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阳天:“我知道,我不会拦你,所以——”
他同样大步走出亭子,戚阳天取出怀中的瓷瓶,要递给玉珍珍:“带上这个,如有万一,至少能保住你的命。”
玉珍珍怔忡,继而笑了:“这不是你先前给欣儿的东西吗?怎么,她不要?”
戚阳天不答,只将手伸得直直的,固执地举在那儿,玉珍珍想了想,道:“这药只有一颗?那我和楼外月就用不上了,你自己留着吧。”
“楼桦——!”
“我和楼外月之间不存在独活,我若是重伤濒死,楼外月也一定不会好过,阁主,你比我更需要它。”
语毕,玉珍珍不再多做解释,向着战场策马而去。
探子说万欣没伤到要紧处,这是句过分乐观的推测。
光是能在楼外月手下生还,说出去就足够万欣在江湖吹上好几年……尽管万欣其实很清楚,自己没死,只是因为楼外月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手。
楼外月身形微弯,长发凌乱,他用力按住眼睛,鼻息混乱,嗫嚅的嘴唇似乎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旁人这般失控表现早该身首异处,可发狂的霸主凶性不减,杀伤力只会更加致命,他剑上血痕从未干过。
万欣肩膀上挨了一下,她半身赤红,被她及时从楼外月剑下捞走的教众惊魂未定地扶着她,而万欣推开对方,她嘶声道:“前辈!”
“前辈!你别听这些人疯言疯语!他们不怀好意,他们就是要你发狂!”
“贵人从未真的怨恨过你,你是他父亲,你知道楼桦有多爱你!”
她的呼唤淹没在刀剑相撞中,楼外月倏然抬手挡去来势汹汹的袭击,他终于从掌心抬起眼——
“我知道他爱我,我当然知道他爱我,我是玉珍珍的父亲,就因为我是他父亲,他才会一次次原谅我,一次次,一次次……”
万欣顿时想反驳,可许是失血过多,她一时竟觉得楼外月这话没毛病,被视为替身,被侮辱囚禁,玉珍珍会原谅楼外月这个始作俑者,无非就是因为楼外月是他父亲,而玉珍珍无法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决裂。
但又不对,全错了,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气得脑子发懵,想大喊大叫,那藏在人群的细语又如蛇鸣般嘶嘶作响:“他真的原谅你了吗?想想看,代替父亲沦为阶下囚,那个全天下最风光,最受羡慕的天涯阁少主,就这样作为父亲的替身受人玩弄……八年,足足八年哪,楼外月,换成你,你会原谅吗?”
万欣猛的回头,可惜在场人太多太杂,她头昏耳胀,根本分辨不出发声来自何人,她分不出,楼外月却能做到,这种躲在阴沟里玩弄心计的小人,碎尸万段也不解万欣心头恨!
肩头伤口洄洄不断淌着血,她高声道:“闭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楼外月和楼桦现在也是全天下最受人羡慕的父子,你们毁了这一切,还有脸来说三道四?!”
万欣是对的,虽说冤有头债有主,玉珍珍的痛苦与楼外月分不开关系,但说到底……错的并不是他们父子。
错的是欲望横流的江湖,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清流大侠。
是永不知餍足的人心。
可有时候,想要击溃对手,需要的并不是正理。
“楼外月,天下第一美人,天涯阁阁主……江湖永远的巅峰。”毒蛇含笑道,“你儿子不如你,哪里都不如……他啊,白受罪了。”
楼外月的气息断了。
他仿佛回到临行前夜,所有人整装待发,队伍内一片肃杀,他与玉珍珍两人躲在帐篷里,寒夜冷风,他把玉珍珍抱在怀里。
“玉珍珍。”
“怎么了?”
“玉珍珍。”
“嗯?”
“玉珍珍,玉珍珍……”
黑暗里,青年披着长发伏在父亲的腿上,他像一尾人鱼,柔滑又灵动,那抚摸楼外月的指尖,也像是隔着深海里上升的泡沫,说不出的虚幻温柔。
“别人知道你这么幼稚吗?”他道,“幼稚就算了,还没用,他们肯定不知道楼外月是这种人,我要说出去,让大家都来笑话你。”
楼外月轻轻哎了一声,道:“不要啊。”
“哼,怎么,你还怕笑吗,这时想起来要顾忌名声了,早做什么去了?”
“我不怕笑,我也不在乎名声,其他人的想法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两对相似的嘴唇在夜里彼此追逐,游鱼的尾鳍就变成了翩然到来的蝶翼,楼外月将这只柔嫩的蝴蝶小心地咬在唇齿间,想让它在自己的胃里起舞。
“你不要和别人说话,不要理他们……”他终于说,“只看我,只和我呆在一起,好不好?想说的话都和我说,想做的事都让我陪你去做……别离开我。”
过了半晌,玉珍珍轻轻发起笑,笑声也像蝶翼抖落的磷粉,一闪一闪在枕头床榻间散落下碎光,他笑着,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动着,说是逃避,更似勾引,他被楼外月追着亲吻,吻,一个接一个,绵密粘稠的吻,便是拿手指按住楼外月的唇,结果也不过是让指根都印上缱绻的桃花色。
他笑道:“你要一辈子和儿子绑定吗?想一出是一出……我如果不是你儿子,你还会这么喜欢我吗?”
楼外月还记得自己给出的答案。
不会有这种可能。
天崩地裂,万物枯萎,玉珍珍也是他楼外月的儿子,一千个一万个人要扑上来拆散他们,楼外月也不会允许,不会承认,更不会原谅。
“玉珍珍就是我的儿子啊……你是玉珍珍,所以你是我儿,你是我儿……所以,你也是爹的玉珍珍。”
“我好喜欢玉珍珍。”
“——白受罪,白白做了妓女,当了淫具,受了这么多罪,却还是得不来一句赞赏!”
“他不如你啊!”
“除了那张脸,不——就连那张脸,他也不及你分毫,玉珍珍是你的替身?哈哈,哪有这么拙劣的替身,他从来都没有让人满足过啊!”
“楼外月,楼外月,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告诉我……”
“将自己的儿子踩在脚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万欣怒道:“我把你脑袋割下来踩着,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不知何时已藏身人群,精准地逮住了那胡言乱语的神秘人,万欣原也没想过自己会认识对方,她算是见识了,戚阳天说的不错,偌大战场,擦肩而过皆是仇敌,过去不相识,不影响今日他们为各自的立场厮杀到底。
然而万欣却愣住了,被揪出来的,赫然是数日前被他们放走的那名僧人,此刻他戴着顶假发,变了声,正神情怨毒地盯着万欣。
“你……”
万欣正想说话,僧人却又提高了嗓门,道:“我说过,因果报应咎由自取,楼外月,有你活在世上一日,你的儿子就不可能会被世人承认——楼外月的儿子无能至此,他永远都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万欣大怒,一把就将人摁到地上,苦于肩膀受创,她抖个不停的手指再握不住剑,刚准备要用剩下的手生生掐死这僧人,她就听见楼外月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道:“玉珍珍……”
“他来了,他,他来了……”
“……他来找我了啊。”
“什么?贵人怎么会来这里,我不是让他和戚阳天呆在后方吗!”
全乱了!
都怪这秃驴,她当日就不该为了放大话留他一命,早把人杀了,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
万欣心中的愤恨楼外月无从知晓,他踉踉跄跄,提着剑,向前方赶去——可那个方向正对着的是一处悬崖,就算玉珍珍要过来,也不该走这条路,这的确是最短路径,也的确……是条死路。
隔着断崖,楼外月再不顾身后的打斗厮杀,他甚至丢下剑,道:“玉珍珍!”
马蹄渐近。
嘈杂喧嚣诅咒嘶吼,都消失了,只有那哒哒马蹄,敲击在楼外月的心尖,终于在悬崖前现出了真身。
“玉珍珍!”楼外月上前一步,敞开双臂道,“别害怕!来,跳过来,我会接——”
玉珍珍跳下马,他的动作全无凝滞,甩下大氅,拔足狂奔,他根本就没听断崖另一侧楼外月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在见到楼外月的第一眼,他就选择纵身一跃。
蝴蝶在楼外月的唇齿间挣扎,他已足够小心,足够谨慎,却还是不免弄伤了那对稚弱的翅膀,如果可以,楼外月真想一辈子都将它养在身体里,但他又知道,他比这世上任何人,更想看见蝴蝶在空中飞舞的姿态。
衣袍划过山崖间的流云,飞鸟在青年的发丝间穿梭,冬日不见日光,玉珍珍却分明在发亮。
玉珍珍道:“爹!”
楼外月目眩神迷。
他突然觉得很畅快,很想大声地笑,他说不清原因,但玉珍珍向他跑来,楼外月便不再继续深思下去了。
他接住玉珍珍,与此同时,楼外月拔下了玉珍珍头上那根束发的木簪。
远远近近,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们为何来此,为何搏杀,他们心知肚明,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但又不止于此。
楼外月是这江湖的传奇,哪怕是蝼蚁,也想见证传奇的落幕。
天下第一美人,江湖霸主,太多名头加诸在楼外月身上,这其中的艳羡嫉恨,楼外月本人不曾在意,恶果却通通由他的独子吞下,若说楼外月有什么缺憾,那可能就是他有楼桦这个不中用的儿子吧。
楼桦一无是处,他引发了江湖的动荡,正如历史上那蛊惑君心的红颜祸水,他接连害死无数人,楼桦这种人,死了比活着强。
他死了会更好。
楼外月却低下头亲了亲他。
楼外月不胜欣喜地注视着玉珍珍,他眼底微红,偏笑容前所未有的明朗,楼外月道:“玉珍珍。”
“玉珍珍。”他温柔且坚定地道,“你是我儿,是我楼外月的孩子。”
“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玉珍珍瞳孔骤缩!
他伸手就想阻拦,可哪怕是玩闹,楼外月的动作也总是要比他快上那么一瞬的。那根木簪曾停留在玉珍珍发间,纹理里似乎还藏着几缕暗香,它并不华丽,缺乏点缀,不过绝世的美人本来也就用不上外物来陪衬,素衣罗衫亦或满头珠翠,都抵不过美人本身的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百晓生排的美人榜上,楼桦屈居第二,这倒不是否认了楼桦的美貌,实在是无论何时,楼外月都要做那万里挑一的榜首,美与力并存,天下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他强大,他肆意,凤目笑唇,楼外月此生从未低头!
当楼外月重重划开自己的脸颊时,整个战场都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死寂中,男人的笑声格外分明。
他丢下染血的木簪,双手将玉珍珍高高举起,楼外月笑道:“玉珍珍!”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
第128章 117
所有人都说,楼桦不如楼外月。
这是事实,楼桦对此从不反驳。
便是美玉染瑕,世事变迁……便是种种不幸皆源于那故事中受万人敬仰的霸主,源于楼桦的亲生父亲,楼桦也只是默默地认了。他认了,这就是他的命,是他身为楼外月独子该接受的结局。
他自然也是怨楼外月的,既怨且恨,日日夜夜他都咬紧牙关,恨不得挖开冥土直入黄泉,撕咬楼外月的肉,啜饮楼外月的血,将亡者生吞活剥,好叫对方永不超生!
楼外月可以死,他最好死得凄惨无比,在野外被五马分尸,但是,但是……
上天啊。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和他的父亲究竟是在前世犯下了何等深重的罪孽,才要在今世不断接受惩罚,在永无止境的酷刑里饱尝苦痛。
一道长长的血痕贯穿了楼外月的面容,木簪不比刀刃,没有那样锋利的棱角,可以想象要造成这样严重的伤势,楼外月那一刻要用上了多决绝的力量。
良久,玉珍珍探出手去,他浑身打摆子般直发抖,像是赤身裸体被丢进了冰天雪地,眼里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一味向前伸着手,指腹先是接触到那素白肌肤,比玉石冰冷,比丝绸光滑,继而是微笑的嘴唇,高挺的鼻梁——
“玉珍珍。”楼外月轻声道,“爹变丑了,你会不要我吗?”
他说不出话,怕一开口就是惨叫与嚎啕。
只见楼外月眨了一下眼,血珠顺着男人的眉骨滚落,在眼睫堆积,最终沿着腮帮静静滑下,这让楼外月看起来犹如泣血,但楼外月并未流泪,他不以为意,他仍在微笑。
他将玉珍珍轻轻放下,周遭视线尖锐好比针扎,楼外月旁若无人地俯身去给儿子擦脸,擦干净了,又充满爱惜地捧在掌心里揉了揉。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楼外月动作缓了缓,他没有立刻回答玉珍珍,反而侧过头,视线挨个儿扫过战场上那一张张呆滞而震惊的脸,每张脸都一样,其实除了玉珍珍外,在楼外月眼里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
只有玉珍珍是鲜活的,明亮的,楼外月已经快要不记得玉珍珍出生前的世界是什么模样,那些没有玉珍珍陪伴的岁月,他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的——他的人生仿佛被劈作了两半,一半是无趣至极的黑白,直到那枚小小的襁褓被意外送进他怀里,这个江湖才有了生动的色彩。
楼外月心想,一定是因为要和玉珍珍见面,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是因为有玉珍珍在这里,我才会在这里。
我才会成为一个父亲,一个人。
他飘得很远的思绪在听见玉珍珍的哽咽时被瞬间带回,那纤细手指无措地触碰他的面颊,在伤口边缘虚虚抚过,玉珍珍双眼发直,他口齿不清地道:“疼吗……是不是很疼?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爹,是不是很疼,你在流血,怎么办,你在流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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