如此间凛风,闻之便令人心生无边寒意。
“黑羽营前统领白飞翎,暗通浩气,出卖同袍。谷主有令,命黑羽营现统领叶默昭持令,将此人……”他看了一眼叶默昭,“就地格杀。”
仿佛晴天霹雳般,叶默昭一颗心方才落定便又被高高提起,当即断喝道:“不可能!他怎会是浩气奸细!”
叶默明却不再言语,倒是他身边一骑往前几步,朝着叶默昭道:“可还记得,前日我于小阁楼处对你说的话?”
是叶清风。
他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小阁楼处,你说他绝无可能为浩气之人,你猜幕后黑手是我……是兄长。”
不想叶清风自也惨然一笑:“在劫后余生见到堡主之前,我一直都这般想。”
叶默昭心里一个咯噔。
续话的,却是叶默明:“那道加急密令是我下的,转呈至陶堂主案上时一切均无异常。唯一的差错,是下发至黑羽营统领之手后。”
“什么?”
“兵马库内有黑羽营凭令请领机关翼等装备记录,该令正是堡主亲发出去的那一封。而堡主并未注明需要机关翼,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那为何偏偏是……”话音未落,叶默昭已晓得其中深意。
加急密令既为加急,经手之人必然少之又少。从凛风堡到烈风集的路不远也不近,而烈风集到黑羽营更是一日之内便可到达之地。且因密令性质特殊,寻常情况下,下发给黑羽营的密令,只有统领一职有权查看。
在呈上陶寒亭案前时尚无差错,下发至黑羽营后便被篡改了一条。雪魔堂内既能得黑鸦信重而出外送信的,必然不是普通手下。他常使唤的几个人里,在场诸人都有些印象,还没有哪个胆大到敢挑拨凛风堡和黑羽营之间的干系。
接下来的事,叶默昭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只是他由此想到了更多。
心海掀起万丈狂澜,拍岸后却归伏平静。叶默昭看定白飞翎,正见着对方看回来。于是他开口,轻飘飘得仿佛这充斥天地的夜雪。
叶默昭扯了扯嘴角,连笑意都变得勉强。
“原来这些年所谓的相濡以沫、真情实意……也不过是顺水推舟,非你所愿是么。”
昔年白飞翎尚在黑羽营统领之位时,叶默昭便见识到不少对方逢场作戏的好本事。都说他说一不会是二,可谁能知晓他说出口的一,暗地里是不是被浇了满身满脸狼血的二。他虽自负说起假话信手拈来,可论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怕是十个他也不能望白飞翎的项背。
单凭篡改雪狼令一事自然无法断言白飞翎乃浩气之事,只是叶默昭却在这电光石火的短短数息内想起了很多事。
譬如,白飞翎鲜少出谷,屈指可数的几次出谷为的事,无一不是和浩气盟扯上了牵连;
譬如,他对浩气盟的部署乃至大小首领的资料知之甚详,便是常于前线奋战的叶清风也比之不及;
譬如,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偶有忧虑,明明当下情势安定,且无远患。
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了,便是离他最近的自己,也时不时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深沟壑垒。那仿佛是昭示了对方同自己,不是一路人。
若对方当真是浩气之人,他过往数年对自己所为,或许不过是为了某个目的而顺手为之。更有甚者,他亲自入局,只是为了引他来走这座人心迷宫。
叶默昭闭上眼,或许是不忍面对在看向他时便溢满温柔的眼,或许是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然后他举起了剑。
白飞翎感觉到贴颈而来的尖锐凉意,却只看着对方的脸容认真道:“不是。”
那些脉脉情意从来不是假的,它像永不干涸的泉水一般从心底深处涌出,浸透四肢百骸,最后攫紧心脏,攀附着脉搏永不止歇。
入谷十年,过惯战战兢兢刀口尝血的生活,也过惯满心欢喜所爱在侧的日子。只是自己终非此地中人,一朝事发,唯恐殃及池鱼,不得不提前做好部署。
白飞翎伸出手,想为叶默昭拂开紧贴额际的乱发。
换来利刃贴肉又近半寸,几要刺破体肤。
那头凛风堡主的声音又到了:“阿昭,前尘往事我不追究,你若下不了手,为兄替了你便是。”
说着便听得轻剑出鞘声响,叶默明竟下了马,持剑行来。
叶默昭喝道:“黑羽营!”
他是如今黑羽营的现任统领,有寒羽腰牌在身,黑羽营便只能认他这个主子。果不其然,那头的黑羽营诸人面色一紧,却纷纷应声道:“在!”
叶默昭睁开眼,目光未曾偏移一丝:“请堡主回阵。”
不管是他还是白飞翎,或者是场中的叶清风,都太了解黑羽营的性子。他们年轻气盛,认了首领便难以撼动。是以当他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很快便有一道沙哑却稍显几分稚嫩的嗓音响起:“请堡主止步!”
“请堡主止步!”
“请堡主止步!”
叶清风皱着眉望向冰原里正相对而立的二人。那算是黑羽营历代统领中的其中二位,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大约便是他二人正兵刃相向。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跳有些沉重。
作为黑羽营的前副统领,他自认对黑羽营上下已是十分了解,出事以来他设想过太多种结果,猜测过太多人,却着实想不到,最大的奸细,竟是营中上下敬若神明般的白飞翎。
若不是叶默明亲口将这些年他与黑鸦调查的结果一一告知,想来现在的自己定是如同叶默昭一般震惊而不可置信的。
他抬眼看向叶默昭,见着对方单手持剑,一身单薄衣裳落了雪,形容颇为狼狈。
可他的剑握得很稳,出口的话也很稳。
“束手就擒吧。”
白飞翎望进他的眼底,见着一片星辰璀璨。没来由地,他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却还是道:“好啊。”
叶默昭的神色稍微放缓,便朝着黑羽营诸人道:“白羽,你过来。”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似乎很不解,但他还是请示了一下叶清风,得到肯定答复后方才蹑步走近二人。白飞翎见他走近了,先笑了笑:“让兄弟们担心了。”
白羽一见他那笑容眼圈就红了,嗫嗫喏喏半晌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白飞翎见状笑道:“不碍事,各司其主而已。往后阿昭担着统领之职,还需要你们多费心一些。”
叶默昭用力闭了闭眼,将其中酸涩摒除:“还有什么?”
白飞翎想了想:“仔细一想,要教的,这些年都教给你了,没有了。”
“好。”叶默昭应了声,朝白羽道,“寒铁锁拷上。”
少年一脸震惊:“统……”
“我说,寒铁锁拷上。”
“……是。”
依稀可见白羽的眼圈泛红,从身后取出锁,一抬眼见着白飞翎从善如流般将双手伸出来,于是少年便又犹豫地看了一眼叶默昭,却没再说什么,将人的手拷上,想了想却将钥匙递给了叶默昭。
“不必了,你拿着吧。”
白羽手一颤,只好收好了钥匙,站到一旁。叶默昭收剑入鞘,对叶默明那头点点头,方才同白羽一起回到队伍中。
直到白飞翎坐进囚车被自己亲属看管起来,叶默明方才放下些心,同叶清风点点头道:“押送叛徒的任务便交给叶副统领了,我诸事缠身,到得高地便无法再送。”
叶清风点点头:“好,劳烦堡主亲赴一趟。”
凛风堡主不动声色撇过一眼正面无表情翻身上马的叶默昭一眼,方才道:“事急从权。”
叶清风瞧见这一眼,倒也能想到对方在担心什么。有白飞翎这个前车之鉴在,他如今是算真正领会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但现下他无暇多言,便应了声,驭马到了另一头。
这只队伍阵容不可谓不强大,凛风堡主、黑羽营前后两代统领兼之数十黑羽营好手,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瞧见,当是以为这是恶人谷里哪一只精锐出外执行任务凯旋,却哪里能想到此番回谷为的是押送一个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叛徒。
动身前,叶默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雪下得愈发大了。
从冰原回返恶人谷之路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待到月沉星落之时,他们也不过走出了四五里路左右。原因无他,乃是因为此行所押人犯虽说不上前所未有,却是实打实的重犯。
众人本以为在回程之中,叶默昭怕是要做些什么——至少在叶默明和叶清风看来,他是要做什么的——然而直到远远可见半山腰的凛风堡望风哨时,叶默昭始终缀在队伍中央,没有任何动作。
几位大人物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到了冰血大营大门处,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叶默明看了一眼正望着鞍鞯出神的叶默昭,忽然扬声道:“阿昭。”
叶默昭回过神,应了一声:“在,兄长有何事?”
叶默明冷声道:“随我去堡内。”
不出意料,叶默昭答道:“兄长,我如今是黑羽营统领,哪有滞留在外不回谷的道理?”
叶默明瞅着他:“为兄不放心你。”
没想到叶默昭笑了笑:“不放心什么?我如今也算成人,行事作风还有何处不让兄长放心的么?”
气氛似乎一刹冷凝。
月没星隐,光辉尽灭。黎明之前最为黑暗之时终于到来,火把被小心看护,燃起的火光于风雪中飘摇,于是印在各人脸上便成了怪诞神情。
叶清风神色莫辩,先朝着叶默明点点头,方才对叶默昭道:“谷里我会先照看着些,你且先随着堡主好生歇息吧。”
他毕竟是黑羽营的副统领,余威犹在,叶默昭虽然现在担着统领之位,但若论声望,着实是叶清风更胜一筹。
四下便又静默了少顷,叶默昭总算出声:“好。”
这个字出口,叶默明同叶清风心底不免松出一口气。
便是在这个档口,异变陡生!
劲风乍起,火把噗得一声纷纷被砸进雪地里。光亮消失,天地陷入黑暗。
叶默明瞳孔骤缩,轻剑出鞘,想也不想便往囚车处掠去!叶清风本就在囚车附近,当即也提了剑就扑了过来。
“叮!”
“啊——”
空气中忽然弥漫起烟尘,随之而来的是众人的痛呼声。叶默明眉头紧皱,手上便再用了一分力。
“咔哒。”
锁扣被打开的声响如惊雷响在二人耳侧,叶清风一愣,试探道:“堡主?”
听得这声,叶默明方才知道他二人都被叶默昭摆了一道,当即松了力道,便喝道:“结阵!”
可谁能想到,他话音未落,便有一记手刀自暗处狠劈而来。他心道不好,正要避开时却只察觉身侧似掠过一阵寒风。
叶清风闻声便纵身跃起,不想有利刃寒光当面而来,他前扑的动作稍滞,手中剑却毫不留情往前斩去!
马儿响鼻声同血花飞溅声一同响起,似有人踉跄数步跌坐于地,又似有人急急踏出,上马扬鞭。
凄厉的嘶鸣声后,便听得马蹄纷沓,绝尘而去。
察觉夜中惊变的冰血大营将士掌火而来,叶清风等人方才看清场中局势。他们的人倒了一地,而雪地里,正跪着一个手握轻剑的少年。
叶清风皱起眉头:“白羽?”
“属下……在。”白羽捂着右臂,鲜血正顺着他指缝缓缓洇开,将雪地染出一片殷红。
叶清风呼出一口气:“你知道你在帮着谁吗?”
白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请副统领责罚。”
叶清风还要说些什么,叶默明却道:“此事容后再议,召集人手,去追。”
“是!”
这个夜注定不宁静。
冰血大营由此事闹出不小动静,凛风堡主带队回堡,黑羽营也入驻大营内稍事休息。
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叶默明解下披风丢到一旁,走到了沙盘前,看定东昆仑高地上的蓝色小旗。
叶清风站在一旁,并未出声。
半晌叶默明才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我亲弟弟。”
这话惊得叶清风睁大眼。
“不过他要是还活着,应该比阿昭稍大一两岁?”凛风堡主淡淡道,“从阿昭第一次站到我面前时,我就知道,不是他。”
叶清风这才从得知真相的震惊中稍稍回过神来:“那……堡主多年前,是作何打算?”
叶默明伸手拔掉了蓝色小旗,取了一只斧钺红旗,插到了沙盘上:“我想看看,浩气盟里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用这招对付本座。”
叶清风越听越不对,这比先前他得知的真相还更深得多:“阿昭,竟也是浩气之人?”
“是与不是,终归不算同路人了。”叶默明道,“我用一颗棋子去试探另一颗棋子,却独独没想到,这两颗棋子,从一开始就没握在我的手上。”
“那个人是谁?”
叶默明知道叶清风问的那个人是指的谁,但他仍旧没有回答,只是道:“再调一只暗线出去,只要不出昆仑,他们逃到哪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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