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出没在月夜山林里的鬼怪。
神秘莫测,诡艳至极。
那双凤眼低垂,眼睫轮廓深刻清晰,只是不慎将这张脸映入眼帘便会就此沉迷,而噬人的鬼怪正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美丽的脸上,随后近乎迷醉一般,深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楼外月喟叹道,“果然啊。”
玉珍珍愣愣地看着他,楼外月却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他执着青年那细瘦手腕,将其往下挪了两寸,便轻描淡写在玉珍珍的掌心亲了亲。
半晌,玉珍珍方哑声道:“……你疯了吗?”
楼外月平静地道:“应该没有,对了,你讨厌我来着,那你希望我当一个疯子吗?”
玉珍珍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厉声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对你做了什么吗?!”
“知道,但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做了什么。”
平平淡淡一锤定音,再无狡辩余地,青年瞪着对方,胸膛起伏喘息剧烈,竟说不出只言片语,楼外月耐心地等他平复情绪,一手慢慢与他十指相扣,一手坦然拢在青年后腰,过了一会儿,男人温和征求意见:“我现在可以看看你了吗?”
他双目前已无任何遮蔽物,想要知道玉珍珍容貌,只消睁开眼仔细瞧一瞧,如此轻而易举,可楼外月并没有这么做。
“……”玉珍珍抑制不住四肢百骸传来的寒意,源源不断,连指尖都彻底变得冰冷,他战战兢兢地,“不行!我不让你看!不能睁眼!”
楼外月歪了歪头,向他确认:“真的不可以吗?”
“不行!!!”
玉珍珍声音已经破了,完全是从嗓子眼里嘶吼出来的,他哆哆嗦嗦,道:“你要敢睁眼,你要敢……我就死给你看。”
死给谁看这种话,三岁小孩子都不会讲了,因为他的父母会明白,自家顽皮鬼才没那个胆量去寻死觅活。
若真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爹的撸起袖子打一顿就好了,毕竟无限度的宠爱不是正理,有时候是需要给不听话的小孩儿长个教训。
长久的沉默后,楼外月又叹了口气。
“好吧。”他淡声道,“这确实威胁住我了。”
那总是轻慢微笑的美人一旦变得面无表情,见者无不胆寒,过去的天涯阁阁主手底下从未听说残虐之事发生,可上下对他依旧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直到他失踪,被确认死亡为止。
只见他伸手捏了捏玉珍珍尖削的下巴,不知道是擅自考虑了些什么,楼外月陡然一把将人搂在身前,不顾玉珍珍的挣扎反抗,硬生生带着他出了马车,来到星空下。
玉珍珍生怕他会睁开眼,不住地踢蹬叫嚷,而楼外月全然置之不理,一路掠他至开满雪白花朵的山坡,速度之迅猛,甚至没有惊起一只未眠的夜莺,末了,他双手提在玉珍珍腋下,像抱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将他轻轻放在了草地。
玉珍珍又气又急,不知道这究竟是要干什么,仰头道:“你——”
“嘘。”楼外月阖眼,说,“看。”
玉珍珍一脸茫然地仰着脸,绒绒青草踩着软绵绵的,祭典大约确实是结束了,向村中心极目望去不见火光,人群早已散尽,在这起风的山野间,就只剩下两个醒着的人。
星芒点点闪烁,草木一浪浪喧嚣,犹如站在了海中心,自身的存在渺小似尘砂,他们远离世俗,孤寂至极,可这方宽广天地尽数归他们所有。
衣角,长发,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被风丝撩动,叫风声掩盖了。
披着那一身银光,楼外月朝他笑了笑,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剑光出鞘!
那把自重逢以来就只是挂在楼外月腰间当摆设的长剑被凛凛拔出,只听铮的一声,寒铁嗡鸣,八方震动,玉珍珍睁大了眼睛,楼外月持剑,像少女折柳挽留情人,佛祖面对信徒拈花而笑,剑理所当然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剑花挽过,风声愈大,树枝不住摩擦着彼此,夏蝉也不敢在自然前妄语,在那阵旋转的落叶中,楼外月正是群风的来源,山色浓而沉,银河在头顶贯穿夜空,那人锦衣玉貌,且舞且唱。
楼外月放声道:“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星芒黯淡,月色陡出!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那消失了大半个夜晚的月亮懒洋洋从天边现身,漫天星子再无色彩,那霸道至极的光辉寸寸撒向人间山河,挪转着步伐,照在楼外月流畅而优美的剑舞,男人从头至尾浸在月色中,乌发成霜,白肤近乎融化,只要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会明白,为何满月当天,便不再需要旭日东升。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那月亮的化身在一个旋身后,扬声道,“小贵人!”
玉珍珍僵硬地立在原地,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看着我!”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我之间曾有怎样的龃龉。”
“就当它们已然过去,人生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
月华缀在遍地雪白的小花上,与很久前的那个夜晚,玉珍珍在宴会外的阑干下所看见的花朵,一模一样。
楼外月道:“我说我要补偿你,但那终究是替过去的我,而过去的我和如今的我,绝不是同一个人——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都无法真正满足你的期待。”
玉珍珍抬起一手捂着脸,喃喃道:“不要再说了……”
“那为什么不从这一刻开始计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收了剑,痛快地笑着,楼外月高声发问:“难道你眼前的我,不值得你去喜爱吗?!”
“不值得你放下芥蒂,抛弃过往吗?”
“看着我!我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但我敢打赌——”
“我只会比失忆前的那个人,做得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这是何等自大,何等狂妄的男人,他凭什么认定一无所有的自己,靠着一支剑舞一首古歌,就能赢取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意。
“……你忘了我,你不记得我了……”
青年深深弯下腰,喘息成了最为艰难的事,视线一再模糊,泪水积在鼻尖,他闭上眼,哽咽道:“你都把我丢了……”
“我不会。”
“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随随便便就可以遗忘……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
“……”楼外月说,“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玉珍珍痛苦地揪着心口处的衣裳,失声道:“滚开!离我远一点,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其实名字也好,相貌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就像我忘了我儿,可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他。”许久,楼外月静静道,“小贵人,你真的愿意这一辈子,只让我唤你小贵人吗?”
“山有木兮木有枝……失忆前,我有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何曾自大,何等狂妄。
男人骄傲至此,一切完满与不完满,便因此而生。
玉珍珍有多恨楼外月,只有上天明白。
也只有上天才会明白,他对父亲的爱,在这些年的折磨与凌辱中,究竟发酵变作了什么。
玉珍珍的心,是一口浑浊的泥沼啊。
第46章 46
侍女不应该车里,她应该在车底。
哦,错了,她本来就已经从车里被赶了出来,一路降格成车夫了。
她不应该在车外,她应该在车里,磨刀亮剑虎视眈眈,这样才能从一切心怀叵测的歹人手里守护世界上最好的贵人。
“那什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侍女面无表情握着马缰,嘴里叼着根路边撅来的狗尾巴草,目视前方,身体偶尔随着马车震动抖上一抖,然整个人依然堪称不动如山。她麻木地道:“请问我只是昨夜在别人家睡了一晚,只是睡了一晚而已,请问,发生什么了吗?”
车内,楼外月搂着睡着的玉珍珍,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大马金刀搭在一侧,他眼上再次蒙了黑布,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捻着玉珍珍的散发玩。闻言,楼外月漫不经心地反问:“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侍女:“……前辈,请要脸。”
她不敢高声说话,怕惊醒了安睡的贵人,只好压着嗓子道:“你们两个昨晚到底干什么了,贵人……他怎么哭了?”
万欣本就十分心虚,自楼外月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来,她一直没有胆子去把这个惨绝人寰的消息告诉给贵人,昨夜她玩累了睡在村民家中,原以为一夜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翌日清晨她匆匆赶回马车这边,入目就是一场心肺骤停。
只见青年雪白的脸上悬了两抹浅红的凤尾,眼睫微微泅湿,他眉心很不舒服地蹙着,似乎做了一个不是很美满的梦,而比更为他高大的男人单手便能将他搂抱在怀,手掌时不时在青年后背拍一拍,哄孩子入睡似的。
仔细一听,楼外月甚至还在轻轻哼着催眠的小调。
“……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
尽管这段日子侍女也见惯玉珍珍一边嘴上嫌弃一边拼命贴贴的行为,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看着这俩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怪,很怪。
又没那么怪。
整挺好的。
万欣也搞不懂自己是什么想法了,她忧郁地叹了口气,掌根撑着自己的脸,狗尾巴草上下一翘一翘的,仿佛任何一个做完长工回到家乡,却发现媳妇儿和隔壁楼邻居滚到一张榻上的秃头老汉,忧愁,愁苦,心里还要坚强地安慰自己,贵人更亲近他父亲很正常,是她不够成熟强大,给不了贵人安全感,她应该高兴有人能帮自己安慰孤独的贵人……呜呜呜,好气哦,贵人都没有这么靠着她睡过觉,是她没有楼外月胸大吗,是这样对吧?!
万欣仰望苍穹,流着泪道:“你不要欺负他,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楼外月笑道:“我觉得那不算欺负。”
在他怀里,大约是交谈声闹人,玉珍珍眉心皱得更紧,身体很不满地动了动,他谨慎地蜷缩在拥抱自己的手臂间,就好像一只胆小的蜗牛,正试图把脸也埋进男人的颈窝里,蹭了好几下发现只是徒劳后,明明还在睡觉,他却急得快要发火了,发泄性质一脚不轻不重蹬在楼外月膝盖上。
“……”
楼外月微笑着低下头,下颔轻轻在玉珍珍额角蹭了蹭,便将他抱着慢慢摇晃,嘴里悠然哼着奇奇怪怪的曲调。
侍女慎重得出结论,应该是十五夜外加山有木兮的变形体。
嗓子是好嗓子,两首歌也都不错,混杂在一起……灾难哪。
魔音入耳,蜗牛却很快就再次安静下来,十分满足地咂咂嘴,可以说是意外地好哄了。
可一旦蜗牛睁开眼,事情就会变得不那么美妙。
玉珍珍醒来,意识到自己是睡在谁的怀里后,漂亮的脸登时表情冷下,他一掌蛮不讲理地推在楼外月下颔,想要就这样把人赶走,而楼外月双手仍十指交叉搂在青年后腰,不明所以又相当纵容的任他把自己的脸挤变形。
“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男人温文尔雅发问了。
玉珍珍睡得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软无害,恍若小甜点的氛围,这就显得他冷若冰霜的神色很没说服力:“哪里都不对,离我远点。”
楼外月保持那个被推得仰头的姿势,漫无目的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提醒他:“昨夜是你自己靠过来的。”
“我不管。”
“好,意思是我不能抱着你了,对吗?”
玉珍珍顿了顿,还是:“对,放手。”
楼外月笑道:“那你先把手拿开,小贵人,我好不舒服哦。”
“……”
片刻后,玉珍珍略带迟疑地收回抗拒的手,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一条有力的小臂紧紧勒到对方胸前,玉珍珍愕然睁大眼,来不及多想,楼外月已一脸坦然地偏过头,在他太阳穴上亲昵地吻了吻。
“先别生气,我们来商量一件事。”
刚要爆发的熊熊怒火又轻而易举被压下去,玉珍珍僵着包子脸,抱着手臂,声音冷得掉渣:“什么。”
楼外月丝毫不会被他的态度影响,贴着他耳廓柔声道:“往后和孩子们住在一起,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你想住在多大的房子里?对风景有什么要求呢?”
玉珍珍:“…………”
隔着绉纱正竖起耳朵专心偷听的侍女:“……”
“……”玉珍珍茫然地吐出一个字,“们?”
侍女当场崩溃,单手捂住脸,极力忍泪,为可怜贵人被无故震碎三观后,发出的这重点错误语句而痛心疾首。
楼外月理所当然道:“是啊,我儿年幼,又依恋长辈,往后自然得跟着我们一块儿住,至于你家这边的小姑娘看着也不太聪明,放出去难免会让人挂心,也当留在你身边才是。”
“没关系,都是好孩子,等认识了也一定都能玩到一起去,我儿更小些,他向来腼腆,心里却是极爱交朋友的,他不会讨厌有个亲近的姐姐。”
他说得有条不紊,显然是将一切考虑清楚后才有的发言,玉珍珍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前,不由恍惚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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