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男人低声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坏的消息了。”
第44章 44
他恨楼外月。
只有上天才会明白,他究竟有多恨这个男人。
他恨不得楼外月死在八年前,恨不得一生一世永永远远也不要再见到对方。
多少个夜晚,玉珍珍祈求那从不倾听他心声的神灵,他双手合十抵在眉心,跪在结束性事后的床榻间,跪在那一抹冰冷的月光下,带着满身的狼藉,青年嘴唇嗫嚅,发出无声的祈求——
让楼外月活过来吧!
让那个人回来,让他再见一眼自己的父亲!
无论要付出什么都可以,他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让楼外月回来,然后……让他死在楼外月面前。
玉珍珍说不清自己的想法,爱与恨,怨憎也好,思念也罢,他的心是一口浑浊的泥沼,终年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无人愿意靠近,连他自己也不想再去细究了。思考是对生活有余裕的人才能进行的奢侈的行为,而他玉珍珍……只是供人使用的淫具。
爱别人,恨别人,被人爱,被人恨,同淫具谈这些都是很可笑的。
“最坏的消息……?”他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道,“你觉得这就是最坏的消息?”
青年陡然发起怒,他抽搐般尽力笑出声,炙热喘息快要涨破肺腑,那细白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楼外月的衣襟,每一根手指,都是快要断裂的蛛丝。
不堪重负,依托于此妄图爬出炼狱的囚徒,最后还是只能重重跌回火海。
然而下一刻,颤抖的手被轻轻拢住,身体也被搂紧了。
在楼外月的怀抱中,并不允许存在任何伤心。
玉珍珍眼睛睁大,随后咬紧齿关,没让哽咽泄露出分毫。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伤心事,便吧嗒吧嗒跑去找父亲,让那目空一切的男人笑着把自己抱到膝头,楼外月总是有无穷的耐心留给爱子,哪怕从玉珍珍嘴里说出来的是微不足道的忧惧,他也会一一安抚。
一轮宴会刚刚结束,横七竖八的教众打着呼被人窃笑着抬出去,到处都是喝空了的酒壶,显然,这场拼酒大赛已经决出了赢家。楼外月独自坐在天涯阁那把至高无上的靠椅,正是微醺时刻,他神情带了两份放松的醉意,宽大衣袍下白皙的锁骨无法掩藏,而那要么醉心琼浆要么沉迷武学的男人此刻放下所有思绪,一手将小小的楼桦搂在身前,一手懒洋洋撑着头,偶尔梳理一下自己不慎被酒液打湿的乌发。
男人专注地听孩子说哪里的花谢了,南飞的大雁被打了一只下来,老爷爷很辛苦地在卖烤地瓜,却被路过的纨绔给掀了摊子。
楼桦连比带划,太急于要表达反而说不清话,楼外月便有节奏地拍抚着他,柔声道:“慢慢说,慢慢说,爹在听呢。”
“你都喝醉啦!你没听我讲话!”
“爹没喝醉,不信你考我问题,看爹答不答得上。”
楼外月凤眼微阖,些许笑意在眉睫间流淌,楼桦怀疑地打量他,试探道:“我最喜欢吃什么。”
“透花糍。”
“我最喜欢去哪里玩。”
“啊,应该是河边开着很多小花的那片山坡吧,还有望月阁——下次不能一个人去那么高的地方了哦,爹会担心的。”
楼桦哼了一声,伸手就去捏楼外月泛上醉酒红晕的脸,那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天涯阁阁主没有躲闪,只是眨眨眼:“爹都答对了吗?”
“算你答对了。你喝好多酒哦,会不会头痛?不要喝这么多啦。”
楼外月笑着摇摇头,他偏过脸在孩子的手腕处亲了亲,略带狡黠地道:“刚才玉珍珍考过爹了,现在轮到爹来出问题……”
楼桦好奇道:“什么问题?”
“啊,不用紧张,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了……”
楼外月的面庞在眼前越渐模糊,那总是弯起的凤眼,那有情更似无情的笑唇,以及轻悠悠,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切都是抓不住的风,离他太远,遥不可及,曾经体会过的浓情深爱,他再努力想要辨认,也都化进风中,哪里也找不到了。
一切都归于无,留给玉珍珍的,就只剩下这一张雪白的面具。
“……”玉珍珍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无脸人颔首:“你问。”
“我问你,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咦,不好意思回答呀?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这个世界上,玉珍珍最喜欢的人又是谁呢?”
“不许逃避哦,都说了,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爹可不许玉珍珍变成一个笨蛋,好好想一想,你一定是知道答案的。”
“你看着爹,来呀,看着我,你找到答案了吗?”
夜深,萤火虫成群从草木间飞起,点点幽光闪烁在虚空,漫天星芒自然璀璨,可萤火虫是大地的明灯。
雪白面具也被染上幽绿的光芒,面具下,男人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
玉珍珍静静地注视他,又过了许久,他淡淡地说:“是吗。”
“我不知道你最喜欢谁,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楼外月说,“你我有故。”
玉珍珍说:“没有。”
“你认识我,也认识我的儿子。”
“不。”
“我们过去因缘颇深,关系也算得上亲密。”
“……”
“小贵人。”楼外月叹了口气,“你喜欢我啊。”
男人极其亲昵地抱着他,拍抚他的脊背,安慰着,哄劝着,如同过去千万次所做的那般,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再是玉珍珍的父亲了。
楼外月说:“我记忆有缺,已经算不上你认识的那个人,可无论如何我会实现自己的承诺,过去我曾应允过你什么,说出来吧,是我欠你的,我会补偿。”
“补偿……?”
“嗯,你需要补偿,不是吗?”
玉珍珍惨然笑了起来,半晌,松了抓着楼外月衣襟的手指,连带着也逼对方放开自己。
玉珍珍说:“闭眼。”
他摘下了那张无脸面具,荧火幽微,照在那疏朗眉骨,线条犹如山岩间的流水,微红的眼皮颤颤合拢,每一根纤长睫毛直直垂落,都沾染了数不清的光粉。
玉珍珍看了一会儿,面具倏然从他的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楼外月眉心微蹙,似乎下意识想要睁眼,而就在此时,玉珍珍抬手,掌心覆盖在那双久违的凤眼,楼外月身体登时轻轻一震,能感受到掌心下眼睫困惑地在撩动,如同一只正挣扎着破茧的蝴蝶。
他少时从来没想过,父亲是这样异于众生的存在。
楼外月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江湖霸主,是天涯阁的主人,是悬在九天的满月,是所有武者心中的神话。
那都和楼桦没什么关系。
楼外月只是他的父亲而已,一个会开玩笑,爱捉弄人,又十分温柔,十分……爱他的父亲。
他本来应该和楼外月做一辈子的父子,他会在楼外月身边度过自己的童年,少年,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某一日离开天涯阁,独自去江湖上见识种种风雨。再过一段时间,他也许会带着心悦的女子回到楼外月面前,告诉对方,这是自己未来的妻。
他会有自己的小孩,如果小不点得了楼外月青眼,如果妻子不反对,便将孩子交给楼外月来养育,他知道,自己一旦成家,强大却又孤独的父亲就会变得很寂寞,把最珍贵的下一代交到父亲手里,楼外月或许会开心一些。
楼外月会像宠爱他一样,给小不点起名玉珍珍。
他和楼外月会是一辈子的父子。
本该如此的。
……本该如此。
“你欠我的,你都会补偿,是吗?”
楼外月顺从地向后仰靠在小窗边,喉结上下突兀一滚,而玉珍珍半跪在他腿间,居高临下注视着男人。
一缕散乱的发丝不留神被楼外月抿进朱红嘴唇,嘴唇半张,即便清楚,对方这脆弱茫然的外貌只是一时假象,玉珍珍也还是会从心底生出某种阴暗的快感。
薛重涛他们,想看见的就是这个吗?
这个失去记忆,对一切都懵懂,却依旧美丽强大的男人,就是他八年来,拼死也要扮演的对象吗?
……真是恶心啊。
太恶心了。
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事了。
“我恨你,你欠我那么多,现在变成这幅样子,都是你活该,你活该知道吗?”
便见那嘴唇微微勾起,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啊。”
玉珍珍说:“你活该的,所以……我也是活该,就像我恨你一样,你也尽可以来恨我。”
“我不会恨你。”
“谁知道呢。”
说着,玉珍珍低下头,吻住了楼外月的嘴唇。
乌云忽起,夏日的天气总是琢磨不定,马车外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发出簌簌声响,落叶卷走萤火虫的光,星芒黯淡,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如深渊,深渊底部等待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深渊就是我。玉珍珍想。我就是那只藏在黑暗,面目全非的怪物。
我已沦落至此,已无法回头,世间亏欠我者数不胜数,唯有月亮未曾苛待我半分。
搅动的唇舌溢出轻微响动,那是黏腻的水声,玉珍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一切与性有关的事他都不陌生,他该把嘴张开,让人将手指与舌尖伸进去随意亵玩,然后依照要求温柔地给予吮吸,甚至可以刻意发出一点淫媚的动静。接吻实在是最简单,又最无聊的事。
但楼外月甫一动作,玉珍珍便猛的往后退开,青年眼底全是赤红水光,他死死盯着这张脸,沙哑地道:“是我在亲你,和你没关系!”
“……”
“你不要动……呆在这里,就可以了。”
旁人侵入他,而他侵入楼外月。
这样他就可以去恨旁人,而楼外月来恨他。
楼外月果然不动了,他便俯身再吻他。
吻,接吻,最简单,最无聊的吻。
当楼外月将掌心温和地按在他后颈时,玉珍珍已不再拒绝,只顾着伸出舌尖,急切地从对方那里索求一丝怜爱。
不知为何,他急得一直在流眼泪,楼外月尝到那泪水的滋味,就贴着青年的面颊,轻轻哄他:
“不要急,嘘……不要哭,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觉得难受?难受就不亲了……不走,哪里都不会去,嗯,不给看,我摸摸你舌头……”
“……还好,没事的,能呼吸吗?有哪里不舒服?慢慢来,不要着急……”
满月无情,满月未曾苛待他半分。
满月应当与他共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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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月是真的把玉珍珍当过去的情人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玉珍珍明明白白地依恋他,他也感觉得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这个小贵人,一番简单思考,原来如此,我是捡到失散的老婆了。
谁让他一开始就排除了正确选项。
我儿还在高高兴兴等我去接他。
第45章 45
冥冥中,玉珍珍听见了一声不知来何方的长叹。
他坐在楼外月怀中,湿热的掌心始终捂在男人双目,蝉鸣又响起,星星晃悠悠从乌云后现身,萤火虫却是在那阵狂风后再也不见了。
初夏的气候温暖适宜,而他仍然紧紧贴着父亲,畏寒到极点,非得从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里获得温情。
玉珍珍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想到许多往事。
第一个吻给了那深深迷恋楼外月的女人,她生得不能说不美艳,宛若带刺的玫瑰,又像时刻散发出死亡芬芳的彼岸花,她双手虔诚地捧起少年稚嫩的面庞,凝视那双含有泪意凤眼的同时,不多时便低头深深吻了下来。她是个好老师,很愿意将情爱里的技巧倾囊相授,若是她不会在接吻的间隙里,尖叫着要求他保持微笑就更好了。
“楼外月看不上我,连你也如此吗?!你算什么东西!给我笑,就像你爹那样笑出来!笑啊!”
这样的发言实在痴傻又疯狂,参加宴会的许多人都拿她当笑话,玉珍珍怀疑女人心中是清楚这一点的,可她似乎满不在乎,发泄完怒火就又要急着来亲他。他们接过很多次吻,十五的宴会,旁人会嫌这张嘴不知道含吮过些什么物事,只有她执迷不悟,女人高挑而丰满,玉珍珍起初甚至比她更娇小些,接吻时便总是被她慈爱地搂在胸前,偶尔有人笑话他们如同一对真正的母子。女人听了很高兴。
等他长至青年,她就不再仅是满足于一个吻。
再后来,薛重涛将他带回府里关起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但其实在所有人中,玉珍珍唯独不恨她。
他只觉得她可悲。
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 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爱上楼外月这件事本身,何尝不是在自食恶果。
啊……原来如此,其实他是心怀窃喜的吗?
窃喜于那孤高冷漠,亘古不变的月亮,只会注视他一人。
“欣儿呢?”
“不知道,还在跳舞吧?”
“别说傻话,这都多晚了,怎么可能一直玩到现在。”
楼外月笑了:“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她吗?”
“……”
玉珍珍陷在回忆与现实中,云里雾里,已不清楚自己随口说了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手腕被人很轻地握住,他心底悚然一惊,抬头看去,楼外月仍是闭着眼,随性地倚靠在窗边,被玉珍珍扯得松散开的衣襟以及倾斜的乌发,一切都无声流露出邀请的意味,他在微笑,就像方璧山他们无数次提到的那样,楼外月无论何时都会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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