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脸上淌满泪水,他面无表情,双眼却异常的亮,泪光与烛火点燃了大片蔓延的血丝,他凝望着玉珍珍,轻声吐字,道:“不然,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些人的亲属家眷都能活得好好的,而我的孩子要受这些折磨?
这句话楼外月没说出来,玉珍珍也能明白。
还差一步了,看楼外月这形容,还差一步,就能将他变成见人就杀的嗜血狂魔……真的太简单了,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布满瑕疵的美玉,只会与坠落的满月相配。
还差一步……还差一步……
玉珍珍就能完完全全拥有楼外月,楼外月再也不能逃出他的掌控!
青年倏然闭上了眼!
“玉珍珍?”
楼外月略带迟疑地唤他,然而下一刻,他听见玉珍珍语气平静地道:“爹。”
“你喜欢我吗?”
楼外月怔住了,随后毫不犹豫地道:“我爱你。”
“你知道我被人奸淫过,你也不会嫌弃我吗?”
“我爱你。”
“我窝囊无能,软弱至极,你的荣耀一度断送在我手中,你会因此怨恨我吗?”
“我爱你!”楼外没有听他说完就一把握住玉珍珍的肩膀,始终佝偻的上身直了起来,他急促地道,“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最爱你!无论何时,你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玉珍珍!”
玉珍珍睁开眼。
他看着楼外月,面色寂然,像感知不到肩头传来的些微疼痛,许久,玉珍珍伸手揩去男人眼底的泪。
青年道:“好,我知道了。”
“那就去杀了薛重涛和沈晚吧。”他淡淡地说,“他们该死,但不必伤害他们的家属,失去了顶梁柱,这些人也会如同当初的我,惶惶不可终日。杀了他们,就都到此为止。”
“可是——”
“楼外月。”
玉珍珍把一手的泪水在父亲衣领上蹭干,他忽笑了笑,说:“我真是欠了你的。”
楼外月复活的消息经百晓生传出去后,全江湖的视线都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正如楼外月所言,这一家小小的客栈周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埋伏了各路势力无数双眼睛,他们畏于楼外月威严不敢过分靠近探听,但黑暗中,所有人都看得真切:
楼外月与其子宿在一间房,整夜不离。
不知内情者无不感慨,多年过去,楼外月宠爱儿子的作态还真是半点没变,无论孩子长多大,在楼外月心里,楼桦就是他永远的掌上珍宝。
然少数清楚楼桦遭遇的探子则由衷感到毛骨悚然。
特别是在他们目睹了千日红的死亡后。
千日红虽非江湖最顶尖的高手,但也是不可小觑的对手,就算她因爱慕楼外月太甚失去理智,但何至于连男人的一招都走不过?
她死得越轻描淡写,越是给人敲响警钟。
——数年不见,楼外月在武学上的境界造诣,似乎已经抵达所有人都无法看穿的地步了。
必须立刻回禀盟主,事情生变,安插在天涯阁附近的人手绝不能再依照原计划轻举妄动,若楼外月高抬贵手,不计较他们对楼桦做的种种行径,也许江湖还能安然无恙,但若不是这样……
楼外月让人向往,让人憧憬,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那就是他已经成为一具无害的,任人高歌赞颂,鞭笞诋毁的尸体。
……真是该死!
分明坠落的满月,究竟为何还要回到夜空!
第88章 80
翌日清晨,万欣试探性来敲他俩房门,她轻手轻脚的,经历了昨夜千日红的突然来袭,万欣原以为贵人会躲在自己父亲怀里哭一整夜,此刻多半还睡着,但给她开门的却正是玉珍珍本人。
青年面上带着浓浓的倦意,除此外倒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异常,分明是白日,房间却放下了竹帘,晨光穿透后就变成了密林的颜色,斑斑点点地投在玉珍珍白皙的皮肤上,他撩起微红的眼皮,朝万欣笑,那瞳孔像是万花筒,倒映着不同层次不同浓淡的绿芒。
“嘘。”玉珍珍竖起食指,在唇边靠了靠,“动作轻点,你先进来。”
万欣踮起脚尖跟在他身后,被千日红弄伤了嗓子,她也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玉珍珍走到床边,将那支斜斜伸出来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又一脸淡然地将被楼外月压在脸下的头发抽出来,重新铺好。
惊鸿一瞥,她竟然在楼外月眼角发现了干涸的泪痕。
前辈为什么还不醒?万欣手舞足蹈地比划。
“因为我给他喝了一点安眠的药。”玉珍珍笑了笑,道,“不信,你看。”
他凑到楼外月耳边,尽管声音很轻,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玉珍珍道:“爹,我要走了。”
楼外月一动不动。
万欣:“……”
贵人,你这药,真的只是用来安眠的吗?
等等,你哪里来的药?
她心惊胆战地立在一侧,只见玉珍珍伸手去捏楼外月的下巴,小孩子玩拨浪鼓似的左右晃了两下,楼外月软绵绵的任他摆弄,唯有眉心在睡梦中仍是深深蹙起,玉珍珍忽噗的笑出声,似嘲弄似无奈,他小声道:“傻乎乎的,一点都不聪明。”
他一边抚平父亲眉心的褶皱,一边对万欣解释道:“昨夜陪你去药铺时我顺手配的,想着……不时之需。”
万欣满心腹诽无从说起,最后比了个哦的口型。
她从桌子上拖了一张纸一支墨笔,得益于幼时她在兄长习字时偷偷摸摸躲在一边,万欣是能写字的,只不过这样练习的机会太少,每一笔画都弯弯曲曲的,活像一页成了精的蝌蚪。
——你会支药?
“会一点,庄皎,就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她偶尔会教我一些常识。”
万欣冥思苦想许久,咬了咬笔头,继续写——什么是不时之须?
“就是随时都有可能用得上。”玉珍珍淡淡道,“昨夜,我若不让他立刻睡下来,这会儿外面大概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万欣:“……”
她略有恍然,直到笔尖墨汁滴落,在泛黄的纸上砸出一朵烟花的形状,万欣才咬咬牙,写到——那也挺好的,他门活该。
玉珍珍沉默,万欣看了眼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的楼外月,窸窸窣窣——他都知道了?
玉珍珍还是沉默。
他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在抚摸楼外月的头发,好半晌,玉珍珍道:“你看他。”
“?”
“很好看对不对?很好看,也很厉害,只要不犯蠢,就是特别聪明的一个人,哪怕再过一百年,江湖也不会再出现一个楼外月。”
他顿了顿,低声说:“我感觉不值。”
万欣忙低头去写是什么不值。
可没等她想起那个值字是什么偏旁结构,就听玉珍珍续道:“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搭上一个楼外月,我觉得不值。”
万欣又是一怔,随后,她用力皱起眉,满脸写着大大的不认同。
“但是……!”
只来得及说了这两个字,喉咙就痛得让她捂着脖子咳嗽起来,玉珍珍立刻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又替她顺背,万欣不顾自己喉咙深处传来的血腥味,一把反手紧紧抓住他,她抬起头,企图用严厉的目光传达自己的心绪。
不能逃避啊贵人,你将伤口牢牢地藏起来,那它就永远没有真正好起来的那一天,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战胜过往才能面对未来,而且说到底前辈也绝不希望在这种事情上被你照顾,你要是真的瞒着不说,他是会活活气疯的!!
……最让万欣感到不理解的是,在薛府最后那几日,玉珍珍分明有过要玉石俱焚的打算,拼上性命也要杀了自己的仇人,心智坚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为何在与楼外月相认后,却表现得一派淡然安宁,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欲求。
你到底在想什么。万欣用眼睛询问。
玉珍珍起初想要避开万欣的视线,被少女拽着手臂固执地拉了拉后,他就放弃了。
玉珍珍叹口气,道:“欣儿,把他送回天涯阁后我就会离开,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万欣的眼睛登时睁大了,一旦下定决心开了头,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果然,玉珍珍又笑了,眼睫密密敛下,他说:“嗯,我已经想好了,江湖人为了保命,自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不必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尽可以做回高高在上的楼外月,但与之相对的……”
“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了。”玉珍珍语气没有波动,十分平静地说,“不会再回来,不会与他再见,这人世何其广阔,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会穷尽一生,去寻找楼外月以外的风景。”
“……”
万欣深觉震撼。
像是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玉珍珍抚着少女瘦弱的肩头,又柔声说:“你不是想去看大漠孤烟,塞外飞雪么?我们可以一起去,就我们两个,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这样充满诱惑的提议,是她梦中都会一再浮现的场景,万欣简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她就那样怔怔望着玉珍珍,出了很久的神,然后摇摇头。
“你……不愿意吗?”
万欣还是摇头。
她牵起玉珍珍,来到床榻边,在玉珍珍复杂的注视下,万欣将玉珍珍的掌心覆盖在了楼外月的手背上。
“你要我和他一起?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留在——”
下个瞬间,万欣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像在玩什么幼稚古怪的游戏,她鼓起脸颊,发泄般拍了拍青年的手背,才重重地将这父子二人的手都压在自己的掌心下。
她朝玉珍珍举起另一只手。
玉珍珍看着那高高竖起的三根手指,竟说不出任何话。
在喝下玉珍珍递过来的药汁后,楼外月就睡了过去。
他模模糊糊地想,这若是毒药,就好了啊。
死在玉珍珍手下,或许是楼外月最圆满的结局。
药效很明显,楼外月记忆不全,潜意识仍以为一般的毒物是对自己的身体起不了作用,也不知道玉珍珍是哪里学来的手段,居然真的能在他身上见效。
玉珍珍明明白白当着他面调配药剂,楼外月也心甘情愿从青年手里接过,一饮而尽。
为什么不是毒药?
为什么不让他死?
在坠入那黑甜梦乡前,他努力地想要看儿子最后一眼,却瞧见青年背过身去,一步步离他远去。
青年似乎与他无话可说。
对,他还不能死。楼外月心想。在一个不剩地杀掉那些伤害玉珍珍的人之前,向上天发誓,楼外月绝不会死去。
他的孩子,他那如明月,如美玉,爱若珍宝的孩子。
都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了……
梦里,楼外月恍然想起了什么,那是太有冲击力的事实,以至于他醒来后头疼欲裂。
他撑着上身,捂着后脑勺坐起来,玉珍珍与那个小姑娘都在房间,不约而同停下话头看向他。
还是玉珍珍先开口:“按照药剂的配量,我以为你能睡一整天,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醒。”
楼外月动作一顿,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倒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
“醒了就走吧,从这里出发,不用三日就能回天涯阁。”
他们回到了旅途,尽管旅途的终点就在不远的前方,楼外月依然希望这段旅途能永远延续下去。
这个想法没有来路,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喝了玉珍珍给的药,马车里,楼外月很快又睡下了。
万欣撩开帘子,探进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往里打量,楼外月的头枕在玉珍珍腿上,闭目沉睡时,眼角的泪贯穿高挺鼻梁,流进了鬓发里。
“贵人。”她用不了嗓子,以气声道,“刚才,你看见前辈的眼睛了吗?”
“看见了。”玉珍珍回答。
那是彻底失去眼白,从无边血海里打捞起来的眼珠,江湖上历代兴风作浪的魔头,都会有这样一双眼。
幸好,楼外月的眼泪还是透明的。
第89章 81
玉珍珍一心想着在将楼外月送到天涯阁后便离开,而楼外月心里有着同样的想法。
楼外月头疼欲裂。
他的人生始于从山洞中醒来,此后断断续续想起过往零星碎片,与玉珍珍相认,他苏醒的也只有对儿子的那一份爱,真正的记忆仍在沉睡。
楼外月知道,那本秘籍造成的恶劣影响依然存留在自己身上,可他并不太在乎, 就像他清醒后急于找回的是丢失的孩子,而非弄懂自己究竟是谁。
在山洞中,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男人格外精准地对自己下了定义:
真是冷漠无情啊。
见惯世间繁华,享尽上天宠爱,所以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若从始至终都独身一人,那么江湖就不可能会有能打败楼外月的存在。
但是——
“她就这么把孩子给你了?……算了,我看你也别找人麻烦了,好歹是你儿子他娘,哪怕看在他的面子上呢。”
“……我没杀她,她难产而亡,孩子是她托人送给我的。”
“那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带着孩子,继续四处闯荡么?”
“不行么。”
“不是不行,可你受得住这样的生活,你儿子呢?小孩子要有一个家啊!”
“我没爹没娘,没有家也活下来了。”
“那是你!!不要把你的标准套到你儿子身上!这样居无定所漂泊无依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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