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风的话在这里停了好一会儿,片刻后方才笑道:“你是由你哥哥送入恶人谷的,此前和你一样被送进谷里的人只多不少,你就没想过,为何白飞翎会这般看重你?”
叶默昭听得皱起眉。
不想叶清风却没再继续说:“罢了,左右这些是我的猜想,也没什么证据。”
叶默昭霍然站起身,却没任何动作,往后退了些。白飞翎缘何会这般看重他,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的心里藏了千湖,再是骇浪滔天也只能波澜不惊。
他垂下眼。
倒是叶清风见他这副样子,似有些不忍般道:“你真没想过?”
“想过。”叶默昭忽然答了,叶清风一眼瞧去,却见对方的眸色深沉,像是沉淀了数年的积雪,“只是毫无证据的猜想,做不得真。”
叶清风叹一口气:“先前我同你说了,我们奉命来此却遇伏乃至全军覆没之事。”
叶默昭立时警惕起来:“是。”
“说是全军覆没却也不尽然,”叶清风又道,“因为还有人幸存,所以才有人历尽艰险回谷报信。”
他深深看定现任的黑羽营统领,半晌露出一个颇为残忍的笑来:“可叶统领可曾听说,堂主是何时知晓这个消息的吗?”
叶默昭深深皱起眉:“我在凛风堡接到信报时,正是七日前,想来是七八日前得到的。”
闻言,叶清风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往外看去:“所以我不太懂,明明凛风堡就在冰原的这一头,为何线人要回返恶人谷才报信?”
叶默昭也站起身,长久浸透在生死边缘的本能促使他拔剑出鞘,仔细听外头风雪里传来的细微声响。
忽然他沉声道:“你不是叶清风,你是谁?”
“叶清风”笑了:“仅凭马蹄声,就能判断出我不是叶清风,不知叶统领有什么证据?”
罡烈剑气斩过寒风,压得火光一时黯然。
叶默昭道:“桥上的叶清风是真的,你不是。”
“哦?”
“叶清风曾是黑羽营的副统领,是自小长在恶人谷里的。此地若真如你所言是灵风村外头的雪疙瘩,那叶清风便不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暂避风雪。”剑锋直指眉心,叶默昭仔细思索着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绕了这么一个大圈请我入局,倒是不知,阁下究竟为何人?”
更何况,他叶清风如今身为白飞翎之死的最大嫌疑人,又如何轻易对他推心置腹?黑羽营的前副统领虽然处世不恭,但心里头那把小算盘,向来分明。
“啪啪啪。”
响起的,是一阵鼓掌声。叶默昭可以很轻易听出,这阵鼓掌声是从外头的风雪里传来的,联想到现下所处何方,加之先前的判断,不难猜出来者乃浩气中人。
叶默昭内心却平静得很,对现在的他而言,只要不是白飞翎的消息,都不能撼动他心思分毫。
然而外头传来的声音,却让他的心骤然跌入冰湖。
那个人说:“一别七载,五少爷果然遵守诺言,坐到了黑羽营统领之位。”
这声音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见,此刻听来却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受掌控的事发生了。
他脸上的神色沉了几分:“阁下何人?”
“叶清风”动了动,他用手指捏住叶默昭的剑锋,挪开了几寸方才道:“五少爷,有个人的消息,想必现在的你,很想知道。”
叶默昭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收了剑,却是朝着外头的那人道:“不要让我失望。”
说着出了这一方雪洞,往外头走去。天际还在飘雪,只是不如之前那般又深又密,一眼望去冰原上立着数十骏马,每一骑上的人均是蓝衣银甲,这幅装束,昭明来人所属,皆为浩气盟。
有人牵过来一匹马,叶默昭接过马缰,看着为首者:“你叫什么?”
那人见他眼底利光,半晌只笑道:“在下……林斐白。”
5.
时隔多年走进刻着大禹鼎式样的待客厅时,叶默昭心情却如止水般平静。他的手仍旧按在桌上的轻剑上,看着庭前来来往往。
然后他皱起眉。
林斐白见他如此轻笑一声:“五少爷,沉着点气。”
叶默昭看他一眼,冷声道:“你们说的人呢?”
“冷静——”林斐白似笑非笑道,“你现在是黑羽营的统领,可不是从前的五少爷。悠着点,这儿人多眼杂的。”
叶默昭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剑鞘上敲打,后二指却是搭在边缘的。林斐白认得这个姿势,它代表着主人内心不宁,随时可以出手。
于是他开口:“五……叶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叶默昭道,“若要说有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所谓的线人,什么时候来?”
白羽笑开:“莫急,很快就来了。”
这个“很快”其实一点也不快,直到入夜,山风愈发凶猛,那线人也没有来。
叶默昭看着夜火渐亮,只垂眸道:“林斐白,天宝三载入浩气盟,隶属玉衡坛。”
话还没说到第二句,林斐白就笑了:“五少爷这是何必。我等又何曾欺瞒过您?且安心稍候,线人很快就来了。”
四周愈发冷寂,叶默昭看着自己的指尖,忽然道:“你和白飞翎什么关系?”
林斐白笑得愈发恳切:“自然是五少爷以为的关系。”
“哦?”叶默昭神色沉下去,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
夜愈发深了,线人却久久未来。这下连林斐白也坐不住了,往外走了一趟喊了人来问,半柱香后回到屋内,对叶默昭歉道:“被人发现了,受了重伤,现下在救。”
叶默昭皱眉,拍剑往外走。
跟在他身后的林斐白见他的步子不是下山的,遂放下心来引着他往更深处走去。不料叶默昭只是淡淡道:“不必。”
林斐白默然,只好不吭一声循着对方的步子往里走。
甫一入内室,就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还在外头的林斐白一挑眉,屋内便骤起寒光,只往他面门而来!
叶默昭与林斐白皆是一皱眉,随即前者轻剑出鞘提步追击,后者侧向避开,反手就要拔枪迎上——
可有人动作比他更快,在他的手刚握到长枪时,对方的剑锋已经到了他喉口。
“叮。”
剑锋没来得及刺入他喉口,因为有一柄剑也到了,正抵在对方剑尖之前,离林斐白喉口仅半寸不到。
场间的凝滞只是一瞬间,便在拦住那人杀招之时,林斐白立时便推开好几步。叶默昭的剑立时转了方向,顺着对方的剑锋砍向那人手腕!
“嗤——”
血花飞溅,叶默昭一顿。
趁着间隙,来人猛地掷下一颗烟雾弹,借着烟雾抽身而退。
烟尘四起前,叶默昭冷不丁瞧见了对方的眼睛。
刹那间五雷轰顶。
决定几乎是瞬时铸下,叶默昭不等林斐白再说什么,立时提身便追!
“喂!”
再听不清其他声音,叶默昭满脑子皆是那双眼。
那双眼这世间仅一人所有!
是他!
凛冽空气灌进鼻腔,周遭风景在急速倒退,叶默昭从未觉得过往有哪一刻如今时这般期待又恐惧。
期待他是白飞翎,唯恐他不是白飞翎。
脚下愈发沉重,入夜的冰原寒风冷彻透骨。叶默昭骤然吸进一口凉气,呛到了喉,不得不停下歇息。
心跳如擂鼓响在耳侧,他感受着几乎要跃出喉口来的心跳,再看一眼四周一片倒映着穹顶极光的积雪,只冷笑了一声,便止不住般重重咳起来。
积聚了许多日的郁气仿佛要在今日爆发,叶默昭立剑于地,愈咳愈厉害,在风雪里动静愈显。
咳势稍歇,五脏六腑都隐隐地疼。他在夜雪里等了有一会儿,半晌却不见他人动静。
于是他又笑起来,却突然喊道:“我知道你在这!你敢来‘救’我,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吗!”
“给我出来!”
他一遍遍喊着,夜风携雪灌入食管,如利刃破开血肉。叶默昭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要滴血,而出口的声音也嘶哑。
忽然他又咳了起来,动作之大几乎让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得不以剑支撑。
低头看着极光铺满雪面,叶默昭抬手按上去,再移开时,瞧见了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叶默昭忽然觉得很累。他想,如果当年不是一念之差,或许自己不会去到他的身边,也就不会有现下的劫火焚心。可转念一想,若去到他身边的不是自己,或许早几年间他便作了一具白骨。
他想起上一次切身体会飞雪切肤时,便正是当年白飞翎亲身出谷救他回去那次。那时对方的情形比起自己好不了太多,却仍旧将他负在背上,不曾放下。
那恐怕是他今生感受到的,最暖的温度。
白飞翎啊白飞翎,软红三千,我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你。
风雪愈急,衣着单薄的青年朝着雪地倒去。
新落的雪尚且蓬松,接纳了异物的入侵并将之裹在了自己怀抱里。冰冷刺骨,将意识也攫入深海,黑羽营的新任统领闭上眼,任风雪落于脸侧。
天地俱静,温度从体表溢散,叶默昭却始终盯着小遥峰的方向。
忽然他身子一僵,本已松了佩剑的手指却逐渐收拢,半晌他强迫自己直起腰来。
冷风拂面,呼吸带起热气。他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忽而站起身,又把剑捡了回来。抬头望了一眼东昆仑高地的方向,似是认命道:“罢了,我去找你。”
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只是久经奔波的身体经不起这般大起大落,在站直身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天穹在打转。他扶着剑,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方才重新睁开,欲要继续前行。
却在睁眼瞧见前方那道身影时,停住了脚步。
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在烈风集,在三生路。
他想起很多时候,对方总是牵着踏秋站得笔直,见到他时,便会露出春阳一般的笑意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白飞翎。”
“我在。”
那道身影站在前方,风雪轻扬下,只依稀辨出对方身形。叶默昭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残雪,这才终于看清那道人影。
可看清的那一瞬间,叶默昭觉得自己可能是幻觉了。这半月以来,他夜夜梦回皆有对方身影,可今日他真正站在面前了,他却失了一探究竟的勇气。
但不过数息,他还是紧了紧握着剑的手指,往前走去。
离得近了,愈发能嗅见空气中飘散不去的血腥气。等到了一尺之地,他终于看清对方的右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你没死?”
回应来得很快,对方的声音沉在风雪里:“命大。”
“那具尸体怎么回事?”
“变故来得太快,我惦记着你,没敢死,找了具尸体替了。”白飞翎道,“往脸上补上几刀,再换上我的衣服便是了。”
叶默昭盯着对方面具下的眼睛:“仵作会验伤。”
“浩气盟的人对白飞翎恨之入骨,在其断气后又连砍几十刀并不是很牵强的理由。”
“我会去看。”
白飞翎停顿了一会儿,方才道:“你不会。”
那双眼里还是如同以往的波澜不惊,只是在望向自己时方才浮现出深层的温柔来。叶默昭停了会儿,方才问道:“谁要动你?”
白飞翎笑出声:“我的阿昭,想动我的人太多了。”
“是……兄长?”
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犹疑,对方听着也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你哥哥他……未必是想动我的。”
“嗯?”
他却再没说话,却伸出了手将叶默昭抱在了怀里。
叶默昭睁着眼,心却似瞬间被妥帖安放,他微仰起头,迎着落下的雪:“我不信你会死。”
“我知道你不会信。”白飞翎的手臂收紧,凑近对方脖颈去嗅他的气息,“我不能死。”
久违的拥抱带着熟悉的气息,叶默昭眨眨眼,似乎想从里头感知到所谓泪水的痕迹。但是并没有,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眼中没有泪水。
他只是将竖起的刺,全部收回到了体内。
他只是闷闷道:“你骗我。”
白飞翎苦笑一声:“非我所愿。”
叶默昭还想说些什么,却眉眼骤利。身体先于理智行动,斩落一支迅猛而来的流矢。
白飞翎没有动,于是叶默昭的剑斩破了他的衣袖。
马蹄声由远而近,团团火把映照下,这一方寂冷天地似被灌入人间烟火。烟火近了,杀意也近了,叶默昭从动静里听出了来者何人,身形不免稍显僵硬。
白飞翎轻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背,却是朝着那大批人马到来的方向道:“停。”
一概人等,居然真的停了。
叶默昭仔细一看,来的正是黑羽营。
心思尚未落定,他便瞧见了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人。
他的兄长,叶默明。
电光石火间,他似想通这一切事情缘由,于是他深深恐惧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有这么一种情绪,但当此刻兄长当面,同袍对立之时,他叶默昭再是冷静无谓也不禁微微颤抖。
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白飞翎侧首看了他一眼,便笑道:“莫慌。”
叶默昭心里头生出极不安的预感,很快,他就听到白飞翎朝着叶默明道:“你是来杀我的?”
凛风堡主扣住马缰,点头道:“我没想到,你能藏得这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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