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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翎立刻追出了出去，跟在后面大喊道：“等一等！你能看到我？是不是？”
伊易不看他，也不理他，像是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
安静了好久，凌翎突然从他身旁冲出，大声叫道：“伊易！”
伊易在凌翎叫他名字的一瞬间，惯性地脚步一顿，不经意看向眼前脸色苍白的男鬼。然后收回目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你竟然真的看得到我？”凌翎使劲在他眼前挥着双手，眼睛亮晶晶的。可这回不管再问什么，伊易都不回应了。
在凌翎不断为自己欢欣雀跃的同时，伊易感觉一阵头疼。他烦躁地把衣服帽子罩在了头上。帽檐将将能够挡住耳廓，似乎这样做就可以减少外界噪音的干扰，就能不再关注那只紧黏在身后的脏东西。
伊易五岁时经历过一次车祸，再醒来时就变得颇为与众不同。
车祸后，小伊易时不时就会看到漂浮在空中的人形。这些幽灵走路无声，通常脸上带着悲伤和无助的神情。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他们会心疼地拥抱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用粉色的长舌去舔舐凝结在伤口边的暗红色血块。最后，眼睁睁看着身体再次碎开，大股鲜血再次从伤口涌出。他们便会变得更加难过。
现在想来，那场景骇人至极却也心酸至极。
刚发现自己异于常人时，伊易很不适应。他也会胆小的钻进母亲怀中哭泣，不敢一个人睡觉。父亲听了他的叙述，哈哈一笑，抱起他说道：“小易竟是见到鬼了？其实见到鬼很正常，爸爸眼前不也正飘着一只胆小鬼吗？”
时间久了，撞鬼这种事，伊易跟父母说的也多了。终于，父亲不再觉得有趣。某天，伊易还没说完，父亲脸色突地一沉，跟母亲拍着桌子喝到：“你每天都跟孩子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的孩子，整天装神弄鬼！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伊易张着嘴，吓得愣住了。
日子怎么过？日子当然还是要正常的过。
打那以后，伊易就没再开口说见过鬼。事实上他也慢慢不怕了。而且他了解到，这些鬼魂除了长得丑，爱哭以外，并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伊易快速瞄了一眼跟在旁边，喜形于色的凌翎。他又想，更何况眼前这位不像其他的鬼魂心脏、肠子都垂在体外，或者脑仁里的红红白白看得清楚。这个鬼长得唇红齿白，干干净净。外貌一点也不吓人，就是稍微聒噪了些。
凌翎早就发现对方在瞟他，猛地跑到伊易身前站定。伊易脚下又是一顿，并没从凌翎雾气般的身体内直直穿过，而是下意识从一旁绕开了。然而，这一举动正好坐实了伊易可以看到鬼魂。
于是，凌翎笑得更开心了。
2021-02-17 14:3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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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凌翎笑得更开心了。（接上）
他紧追在身高腿长的伊易身侧，笑着自我介绍道：“朋友，你叫伊易是吧？我叫凌翎。南方洱市人，六月份才来的玄武城……”
说到这里，凌翎突然停住，抿了抿嘴。眼中痛苦一闪而过。他想起了自己莫名的死因和无缘得见的房子。遗憾，懊恼，失落仿佛天上飘过来的几块乌云压住了他刚刚晴朗一些的心境。
凌翎望向远方灰色的天际，苦笑半晌，努力使自己重新振作。
他再一次强颜欢笑道：“我二十三，你多大？看你应该比我大一些吧？”
凌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跟人打过交道了，打开话匣子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停下。一时间他絮絮不休，像是想要道出心中的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即便对方不予理会，他还是笑嘻嘻地自说自话。
然而，伊易的表情就没那么轻松了。他快步走向车站，脸色十分难看。
鬼，他这二十多年见得多了。
有哭的，有笑的，有怒目圆睁的，也有媚眼如丝的。他记得上大学时，遇到过一个生前喜欢唱二人转的老鬼。那时正直期末，耳中每时每刻充斥着黄溜溜的二人转段子，那情况不比现在更糟？
不过就算再烦人的鬼，通常几天不搭理，他们就会自觉放弃了。至于最后飘去了哪里……这事儿伊易并不关心，反正是在他眼前消失不见了。
“人鬼殊途！”伊易叹气，他的时间有限精力有限，不可能像个小火炉般八方送暖。
等他走到公交站旁时，刚好来了辆回家的114路公交车。天色已然暗沉，明黄色的大灯从身旁凌翎雾气般的身体内穿过，似是把他分解在空气中，刹那间一具活动的肢体碎成了灯光里的粉尘。凌翎轻轻“啊”了一声。摸摸自己被光束穿透的身体，脸上浮现一丝惊慌，赶紧后退两步躲开光源。
看到此情此景，伊易微有些心酸，又不禁难受地一叹。若是能痛快活着，又有谁想变成鬼呢？然而事实就是这么冷酷，眼前的人已经死了，勉强可以被称为是个完整的人型鬼魂。伊易别过了脸，随着人流上了车。
凌翎微微一愣，低下头厚着脸皮也紧跟了上去。
茫茫人海中，能看到鬼魂的能有几人？伊易如同凌翎的救命稻草，一朝被他抓在手中，他当然不会轻易放手。
在街心公园浑浑噩噩地飘荡了好几个月，凌翎直到上了公交车才发现了当鬼的一个好处——乘坐交通工具再也不用买票了。现在正赶上下班高峰，作为一只轻盈的鬼，凌翎在拥挤的车厢内漂浮了一会儿，又好奇地跑到车头打量华灯初上的街景。
黄色的街灯照亮了整个城市，他第一天来玄武城的时候，走过同样的道路。他轻轻叹着气，脑海中浮现生前的快乐生活。来到玄武城之前，他还是温热的，鲜活的。可现在……
凌翎黯然盯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良久良久，一动不动。随着夜色的降临，心中的那份沉重更加难以言喻。
不知过了多久，车又停了。凌翎才突然反应过来伊易早随着人流挤到车尾去了。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望向后门下车的人群，内心一阵焦躁。“唉，太大意了。”他不安地想：“不会把人跟丢了吧？”
车门又渐渐关闭。凌翎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在车厢里寻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靠近后门的老弱病残孕专座上又一次发现了伊易。于是，凌翎松了一口气，嘴角再一次挂上了明媚的笑意，赶紧凑了过来道:“伊易，刚刚我以为你下车了呢，满车厢找了你好久。”
伊易沉默着。余光扫向凌翎，那拉着扶手站在人群中的模样，竟与一般活人无异。他收回眼，冷冷地看着窗外街道的车水马龙，想着这一天发生的烦心事，母亲催他相亲的事，学生期中考试的事，眼前再一次碰到鬼的事。
伊易还是那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
“没有关系！”凌翎却是在安慰着自己。比起每天让他孤零零呆在公园里唉声叹气，有活人相伴的感觉简直好太多了！或许伊易就是一个慢热的人。慢热的朋友是要慢慢相处的，他想。
公交车再一次进站。喇叭中播道：“友谊小学到了。”前门打开，腾地挤上来好些穿着校服的学生，好动的孩子们扒开众人匆匆往里冲。车门勉强关上，原本就不宽敞的车厢内越发拥挤。
坐着的人不情不愿地歪在玻璃上，一些刚上车的小学生们站在车厢中间，因为够不到扶手，只得倚靠着他人。而站着的成年人则最为难，扶着扶手，扒着窗沿，还要靠强大的臂力才能撑起后人的重量。人与人之间前胸贴后背，车厢里一片怨声载道。
一个瘦小的男同学灵活地挤到了伊易附近站好，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大声对话筒说：“妈妈，我已经上车了。半个小时到家。”说完，他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又随手从脚下书包里掏出一本英语书，就着昏暗的光线小声地背诵课文。
伊易盯着小男生愣了一会儿，忽然他对男孩招呼了一下，喊道：“来，那个小同学！你坐这里吧。”神色各异的旁人向后望去，随之分散开，费力给孩子让出了一条小道。
“不用。谢谢叔叔，我一会儿该下车了。”男孩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快点过来坐。”伊易忽地站起，不由分说地伸手攥住了男孩的手腕，大力把他从远些的位置拽了过来。可孩子的书包还在脚下，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向前倒去，下一刻半个身子已经扑进了伊易怀里。
“哎呦！”孩子慌乱地叫了一声，可伊易还是紧紧拉着他。
“伊易，你……要干什么？”凌翎不禁心头一冷，盯着那双强有力的大手皱了眉。他向来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弱小。“这个孩子说了不想坐！松手！”他胡乱拽着，还下意识去揽伊易胳膊，然而作为一个鬼，他没有丝毫气力，只见一股股小风打着转儿，吹动了伊易的发梢，又吹得一旁的大妈打了个冷颤，立即捂紧了领子。
眼看公交车又要进站了。猛地，伊易冲着门口方向厉喝一声道：“把手机还回来。”他手指准确地指向一个刚移动到门口的男人。
那陌生男人约二十岁左右年纪，带了个棒球帽，缩着脖子塌着肩站在门边
背对着众人不言不语。眼看就要停车了，那人强忍住破窗而逃的冲动，装作没听到身后动静。他心知只要熬过这几秒钟，等门敞开后一定可以想办法逃脱。
扑倒在伊易身上的学生早已站起了身，这时听到伊易对那人大喊，瞬间怔愣住。下一秒，似懂非懂地摸了摸口袋，紧跟着惊恐大叫道：“我……我手机不见了！”孩子的连连惊呼吸引了周围乘客的注意，一时间质疑、厌恶、恐惧的目光纷纷投在了门口的男人身上，却偏偏没有一人敢于上前质问。相反大多数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退开了一些，与小偷保持着距离。
凌翎不禁又是为之一愣，踱到小偷身边仔细看了看，心中恍然大悟。伊易刚才的动作莫非是在保护那个学生？他的形象在凌翎心里瞬间高大了几分。认识伊易的这短短几十分钟里，凌翎对他的印象如同坐了过山车一般波荡起伏。爬高，俯冲，再一次爬高。
最后凌翎认定了，伊易真如自己所想，是一个内热外冷的人。这种人做朋友，再合适不过。
车门打开的刹那，偷手机的男子箭步窜下车，往人多的地方跑去。“抓小偷啊！”不知车上谁大喊了一声。伊易早已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抓小偷——”身后群众的声音还在响着。眼看那贼越跑越远，凌翎心下着急，也不管不顾地跟着跑。他身子轻，越跑越快，竟然没几秒就被他追上了。凌翎此时精神一股脑都集中在抓小偷上，仅还差半步时，他不由自主地冲着那人的衣领伸出了手……
小偷刚跑出车站不到五十米，忽感被人揪住，速度立马卸去了一半；一回头，身后竟是空空荡荡。他后背发毛，脚下一软，猛冲的劲头又卸去了一半。他越想越觉得此事诡异，于是用双手胡乱拍打着自己身体，口中惊慌失措嘶喊道：“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拉着我？”
街上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一个男人在大街上边跑边手舞足蹈，仿佛一个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因此引来的路人目光一时间又激增不少。
2021-02-17 14: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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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引来的路人目光一时间又激增不少。（接上）
趁小偷分神的功夫，伊易已经跟另一位热心男士追了过来。那位男士是个退伍的军人，手脚非常利索。才片刻功夫，便稳稳当当地把尚处疑惑不解的小偷按在了地上。直到被按倒，小偷还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惊恐地睁大眼睛，全身都在颤抖，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对自己下的手。
伊易喘着粗气把手机还给了孩子，又拨打了110。他抬头便见到凌翎站在一旁，低着头吃惊地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愣神。仿佛在观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可这事的确发生得不可思议！
伊易在后面看得清楚，是凌翎先拖住了犯人的速度，才让他们有机会追上。伊易也不由得望向对方那两只苍白的手，就听凌翎喃喃自语道：“这不会是我的错觉吧？竟然摸到了。”声音又轻又缓，透着难以置信的意味。
凌翎回想自己刚才的举动。他在集中精神又或是情急的情况下，竟然触碰到了真实世界。所以现实生活中，夜晚墙壁里咚咚的声响，会自己重启的电脑，无故大敞的窗和屋门……原来都只是鬼魂在搞小动作而已？所以世界上发生的所谓灵异事件原来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得知自己还能接触到现实世界，凌翎又忍不住笑了。下一秒他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眼仁亮晶晶地望向身侧的伊易。今天真是非常幸运的一天啊！他想。先是让他碰到了能见鬼的伊易，然后又“解锁”了鬼的新技能。
伊易大方地与他对视了半晌，眼眸中终于多了隐约的赞许。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仅仅扬了扬嘴角。看到警车远远驶来，伊易转身离去了。
树影婆娑，棕黄色的枯叶大片大片飘落在地上，夜晚的秋风冰冰凉凉，空气中带着不可捉摸的醉意。
“伊易，等我！”凌翎高呼一声，追上了慢热的朋友。
伊易回头看了看拥挤的车站，又转头望向远处的红绿灯，沉默片刻。“下一站才是丽景小区。既然如此，剩下的一站路就走回去吧。”他想着，便往下一站走去。
凌翎从容地跟在一旁，嘴里小声哼着调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伊易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爱笑，这么开朗的鬼。他忽然心血来潮，瞥了凌翎一眼，只见凌翎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一对淡淡的酒窝。这鬼细看之下着实漂亮，身段也好，就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一人一鬼相伴走在路上，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热情似火。通常一个人走的路，在今天变得格外漫长且热闹。
想到自己活着时没为社会做过什么贡献，反而在死了以后抓到了一个小偷，凌翎心中颇为感慨，隐约还有些苦涩。做好事竟是这样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只可惜死后才能感受到，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情况更让人遗憾的？凌翎叹了口气，想了想，偏头对伊易轻声嘱咐道：“你胆子可真不小，万一那人掏出把刀，你不怕么？谁知道他是不是亡命徒。你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可要小心点。”
走到了喧闹的路口，伊易侧头看向周围。发现没人注意自己才冷冷开口道：“你真逗！亡命徒有什么可怕的？鬼不比亡命徒更可怕？”那语气比深秋的晚风更加冰凉。
凌翎如何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贬意，可是他不明白为何伊易为何要这样说他，顿时颇有些委屈。他小声辩驳道：“鬼怎么了？我是鬼，但是个好鬼！”
伊易终于对着凌翎笑了，略翘的嘴角使他看起来带着些傲慢。
他琢磨着一时半会儿肯定赶不走凌翎，便淡淡道：“你好不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站得离凌翎远了些，偏头补充道：“麻烦在人多的时候离我远点！少做讨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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