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张笑脸,就是多几滴无足轻重的眼泪,快乐的宴会也不会终止。
鼓瑟吹笙,歌舞升平,美酒与佳肴,美人与情爱,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都是那样的……美满。
卷发女子终于松开口,那坑坑洼洼的指甲在楼桦面前一摇,她就像是最温柔的母亲,在等待爱子投入自己的怀抱,招手,便咧开唇角,露出染上蔻丹颜色的牙齿,女子语调里情难自抑地发着颤,她道:“让我来吧。”
“让我来教教我们的玉珍珍,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做的。”
“玉珍珍,好孩子,好宝宝,你是楼外月唯一的孩子,不坚强一点怎么行呀!”
“不要嚷嚷,不要求救,更不要喊痛,因为那只会让人听了觉得厌烦。”
“我过去向你爹自荐枕席,可他没看上我呢,若他那时答应我,我就是你的娘亲了,你知不知道,玉珍珍,我差一点就是你的娘亲了!”
“娘亲都会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我也不例外,玉珍珍,你在害怕吗,你在发抖……哈哈哈!你在发抖!你怕我!楼外月的儿子竟然在怕我!”
“玉珍珍,你为什么叫玉珍珍呢?楼外月给你起这个小名,不会觉得很奇怪吗,玉珍珍是女孩子的名字呀!”
他躺在那张宽大的桌子上,原本摆有的酒壶果盘都被胡乱推去一边,好给期待已久的宴席腾出足够的空间。几颗晶莹的葡萄不慎滚了出来,聚集着四面八方的烛火,牵连着人们火热的目光,最终停在了离少年破损的嘴唇很近的地方。
于是便有好心人将葡萄喂进了他的嘴里,连着一起喂进去的,还有两根粗糙手指,好心人随意掐着那柔滑的舌头,将葡萄硬生生在少年口中捏得汁液四溅。
直到那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去,直到问题一再被重复,他才睁开眼。
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月亮。
今夜……是满月。
“因为……”楼桦喃喃说道,“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月亮只有一个?……啊,是了,看来你爹也很清楚,你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却完全没有办法超越他,他对你很失望吧?”
重重人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围着他,将他笼罩在月光也无法触及的阴影里。
他们品鉴他,如同品鉴一件古董,一幅壁画,翻看那精致而脆弱的手腕,丈量蝴蝶骨的轮廓,手指抚摸过小巧的喉结,仿佛可以借由此,想象那个霸主堕落后的身姿。
玉珍珍,我儿,你不需要成为和爹一样的人,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只想当一辈子当小孩,爹也会永远爱你,所以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爹看了心里觉得很难受。
玉珍珍,有爹在,你永远都可以做自己。
“若你不这么废物,今夜本会更加有趣一些,玉珍珍,你破坏了我们来之不易的宴会,大家本来很高兴的,你怎么赔得起呀?”
玉珍珍,你很喜欢月亮吗?你觉得它很漂亮?
其实爹不这么想……为什么?因为月亮太冷了啊,又挂在那么高的地方,谁都不在身边,想找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玉珍珍,你想过这种生活吗?
“可怜楼外月英明一世,留下的这个儿子,却足以毁掉他毕生的荣耀!可怜!实在可怜啊!”
“又在哭了,啧啧,你们看他这副模样,哪家父母能认这样没出息的儿子啊!”
月亮其实很寂寞呢,你别看它站那么高,它其实可想找个机会来这人间走走了,所以玉珍珍,爹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你想做什么爹都会全力支持,但不用逼自己成才,这事急不得,一步一步,爹陪你慢慢来。
“宴会!哈哈哈哈,没了楼外月,这样的宴会,我们还能举办上很多次呢!玉珍珍,不用怕,我们都会等你的,等你再长大一点,长大到……不会轻易被玩坏的地步,那时,才是真正的宴会。”
“每夜每夜,每逢十五,玉珍珍,你一定要来参加哦!”
“你可是——宴会的主角!”
玉珍珍,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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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响应和谐社会的要求,所以本文玉珍珍是到了合适年龄才给那啥的,在这之前多是言语羞辱精神打压。
上一章有人质疑为啥要给侍女这么多戏份,现在明白了吗,没有她这个调味剂,全文就要朝着黑深残路线一去不复返了。
什么,你说那样也很好,你能接受?
你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呢!写黑深残多累啊!我不也得放松吗?!这只是一篇轻松的小凰文而已啊!
第43章 43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逃离那场宴会。
薛重涛和沈晚对此全无了解,方璧山可能清楚一些,毕竟玉珍珍曾在最后一次参加宴会后,当着他的面跪在回廊阑干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宴会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丰盛到会让人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还存在饿死的难民,可这些食物并非为玉珍珍准备,当然他也能得到用餐的机会,毕竟尊贵的来宾很愿意亲手喂养这样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动物。
他们要求玉珍珍张开嘴,无论放进去的是什么,都不许吐出来。
而现在曲终人散,宴会结束,他穿着那月白的衣裙,领口大大敞开着,腰带早已遗落在谁都不会关心的地方了,他在回廊扶着墙,踉跄行走。
被灌了太多不知种类的酒,胃里火辣辣的疼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里,玉珍珍醉得看不清眼前的路,东摇西摆,终于在某一刻,他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衣角,便顺势重重滑跪在地,那一下磕青了毫无防备的膝盖,也让他的五脏六腑在腹腔中颠倒,而酒液就在这样的冲击里酝酿成一场险恶的梦。
“……呕……”
泪水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那些藏在梦里,喷涌而出的毒药在侵占了喉道后,打定主意要弄瞎这双眼,他跪在那里,脊背抽搐犹如癫痫,对着阑干下一丛丛月白的小花,胃部一再痉挛,将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巨大的耳鸣作响,这时,玉珍珍听见有人在他身后淡淡道:“你真是从头到尾都和他一点也不像,你父亲据说千杯不醉,曾独自喝倒了一整个天涯阁的人。”
“……”
他用力咽了口酸涩的唾沫,攥着散乱的衣襟,颤抖道:“求,求你,不要说出去……”
方璧山道:“不要说什么?”
“不要告诉别人,我把酒都吐出来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
他太害怕了,那些施加在身上的可怕惩罚,往往是随手拈来道可笑理由,而胆敢拒绝客人给予的礼物,他已不能想象自己会面临什么。
……面临什么都不重要,他害怕的是,那些人会借此机会,对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生机的天涯阁再次动手。
他满心恐惧,懦弱至此,除了用尊严进行讨好,别的一概无能为力。
许久沉默后,方璧山丢下无聊二字,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带着满身污渍跪倒在柱子边,埋着头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月白长袍月白的花,月色从玉珍珍头顶淅淅沥沥淌下。
在这之后,十五的宴会玉珍珍便不必再参加了。
不是不必参加,而是不能参加。
月有盈亏,阴晴圆缺,十五过后又是十五,事到如今,玉珍珍已无法再步入任何鼓瑟吹笙的场合。
哪怕到现在也一样。
侍女高高兴兴去参加篝火晚会了,她信誓旦旦地说会抢一整只羊腿回来和贵人分享。少女总是那样活泼,充满生气,期待而快乐的模样,让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的困境。
于是玉珍珍在沉默后笑着开口,让她好好玩。
在好心的村民家中清洗了身体,玉珍珍带着一头未干的长发回到了马车,马车停在村口,离中心的晚会距离最远,只有呆在这里,他才会稍微好受些——可依然不够,歌声,笑声,跳舞的脚尖在地上打出拍点,叮叮当当,泠泠作响,噩梦再次找上了他。
“……”
青年用尽全力捂住了耳朵,跪在马车里,将脑袋深深埋在腿上,就像要把自己整个儿折叠起来那样。他蜷缩着,闭着眼睛,在那急促的喘息与心跳声中,玉珍珍喃喃道:“不一样,这跟那些都不一样……没事了,没事了……没事的……”
他又听见那个女人在高声发笑,她大笑过后又痛哭,痛哭流涕,美艳面容上恨意深刻到触目惊心的地步,她质问为何死的不是他,而是楼外月。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就好了……你活着也是累赘,倒不如积点德,当个孝顺孩子,替你爹去阎王爷面前走一遭。”
“楼外月要是活着,这个江湖,便会是另一个样子。
“玉珍珍,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珍珍道:“我不知道……”
他抱紧了脑袋,任何逼入死角的幼兽都会选择拼死一搏,终于,他尖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如此吗?!”
“如果可以,我也想替他去死!死的是我就好了,无数次我都这么想过,死的不是他,死的是我就好了!”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我只是个窝囊废,是废物,我不配走在他身边……我不如他,哪里都不如,不要这么看着我,不要……不要这样看着他……”
作呕的欲望不知何时便逼到了舌尖,泪水齐下,玉珍珍捂住脸,即便已经窒息也没有放手,他将脸埋在灌满眼泪的掌心,却像藏身进温暖安全的被窝,便是天塌地陷也不愿再出来。
村庄祭神的祈祷已然听不见,但在玉珍珍的心里,十五的宴会依然持续着寻欢作乐的幻梦。
美酒一刻不停在倾泻。
他依然是宴会的主角,无论置身何方都一样。
等玉珍珍再睁开眼时,已经坐在楼外月的怀里了。
不知道晚会是否已结束,那些笑声歌声通通都消失,只有初夏的蝉鸣在宁静的夜里断断续续响起。
楼外月一手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休憩,一手随意地搭在马车那扇小窗边,帘子已被撩起,有清风吹拂进来。
一只不怕死的萤火虫凑过来,带着幽绿亮光,落在楼外月的手背。
真是奇怪啊,玉珍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由模糊地想,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
他慢慢仰起脸,看见男人脸上那个雪白的面具,便伸手去触碰,楼外月低头,态度平静地任由他在面具上胡乱摸索。
过了会儿,面具下才传来声音:“不哭了?”
玉珍珍问:“这是哪里?”
“……”楼外月说,“方河村,岭南群山。”
玉珍珍迟钝地哦了一声,又去摸他的面具,楼外月抬手,萤火虫远去,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的弧线,他轻轻制住青年的手腕,没有拿开,只是那样握在掌心。
“在哭什么?”
看着他,慢慢地,玉珍珍感到热度在肿痛的眼里汇集,今夜无月,除了那一抹穿透了云层的星光,他连在这里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看清了也没用,楼外月仍然戴着那张无脸面具。
仍然没有做回他的父亲。
出神的时间有些长了,他一直没有回答,而楼外月也不曾生气,缓声又问了一遍:“在哭什么。”
“……我想家了。”
出乎意料地,玉珍珍给了他答案,怀里的青年身形纤瘦,是一只点水温柔的白鹤,那样轻盈的造物,只需要一支冷箭,就能毁掉他飞向天空的梦想。
楼外月仍将他抱着,估摸着位置,用袖口擦了擦青年满是泪痕的脸,玉珍珍由他动作,忽而低下头,竟是哽咽:“我想我爹了。”
泪如雨下,不再是袖口能解决的问题,楼外月尝试了一会儿便作罢,转而两手都将人搂着,玉珍珍不住抽泣,哭声很小,怕吵着别人似的,可任何听见的人,都会立刻明白那里面浸满了世间最伤心,最苦楚。
哭声中止,玉珍珍茫然地看向楼外月,后者正拍抚着他颤抖的脊背,分明无法注视却也向他垂首,无脸面具透露不出一丝半毫的情绪。
楼外月:“要我怎么做?”
自满而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也轻描淡写,旁人这样开口也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安慰,可楼外月不是。
……又能如何?
楼外月确实言出必践。
然而那无数个许给玉珍珍的诺言,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玉珍珍似哭似笑,反问:“你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开了口,我就会去做。”男人语气淡漠地道,“听见你在马车里一个人哭,我心里很烦,只要能让你不再哭起来,我什么都会做。”
玉珍珍呆呆望他,许久,问道:“为什么会很烦?”
便见他歪了歪脑袋,姿态显出几分古怪的可爱,楼外月说:“我也不知道。”
“就是很烦。”他说,“想去杀人那么烦。”
“现在呢?”
“现在还好,刚才你一个人,现在我在这儿。”
听到这里,玉珍珍又哭了起来:“你以为你来了就能起什么作用吗?我又不想看见你,谁喊你来了?我讨厌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
在他不讲道理的控诉声中,怀抱收紧了些,星光比月色更为轻薄,也更为活泼,但再跳跃的色彩落在男人那张无血无泪的面具,也只能落得尽数消融的下场。
楼外月轻轻将头挨近玉珍珍的颈窝,他说:“是吗。”
“你以为你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但其实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指望谁都指望不上你!……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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