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的确是死了,死于风蚀谷战役,死于那场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雪崩之中。
过程与砬迪所讲述的并没有什么出入,但极少人知道的是,在赴死前,奕与现任鹿王就鹰族的安置问题谈了一夜。
他认为这是即可以拯救自家族人,又能保全眠祠鹿族朋友的绝佳方法。
鹿王答应了他。
得到承诺后,他剥下身上的鹿皮转交给亲弟,又连写二十四封信,收件人无一例外,均系蒲桃。
“他叮嘱我每月准时给你寄信,以为不到两年,你就会忘了他。”小夜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没想到你一直锲而不舍,每信必回,后来他留下的信寄完了,我只好模仿他的字迹,继续与你通信。”
“那下午的信……”
“是我写的,也是我让褐羽给你送去的,只是没想到会以这么糟糕的方式会面。”
“你可以现写一份给我瞧瞧吗?”
“可以。”
小夜执笔,用奕的笔迹非常流畅地写下其中一封信的内容,格式、地址和称谓都无需思考,全部了然于心,甚至连摔缺了口的那个封戳都是奕交给她的。
“谢谢你,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蒲桃看过后面无表情,背后拖拽着的那束火花也安静了许多。
“取下那张皮后,奕如何瞒得过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水寒身上带着见谁咬谁的戾气,问出口的问题异常尖锐。
小夜觉得水寒有点欺人太甚,但若不打消对方的猜疑,只怕又是一场恶战,于是交代道:“禁术本来就有代价,披上鹿皮前,奕要将自己的翅膀折除,身上的皮肤也得清理掉,因此剥离后就只剩血肉模糊的躯体,只要缠上绷带,对外声称是做实验时误触火药烧伤,无人怀疑。”
月白猜测水寒想打听艾利曼莎堡那座妖城的事,没有阻止,只与他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紧扣,脑袋往后靠着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水寒停下盘问,抬手捋起月白的刘海摸了摸前额:“累了还是伤口疼?”
“没事,你问你的。”
担心吵着月白,水寒的态度缓和了些,问小夜:“你丈夫怎么称呼。”
小夜:“还是叫他阿冉吧,他不喜欢自己原先的名字。”
水寒点头:“阿冉披上那张皮,在他哥死后冒领战功,过着高官厚禄的生活。他不寻思着为鹰族谋福祉,反而游说鹿王出兵,以至五万兵士折损,他在艾利曼莎堡见到了什么。”
小夜:“根本就没有精兵,阿冉也没有到过艾利曼莎堡,那只是新王布的一个局,以此来化解他母舅虚报兵力一事。”
月白诧异:“可是档案上说,出征前还举行了誓师。”
小夜说:“那是我在水源中布了能致人产生幻觉的毒,阿冉处刑的时候也一样。然后在报刊书籍上发表伪造的图片,再找些有名望的人帮忙吹嘘,同时攻击提出质疑的人。这样过上几年,人们就都相信了。”
月白:“……”
后面的事与先前推测的基本一致,既然阿冉从未去过艾利曼莎堡,再问下去也没什么价值。
小夜的开诚布公让月白感觉这人不差,于是说:“好了,问题都解决了,你打算怎样送我们出城?”
小夜松了口气:“调查闹鬼这事应该不是王的原意,我打算与他稍作沟通……”
水寒打断道:“不,鹿王不可信,我们也不想掺和到你们的恩怨之中。我的要求很简单,在不惊动鹿王和砬迪的前提下,让我们四个安全出城,其余的事你们自己处理。”
小夜一愣,随后说:“请给我两天时间,我想办法修改排班表,将门岗和巡逻都换成自己人。”
大街上,被小夜骂了一顿的阿冉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四处游荡。
迷糊间,他看到路的尽头,奕慢悠悠地走来,沉默站在他的身前。
阿冉又哭又笑,扯着奕的袖子不撒手:“哥,你回来吧,我担不起那么多人的期望,也实在是应付不了……”
“奕,我也想他了。”来人说,“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本就不剩几个,难得兄弟们有兴致品酒,怎么也不叫上我?”
阿冉当场酒醒三分。
他盯着那双打理得一尘不染的靴子,而后目光一路往上,定格在对方死灰色的双眸中。
来人身穿素色立领长衫,领口一丝不苟扣得死紧,外面还套了件稍短一截的开衫,头上彰显身份的鹿角枝丫繁复,常年扎紧的红褐色卷发被夜风吹散,犹如劫火翻飞,一条五色斑斓的皮绳突兀地系在腕间,上面穿了个太阳花图案的铜制吊坠。
“王。”阿冉说,“你来做什么。”
“替你哥来看看你。”鹿王温和地说,“你的状态太糟糕了,他在天国恐怕是要责怪我了。”
“没关系。”阿冉笑道,“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听不见他的唠叨。”
鹿王靠近了些,轻声说:“你就不想为死去的族人做些什么,例如报仇?”
阿冉:“报仇?哪来的仇。”
鹿王勾起嘴角:“你果真以为,是在换皮的过程中操作不慎,才害同族丧命?其实他们会与嫁植在身上的皮囊无故剥离,是我,在其中做了手脚。”
“你说什么!?”阿冉怒吼着,双眼清明了不少,“为化解谎报兵力的事,先让我顶下罪名假死,然后毁我容貌,命我刺杀与你意见相悖的人,再让鹰族顶着他们的皮囊,里里外外助你坐稳王位。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设计让潜伏的兄弟暴毙!还对外声称闹鬼,还装模作样找犬族来调查……他们都是我哥的旧友,我哥,我哥那么信任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就是寻开心。”鹿王口吻轻慢,“库姆安稳下来以后,这王位坐得有些无聊了,既然没有挑战,那就为自己创造挑战,人活在世上,总得做些什么消磨时间,你说对吧。”
阿冉将手中的酒壶“咣”的一砸,拔出匕首朝鹿王捅去。
鹿王侧身避开,不依不饶挑衅说:“不够沉着、难担大任,和你哥比差太远了。”
阿冉大吼:“你不配提我哥!”
“不配?”鹿王嗤笑,“哦对了,其实你的族人没有死呢,我好心将他们安置在神塔的地宫中,就是少了皮囊的模样甚是难看。想去见上一面吗?那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时刻。”
阿冉气得一拳砸在鹿王脸上。
鹿王捂着脸后退几步,手上的太阳花吊坠一闪,小夜随即从巷尾跑了出来。
她站在阿冉和鹿王之间,调停说:“难得王愿意过来看看你,怎么一上来就动手?这样下去,误会永远都解不开。”
阿冉揪着小夜:“他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大伙身上的不是反噬,是他下了黑手!”
小夜:“你喝醉了吧,我一直站在不远处,刚才王见你步履不稳,只是想上前搀扶,一句话都没说过。”
阿冉扭头望着鹿王:“这又是什么障眼法,你可真够能耐的。”
“不妨。”鹿王善解人意地说,“他的癔症十分严重,已经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我不怪他。”
小夜:“我护送您去疗伤。”
鹿王:“不需要了,我自己回宫,你陪陪阿冉吧。”
他背着手离开,没走上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朝小夜说:“对了,屠龙庆典提前到后天上午举行,力敌跟你说了吗?”
小夜:“呃,没有。”
鹿王:“阿冉这种情况不适合担任暗卫,由你顶上吧,褐羽和他的部下都去守会场。”
“这……”小夜一脸为难。
鹿王:“有什么不妥吗?”
小夜:“没有,仅遵王命。”
小夜搂着阿冉,还在想怎么向水寒解释计划改变的事,阿冉突然发狂大喊。
她不知道,此刻鹿王正对阿冉说:“你哥当年骗回来的焰火我还留了不少,一并搁在地宫里。炸神塔,将会是庆典最精彩的压轴节目,至于能不能把人救出来,就看你的能耐了。”
第35章 旧契(下)
月白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发觉换了个住处,已不在小夜的旧居中。
水寒安静地倚在身边,感觉怀里人动了,便说:“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月白抬眼,对上一双满布血丝又浮肿的眼,心疼道,“我睡了这么久,你就一直熬着?”
水寒拍拍自己的脸提振精神:“没有,我也刚醒。”
“撒谎退步了。”月白从床上爬起来,刚想跟水寒说不如聊聊,爪子一不小心压到了仓鼠。
蛋散怪叫一声,没有醒,却无端开始说梦话:“亲爱的,别看我整天凶你,其实我是很爱很爱你的。”
疑,它这是教我表白?
月白困惑地摇着尾巴,有点想继续听下去,又觉得这家伙平时说话那么恶心,它出的招,水寒估计不太受用。
可是自己又没有追过公猫,怎么办呢……
蛋散见月白没动静,挠挠屁股,精神分裂似的换了个口吻:“喂,老子喜欢你,咱两凑一对吧,不许反驳,不许问为什么,我数三二一,立即给我躺平!”
“噗。”月白笑喷了,又因扯到伤口疼得龇牙。
水寒瞟了眼煞风景的仓鼠,拿被子将它卷成一坨扔到床下:“别理它,继续睡吧。”
“睡不着。”月白害怕仓鼠继续作妖坏他大事,提议说,“不如,出去透透风吧。”
病患吹风是大忌,水寒拧不过月白又不敢走远,只得陪他上了楼顶。
也就是这时月白才发现,他们住的不是旅店,而是一座石塔。
塔的外延用石头雕刻成巨龙环绕的样子,龙腹内则是楼梯,塔比周边建筑要高上许多,能将图陌繁华喧嚣的景象,乃至远处的群山尽收眼底。
可是巨龙无头,蜿蜒的身躯生生截断在他们所处的顶层,月白摸着风化得圆润的石鳞片,想象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里有过大规模的龙神崇拜,只是塔没修完,就遭遇变故停工。”水寒说,“但正如我们之前说的,兽族没有这一习惯,再结合小夜的叙述,我总觉得库姆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月白:“别想它了,反正明天早上就能离开。”
“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我听说,屠龙祭典突然改期,跟小夜承诺我们的离城时间正好碰上。另外,这塔是鹿王接待外宾的场所,你睡下以后,砬迪来过,坚持要我们搬到这里。”
“你是说,砬迪看出了问题,要扣住我们?”
水寒点头:“总之明天看到情况不对就硬来,别顾虑什么外交,大不了回大猫山受罚就是了。”
“好。”月白说着,左右看了看,“话说蒲桃她人呢?”
“她的隐身术恢复了,加上找人的事告一段落,我就让她先回盐沼,顺便替我向团团送信,就当是多一手准备吧。”水寒眉头深锁着,像只身怀财宝的巨龙,生怕月白再受一丁点伤害。
月白笑着按压他的眉心:“别紧张啦,就算身份被拆穿,大不了蹲几天牢房再遣送,又不是要命的事。”
水寒难过地看着月白颈上的纱布:“伤口疼不疼?”
“有一点,但可以忍受。”
“这么大面积,要是留下疤痕,猫长老该把我撵出山了。”
月白想说:怎么可能,我跟猫长老又不沾亲带故。
随即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舔舔嘴,有些紧张地试探道:“我的信息素味道糟糕,要是,要是在那么明显的位置留了疤,估计就更没有猫喜欢我了……”
月白咽着口水,停顿一下,为自己打打气。然而下一句“既然如此,你可不可以勉为其难跟我试试”还没说出口,水寒当场炸毛。
“你答应过会等我的,怎么突然忧心起别的猫喜不喜欢你?是怪我没赶在阿冉动手前赶回来吗?”
喵?
月白完全对不上号,茫然看着水寒说:“等你?什么等你?我有答应过吗?”
这堪比负心汉的言论气得水寒浑身冒烟,一股血气更是直冲脑门,掩盖掉所有理智,他摁住月白的脑袋,不容抗拒吻了下去。
“!!!”
月白的世界刹那静谧无比。
这个吻纯粹简单,被晚风吹得微凉的嘴唇轻柔相触,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小心翼翼的轻颤,比起从前那些莽撞胡来的吻,可谓不值一谈。
但不知为何,竟让月白生出一种等了上百年的错觉。
“你敢找别的猫,我就敢将它们通通打残!”
强吻过后是放狠话,水寒无理取闹,惹得月白十分不服:“你能喜欢哈恩,凭什么我不能找别人?”
“谁跟你说我喜欢哈恩的,是不是多多!”
“你不喜欢,找他干嘛?”
“不是你要找吗?”
“是,是我先提出要找,但你可以不答应啊!”
两人急瞎了眼,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
水寒感觉这么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于是深吸一口气:“我跟你说过,需要找他取出魁札尔铃,就是前几天,站在那个湖边说的,还记得吗?当时你也答应了,会等到我卸任的那天。”
月白歪着脑袋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水寒继续说:“我对哈恩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因为泽挞从来就没有同性恋爱的先例,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知识盲区。再说,如果是你要取我性命,就算明知是蓄谋,我也舍不得捅你一刀,这种区别,你能明白吗?”
36/121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