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祭司一听众人是来投诚的,当场笑开了花,身为当事人的水寒却一点也不开心。他将月白放出来,月白气鼓鼓地说:“总之话我带到了,办法你自己想,我身为妖怪,还是自觉些,别在你族人面前晃来晃去比较好。”
“你要走?”
“不走啊,到边上等你。”
水寒略松一口气,谁知月白接着说:“那片竹林我实在是绕不出去,你之前答应过忙完就送我出城,不会食言吧。”
水寒:“……”
月白坐在远处的台阶上,揣着兜,两脚交叠着无聊晃了晃。
看到别人一大家子吵吵闹闹,他忽然就想家了,想大猫山温暖的阳光,想自家的床,想多多,想斑,想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懒散生活。
月白重重呼一口气,从背包里掏出那张船票。
又一天过去了,那上面依旧没有出现日期,再看看水寒忙碌的模样,估计短时间内顾不上他。
要么打个盹吧。
月白挪了挪屁股,正打算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一片落叶自眼前卷过,而后双目失焦,广场景象也随即泛起涟漪,像极了“花月节”开幕那日的情况。
戒指这次没有发挥作用。
当近在咫尺的喧哗声远去,层层迷瘴的后方,展现出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
幻影世界里,水寒被剥去上衣、反剪双手,压在队伍的最前方,被同样对待的还有阿望和那群跟他们玩得好的少年。
大司祭头戴祭冠、身着盛装,在学者和辅祭的拥护下缓缓走向月白的方向,而在月白身旁,通往祭坛的梯级上,老祭司和洛洛带领不少人据守着,似乎准备与大司祭正面抗衡。
月白倏地站起,过大的动作幅度弭除了幻影。
水寒的注意力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这边,见月白突然来这么一下,当即弃族人于不顾,慌里慌张跑过来问:“怎么了?”
月白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东西?”
“奇怪东西?”水寒左右看看。
时值日出前七刻,是一天中光线最暗的时刻,也是祭祀仪式原本应该开始的时刻。按理说,泽挞闹成这样,祭祀是肯定办不成了,水寒也已想好应对龙族的说辞。
他以为一切都开始好起来,结果月白问的这个问题,又将他的心打落谷底。
他什么都看不见,再想仔细问问月白,民众却自发围了过来,吵闹声扰乱了空气,丝丝缕缕的白烟趁机从地底钻出,在每个人身上短暂停留过后,重新凝聚出幻影。
幻影中,所有人的站位有了明显变化,显然刚才已发生过什么。
老祭司质问已被松绑的水寒:“魁札尔铃呢!”
水寒低头不语,摆明是拿不出来。
站在老祭司身边的支持者们开始动摇,小声讨论:“该不会他真的将神器卖给外人了吧。”
“难说,他平日里就经常宣称泽挞待不下去了,要离开这里。”
大司祭呵呵笑道:“所以啊,不是我想以人为牲,而是水寒此举惹怒了神明,不给出合理的交代,无法平天怨、安万民。”
被押解的少年们又怒又惊,纷纷撇清关系说。
“我不知道水寒在谋划什么,也没有参与,求大司祭明鉴啊!”
“我跟水寒只是住得近,和他一点都不熟!”
“我,我举报!水寒在地下室违规捣腾种植的事,大司祭您看着我投诚的份上,别杀我!”
唯有阿望哭得眼睛都肿了,反复念叨说:“哥,哥你想想办法,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水寒的目光在老祭司等人、倒戈的伙伴、中立围观群众,以及那个外来学者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大司祭身上。他直呼大司祭的全名,说:“跟我到祭坛上,借一步说话。”
大司祭:“你当自己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来不来随你,他日别后悔就是。”水寒说罢,朝老祭司恭敬鞠了一躬,“洛洛,你也来。”
民众沸腾了,有人大喊:“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家伙偷偷摸摸算什么!有事不能光明正大对民众讲,让民众判断吗!”
在一片“就是啊,就是”的附和声中,水寒放下一句,“请大家稍等片刻,我马上就给你们一个交代”,便往高处走去。
一步、两步,他向月白走来,而后直接从月白的身体穿了过去。
月白回头看着“那个”水寒,确认不是困倦产生的幻觉,便对现实中的水寒说:“我想到上面看看。”
洛洛一听,本就没有表情的脸拉得更长:“不可!祭坛是神圣的地方,岂能容你个外人践踏!”
“是啊是啊,此举不妥。”民众也跟着插嘴说。
月白不理他们,揪着水寒问:“我就看一眼,不碰任何东西,你给个准,行,还是不行。”
“行。”水寒想都不想就答应,又说,“可是你得注意安全,不可冒险。”
月白:“知道了。”
祭坛上,“那个”水寒平静地对大司祭说:“我弄丢了神器,罪该万死,你贩卖神圣土地,似乎也好不到哪去。下面一个个的,都想坐你的位置,今日要是我拉你一起上路,肯定很多人心里欢喜。”
大司祭闻言脸色一变:“你这是胡诌乱扯!”
“我有证据,而且每一次你有所动作,我都留了心眼,从前是不想多生事端,没有提及罢了。你要不信,大可放手一试。”
“……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水寒抬手,摸着那棵巨大的树,也就是这时,月白才发现那树不是活物,而是由青铜一块一块铸造而成的。水寒说,“将你单独拉上来,就是给你个机会。我的要求很简单,杀我可以,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其他人必须放了。”
大司祭:“好,我答应你。”
水寒:“我不要答应,我要现在就放!”
害怕事情败露、又急于除掉眼中钉的大司祭只好照做。他心想,只要水寒一死,处理下面那群小屁孩也就分分钟的事。
水寒看到所有人都解绑以后,将站在梯级中间的洛洛喊上来,倒掉祭碗中掺了水的酒,解下腰间的黑曜石匕首往自己腕上割一刀,血液滴滴答答落入碗中。
洛洛紧皱着眉,像是想说什么,但顾及大司祭在,最后还是没讲出来。
水寒将匕首交予他,特别提醒说:“这是我家世代相传的祭刀,重要性不亚于魁札尔铃,现在交给你了,你来执刀。”
“慢!”大司祭终于看出了水寒的阴谋。
他这是打算牺牲自己,将洛洛和其他人完完全全摘出去,然后拿卖地的事反将一军。甚至为了洛洛在主持公道后能名正言顺接替大司祭一职,还想出了喝血延续血脉这种荒谬的事。
可是水寒已跪下了,背着手、挺直腰,胸廓呈弓型展露在外,洛洛横持匕首,避开肋骨,对准心脏外延的位置手起刀落。
民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毕竟谁都没想过水寒会对自己那么狠。
水寒忍受着极大痛楚,对洛洛说:“大司祭要秉公克己,不可贪位慕禄、不可置民意于不顾。龙族已死,泽挞失去供养是迟早的事,你答应我,尽力说服老师,然后带着泽挞人闯出一条新路。”
洛洛含泪点头,颤抖着转变匕首的角度,开始掏心。
水寒难受得五官皱成一团,只有嘴唇一直在开开合合,无言默念着哈恩的名字。
哈恩,哈恩……
腥稠的血漫过祭坛边界,滴落在一旁的青铜树上,叮当作响。那些汹涌的痛,那些绝望那些悲伤,不知通过什么传导到了月白身上,他慢慢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呼吸,痛得直冒冷汗。
水寒的心脏被摆上祭台时仍在跳动,洛洛紧握匕首,朗声喊道:“望天神怜悯,赐予我等新的神器。”
“望天神怜悯。”老祭司第一个跟着念,而后是稀里糊涂的民众。
成百上千的人不停反复诵念,形成一种奇怪声浪,神明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叫天边绽放出一丝光明。
这时,埋伏在角落里,由学者带来的其中一个雇佣兵无缘无故举枪瞄准,“砰”的一声响,在洛洛眉心打出一个血洞。
他缓缓向后倒下,场面开始混乱。
“肃静!莫要怕!那是天罚!”大司祭还做着扭转局势的美梦,谁知下一枪打的就是他。
人们尖叫着四散逃跑,没有注意到水寒眼角滑落的泪水,更看不见青铜树上的汩汩血流正逆向重回祭坛,汇聚在他的那颗心脏周边。
祭台被腐蚀得滋滋冒着白烟,白烟卷起漫天尘土,绕着青铜树打转。
神树受到感应,自发抽出嫩芽、舒展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花结果,一只只漆黑的魁札尔鸟从远处飞来,一边啄食那些果实,一边和着风声发出凄厉尖叫。
这本应是世界新生般的壮丽画面,然而魁札尔铃丢失,启动法器转由水寒那颗饱含怨念的心脏替代,龙族亦不曾到来。
最终,黑色法阵自神树顶端升起,与盘踞空中的白烟卷作一团,融合成巨大漩涡,旋涡又降下浓雾,雾中隐藏着无形的刀,追逐在以学者为首的那群入侵者身后,要将他们片片撕碎。
雇佣兵们持械顽抗,双方陆续有人倒下。
学者拽起一具尸体作掩护,问他们:“刚才是谁开的枪?”
“不知道,我们都没带枪进来。”
“老大,现在怎么办?”
“淋油,放火,都给我烧干净了,一个别留,赶紧办完赶紧撤,他们身上有禁咒,我们只要出城就安全了。”被算计的学者没耐心继续跟泽挞人周旋,干脆动了杀个精光的念头。
后来这群外来者是死是活,月白无从知晓。
他手脚冰冷地伏在高台上,那片由水寒恨意织就的、令人窒息的浓雾似要将他冻凝在这片奇怪的海市蜃楼之中。
第8章 许诺
大司祭的卖地证据以及奢靡的生活开销被公之于众,在群众里掀起轩然大波,老祭司牵头,说要回城找大司祭对质,大伙便跟了过去。
水寒见月白迟迟未归,以避嫌为由,跟阿望小声嘀咕几句,扔着正事不管,反而快步跑向祭坛,这一看不得了,月白直接晕倒在空旷无人的祭坛上。
“月白,月白你醒醒。”
月白通体冰凉,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水寒慌了,脱下长袍披在他身上,俩袖子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再将人背到自己背上,双手绕到后方兜稳以后,一步一步往下走。
梯级陡且长,瘦骨嶙峋的背部紧贴着自己胸膛,暖暖的,让人感到安心。月白不自觉收紧手臂,在颠簸中醒来,发现本应惨死的水寒活蹦乱跳,他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就抬手掐掐对方的脸。
水寒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一醒来就惦记着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月白恹恹的,拍了拍水寒说,“放我下来吧。”
“这里不平,背你到广场好不好?”
“摔不了,我又不是你们人类。”
“那是,猫族最厉害了。”
两人嘴上这么说着,结果一个不撒手,另一个也没有非得下来的意思,就这样一路一路走。
猫族争强好胜,吃饭坐哪都要打半天,一般情况下,不会允许另一只猫骑在自己身上,是以月白还没被人背过,他觉得新奇有趣,又怕背着他的不是活人,便低头在水寒后颈上嗅了嗅。
有汗味,还有后背伤口渗出来的点点血腥,是活人的气息。
水寒托着他的手一颤:“干嘛?”
“闻一闻。”月白毫不遮掩。
水寒哭笑不得,没话找话说:“有个好消息,要听吗?”
“听啊。”
“那个被你当胸踹晕的辅祭还记得不,他是大司祭的私生子……”
这故事不长,可直至两人回到广场,水寒居然还没说完。
他放下月白,解开系在月白身上的长袍,换了个方向给他重新盖上,而后大大咧咧往地上一躺,双手枕于脑后,仰望着将被日出驱逐的星空。
“私生子说,鞋拔子脸要肃清当年的知情者,加上我交出买地证据,支持他的人都不敢说话了,我看他这回很难翻身。”
“龙族呢?想好怎么对付没?”
“想好了,屠龙战役已过去那么久,就算有龙族侥幸存活下来,这些年里泽挞发生了什么,他们全然不知。只要一口咬定魁扎尔铃在大司祭手中,他们也耐何不了我。”
“这方法不错!”
“而且一石二鸟,还能帮我开脱遗失法器的罪名。”
“你其实挺聪明的。”月白夸赞过后,踌躇片刻,又说,“不过,我刚才看到你死了,就在那祭坛上,你还是别太掉以轻心。”
“看到我死了?”水寒理解不了这句话,“怎么死的?”
月白不太愿意描述那些细节,就说了个大概。水寒听完后,结合月白一路以来的诡异经历,给出个还算合理的答案。
“我想,你看到的应该是未来。”
“未来?”
“嗯,类似一种预警的存在,就是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走向的那个未来。”
“可我一个局外人,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因为你是神明派来拯救我的。”水寒语气笃定地说,“倘若不是你,我可能真的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毕竟活着实在是太累了。”
“遇见我就不累了吗?”
“也累,但愿意为泽挞奔忙的人不少,会将你放在心上的,在这里却只有我。”
月白舔舔嘴,心中一通小鹿乱撞:“那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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