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有雾,看不见路。”
水寒环顾四周:“这哪有雾?”
“……行吧,看来是专门针对我的,难怪上次一直绕不出去。”月白伸展伸展手脚,咔咔扭了扭头,无所谓说,“你先去安顿族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说的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水寒脱下衣袍,将两人的手腕束紧,打了个死结,“这样就不会走丢了,你别怕,闭眼跟着我就是。”
月白想笑。
笑水寒自己的事都一团糟,还有心思管他。
笑水寒明明是个干啥啥不行的人类,却总是逞强,将他当成阿望那种长不大的小孩来照顾。
但看在那人正儿八经的份上,月白又笑不出来,某种情愫悄悄萌芽,拱着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反手抓紧水寒,应了声:“那你牵稳些。”
雾气越往前越浓,眼前已看不到水寒的身影,月白觉得自己跑在一片虚无之中,所有感觉逐渐离他远去,只剩下水寒那略显宽大的手,温暖、坚定,由始至终倔强地牵着他,不肯放开。
提醒着月白,那个向他许诺永不放手的人,还在。
第9章 迷阵
手上的束缚毫无征兆解开,月白独自站在茫茫雾海之中,那个信誓旦旦的人还是消失了,而本应碎掉的木盒却好端端躺在背包里头,极其古怪。
天上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景象逐点逐点剥落,再遇水晕染化开,露出被烧毁过后的残破地面。
月白茫无头绪地乱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祭坛上。
水寒冰冷的尸体就躺在那里,眼角的泪干了,祭台上的心脏化作一滩血水,肋间只剩空空一个洞。这显然不是答应月白陪他走天涯的那个,而是蜃境中因弄丢魁札尔铃,而被族亲和外人联手逼死的那一位。
稍逊,迟到的红龙赶来,缓缓降落在水寒身边,幻化成山谷中见过的那个红发少女,龙女皱着眉,似是很不满意这种状况。
月白快步跑上去,想向龙女问个究竟,却再次被无形的墙挡了开来,龙女仍旧看不见他,再联想到那只木盒存放在大猫山的年岁,联想到白烟、浓雾……不合常理的逻辑忽然就通了。
这是一场早已落幕的戏,记录在那年那月的胶卷中,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或者微不足道的努力而发生更改。
那一年,哈恩终究是失约了。
那一年,他月白也未曾出生、未曾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和水寒之间,隔着一条名为时间的河流。
以水寒从密道出来的时间点反推,多半听不到鞋拔子脸和学者对话的重点内容,因此也未能早作防备。
后来,他也许忙别的事去了,不会从密道绕回来。
又或者还是走了密道,依然碰到了可恶的私生子,但因为身后没有跟着可疑人物,私生子不会生疑,自然也不会去告密。
没有滑稽的错认、没有促膝长谈、没有自乱阵脚的半夜潜逃、也没有人与他联手抗敌,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跟水寒活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何其相似。
大司祭早已将水寒看作眼中钉,与学者一拍即合,不慌不忙拟完名单,又在准备仪式的过程中发现魁札尔铃丢失,于是一切有理有据,水到渠成。
两难之下,水寒选择了一个既能保护朋友,又能推翻暴虐无道的大司祭的方法——舍身成仁。
其实他心里清楚,泽挞坐拥最好的矿资源,却是强弩之末,让洛洛接手也是无力回天。但他仍期盼着、反复念叨着哈恩的名字,希望奇迹只是迟到,而不是不到。
然而洛洛被一枪爆头。
学者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坚定了杀人灭口的心。
泽挞终是没等到无所不能的哈恩、没等到龙族驰援,被焚毁在日出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身为神仆的水寒心有不甘,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将怨念与怅恨具象化,试图杀死那群入侵者,这也导致他被束缚在泽挞不得往生,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地缚灵。
而自己先前所经历的那些,大约是水寒日夜盼着有人来救,灵魂重复经历着死亡前的同一天,就这么年复一年地等,最终形成了蜃境。
那边,龙女嘴唇微动,抬手在尸体上方抹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似乎因找不到魁札尔铃心生不满。
她思考片刻,单手结了个印,青葱般的指尖凝聚出一团光,缓缓注入到水寒的胸腔中。
四处肆虐的白烟分不清是敌是友,纷纷回卷袭击龙女,龙女分神瞥了一眼,摘下胸前的太阳花吊坠一甩,那东西层层拆分旋转,划出不受干扰的空间结界,将她和水寒的尸体稳稳护在里头,直到冗长的咒语念毕,水寒额上和胸腔处各浮现出一个封印,它们才消失无踪。
这时,月白包里的木盒随之抖了一下,原先盖有龙族封印的两个地方闪了闪。
这么看来,封印是双向关联的。
哈恩将魁札尔铃塞在盒子里,又因为某种暂不明朗的原因交由鸯鸯带回了大猫山,再历经数载,鬼使神差到了自己手中。
仓鼠蛋散啃开了盒子上的封印,水寒这边也随之解除,于是残余的怨念通过与魁札尔铃共鸣,在“花月节”那天,袭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大猫山。
时间、缘由、结局终于连通,谜团得以解开,可一切都让人感到沮丧,感到无所适从。
时钟被神之手拨弄,飞速向前。
龙女化作龙身离去,纷飞的彩羽覆盖在水寒的尸体上,幻化成一套大司祭服饰,四周的景物也开始频频变换,当“过去”与“现在”的指针重叠那一刻,雾气退尽,月白终于看了清泽挞真正的面貌。
这里草木不生,虫鸟不鸣,建筑物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渣,街道上有一堆堆焦黑的东西,也有部分完整的骸骨,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水寒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面色蜡黄,华发虚长,头颅无力地侧向一边,单薄干枯的躯体陷在华贵艳丽的大袍子中,看上去乖戾而可怕。
月白只有17岁,从未离开过大猫山,也未曾经历过生死。
回想起这人不久前还活蹦乱跳地牵着自己的手,说会弄一张通行令,然后带他一起去看海。他知道那些不过是蜃境,是一场已逝之人的梦,是假的,但仍止不住地难过。
他傻傻坐在水寒身边,哭得上起不接下气。
书上说,万事万物犹如列车,遵循着属于它自己的轨道运行,有些事如果改变不了,就应该学会接受。
月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所以在情绪发泄过后,他首先想将水寒安葬。
可那家伙重的要死,像是焊在了祭坛上,月白拽来拽去拖不动,再多用几分力吧,又怕扯断那人的手脚,只好作罢。
他将木盒塞进水寒手中,自言自语说:“魁札尔铃给你带回来了,虽然是晚了些,但也算是物归原主,如果在往生路上见到你的族人,也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啊对了,转世的时候,记得选在大猫山降生,下辈子做只无忧无虑的猫,等你长大一些,就到毛球镇找我,我罩着你……”
月白说着说着,很不争气地又把自己说哭了,他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转身离开,踏上了出城的路。
途中经过水寒的家。
地窖里那些蔫了吧唧的小苗生命力强大,竟长出一棵树来,顶塌了小半间屋子,攀爬到街上野蛮生长,还开出了花,打挤成串的小花从高处一缕缕垂下,随风摇晃,将毒辣的日头切割成细碎柔和的光。
月白想摘一束带回家,但在指腹触碰到那些绸质脆弱的小东西后,又改变了主意。
毕竟拥有太过短暂,万一那天枯萎了,自己怕是又要伤心一场。
离开居民区再走一段山路就是竹林,过了竹林就到城门,月白忐忑不安,怕那三个雇佣兵找来增援,难以对付。
不过月白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本应是竹林的地方变成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河对岸的石壁与地面呈90°耸立,且光滑无比,就算是猫族也难以攀爬。
他认真回忆,确实没听水寒提起过泽挞有河,所以是那么多年过去,地貌改变了?
还是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月白挠挠头,懵懵懂懂往回走,认真辨别过长得十分相似的建筑物后,选了另一条路。
然而半天过去。
“一二三四……三十五,三十六。齐了啊,怎么每条路都走不到城门,难道是我走重了?”月白看着自己画的简易地图,沮丧地呼出一口气。
没办法,只怪自己太过自负,低估了泽挞城的复杂程度。
他改变策略,掏出一把猫粮,每走一个岔口,就碾碎几颗作为标记,又将所有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结果这次非但没有竹林,就连那条河、那座石壁都没看见,路路通往悬崖。
但这还不是最怪的。
最怪的是,悬崖对面有座形状嶙峋的石峰,他走了三十六条不同的路,每条路尽头的石峰却长得一摸一样,连角度和方位都没有丝毫差异。
这不符合逻辑。
唯一的解释是,自己来来去去,到达的是同一个终点。
月白警惕地回头,检查了几个路口,果不其然,有些路口的猫粮碎屑出奇的多,有些路口则一半有一半无,再蹲下来,发现地上的石板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反向挪动。
机关?
所以房子建得千篇一律,不是因为审美怪异,而是泽挞从建城之初,就设计成了迷阵的样子,要将误入者困死在里头。
那现在该怎么办?
月白歪着头,想着想着脑袋一沉。
两天一夜没怎么睡,又是逃难又是飞檐走壁,害他困得要死。反正泽挞无人,这城要动也是遵循某种规律自己动,什么时候研究都一个样,不如先睡一觉再说。
他这么想,又嫌街道太过邋遢,于是打着哈欠,大摇大摆回到水寒家中。
其时无星无月,四周昏暗,他本来没太在意那棵树,可一股苦涩的味道钻进鼻腔,与原先的花香大有不同。
他后退两步,低头细看,不少花串落在地上,还有被鞋子踩踏的新鲜痕迹。
月白站在鞋印上比了比,尺寸不一样,再抬头看看花,甚高,不是自己随便路过就能碰到的,显然泽挞除他以外,还有别的人。
盗宝贼?还是雇佣兵?
总之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人。
看来还是得挪窝,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一直无法好好睡觉的月白烦躁至极,不作多想就折返祭坛。
毕竟那里除了地势高,一览无遗以外,还有个小小的原因,就是有水寒在。
月白几近盲目地相信,整个泽挞唯一不会伤害自己的,就只有水寒了。
然而月白又又又想错了,祭坛上空空如也,水寒直接没了踪影。
虽说地缚灵夙愿了了,躯体自然风化不奇怪,衣服跟着一起风化也勉强说得过去,但那只盒子呢?
哈恩那只他·喵·的、该·死·的盒子呢!
月白怒极反笑,叉着腰大喊:“水寒你个王八蛋,装神弄鬼算什么事!”
什么事——么事——事——
回声绕了一圈,无人应答,月白以为水寒在跟他开玩笑,便上上下下地找,结果水寒一直不肯现身。
玩心被消磨得差不多,月白生气了,对着空气说:“你不是问过我,猫族怕不怕悬崖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话音落,他纵身下跳,连个预备动作都没有,紧接着一条影子扑了过去,趴在边沿伸手下探,怎料抓了个空。
月白当然不会傻到跳崖,他不过攀着青铜树的枝丫轻巧荡了个圈,趁那身影不备,从后跨坐在背上,把人压得死死的。
来人果然就是水寒,瘦削、白发、行动缓慢,不过倒是换了套普通的衣服。
“为什么吓唬我?”以月白的性格,本来是要揍水寒的,可等人到了跟前他又舍不得。
水寒趴着,不动不说话,加上本来就没有呼吸,装得跟个死人无异。
月白戳了几下心有余悸,便将人翻过身来面朝自己,这么一番拉扯,水寒衣襟大开,现出瘦削胸膛上狰狞的缺口,月白更是没了脾气,替他拉好衣袍,低声问:“还痛吗?”
水寒面无表情地看着月白。
月白心里一咯噔:“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他琢磨着,自己这样不太礼貌,想从水寒身上站起来再说,怎料水寒眉一蹙,用左手抓着他的手腕,右手比划着,很慢很慢地绕了一圈,再一圈。
那是在迷雾中,他将他和他的手用衣袍紧紧系在一起的动作。
月白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伏趴在水寒身上,反复念叨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真的太好了……”
水寒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一丝怨恨、一点迷茫、占比很大的不安,以及微乎其微的欣喜。他犹豫一阵,疲惫地合上眼,抬手在月白后脑勺上安抚性地摸了摸。
“胸口还痛吗?”月白冷静下来后,再次问了同一个问题,这回水寒给出摇头的答复。
月白:“刚才是不是你用机关害我绕来绕去?”
水寒脑子当机般的沉默。
月白:“想我留下,对不对?”
水寒很慢很慢的点头。
月白憋着笑,尾巴翘得老高,莫名觉得这只睡太久,脑袋有点秀逗的丧尸可爱极了,甚至动了养他的念头。
毕竟大猫山规定不能养外族活物,又没说不可以养死的。
不对,他为什么要困住我,而不是一起走?该不会……
“你现在还是地缚灵,不能出城吗?”月白忧心忡忡地问,“是还有什么心愿未达成?”
水寒双眸一黯,又继续保持沉默。
气压很低,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感,月白看了看天色,担心丧尸淋雨后难以打理,便从水寒身上起开,再卡着腋下,弯腰将那人拉起来,拍拍对方衣服上的灰:“要下雨了,先回家吧,正好让我先睡一觉,我都快困死了。”
也不知道那么长的句子水寒能不能听懂,但他像条忠实的小尾巴,走到哪就跟到哪,感觉还挺不错。
地板太硬,用背包当枕头硌得慌,但可能因为有人作伴,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再醒来的时候,月白伸了个懒腰,发现天黑得难辨日夜,那场暴雨憋了这么久居然还没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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