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宝宝,一点也不疼。”
“你胡说,你总是这样,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做这种傻事,你总是这样,再没有比你更傻的人……”
楼外月又擦了擦玉珍珍的脸,可泪水不断从青年眼里冒出来,雨淋漓,云雾笼罩了山峦,楼外月便不再重复徒劳之举,他转而把人单手抱起,背对着悬崖,向静默的战场迈出一步。
“玉珍珍。”那伤痕落在霸主面容,犹如花枝在月下斜斜伸出的影子,楼外月唱歌般道,“爹带你去打坏人,快看,爹会把他们全部打倒——我们一起把他们都杀了。”
发疯的楼外月可怕,不发疯的楼外月却更要可怕千百倍。
众所周知楼外月唯一的软肋便是他的独子,而当楼外月一手提剑,一手抱着楼桦穿越战场,世上就再也没有能战胜他的人了。
万欣隔着很远的距离,近乎出神地看那对在血色里优雅徘徊的父子,尽管不合时宜,这一瞬,万欣却直觉般在心底生出了一个念头:
是时候跟他们分开了。
贵人找回了失散的父亲,楼外月又带着儿子洗刷了过去的屈辱,从此后他二人将一生相伴,再无磨难——作为旁观者,万欣已觉心满意足。
楼桦的人生重新开始,与玉珍珍形影不离的侍女,也该就此退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惆怅还是释然,亦或两者兼有,楼桦承诺过要和她一起天南地北游玩,楼外月也不曾出言赶走这个夹在他们中过分吵闹的少女,无论此战后江湖中人又将把这对父子妖魔化至何种地步,万欣却很清楚,楼外月和楼桦,实在是两个很好的人。
正因为太好了,好得与这个江湖格格不入,上天才会让他们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往后,这对父子可能不会介意旅途中多个包袱,万欣若是厚着脸皮说要跟着他们,他们不会不答应,楼外月大方,楼桦宽容,只要万欣需要,他们始终都会给予万欣帮助。
但万欣不愿如此。
比起被保护,我更想做保护他人的那个。
与其给贵人添一辈子麻烦,倒不如跟他分开,我要再长大一点,变得更厉害,变得和前辈一样厉害,变得比前辈更厉害,这样,就轮到我来给贵人提供帮助了。
尘埃里的花何其脆弱,却将那所剩无几的温柔尽数分给了比他更脆弱的少女,那时的万欣只是薛重涛派去服侍玉珍珍的侍女,她姿色平平,不够聪明,不够勇敢,她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能为人称道的优点。
所有人都不会在乎这样普通的少女,连万欣的父母,大约也只是将这个女儿视为可以用来替儿子铺路的货物,没有人在乎她,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
只有玉珍珍爱她。
只有玉珍珍在乎她。
既然如此——
有天涯阁相熟的人在围攻下落入弱势,万欣最后看了眼楼桦所在的方向,武器重重,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对父子包围,万欣并不能从无边厮杀中真正看清玉珍珍此刻的形容,可她仍微微笑了。
几个轻盈的起跳,少女独身冲入敌阵,像一只自九天俯冲的苍鹰,又像一尾融入大海的银鱼,她很快就如泡沫般不见了踪影。
而与此同时,坐在楼外月手臂上的玉珍珍心有所感,蓦然回过头。
暮色沉沉,阴霾天空下江湖的纷争未有一日停歇,风雪凛冽,迷住玉珍珍的眼,令他短暂地不能视物,他环着楼外月的脖子,每当玉珍珍的脸侧向何方,楼外月就会替他清扫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的障碍,风雪刮过时白茫茫的一片,来年这里会开出漫山遍野赤红的花。
已经很晚了,日落西沉,月亮躲在不知名的乌云背后,玉珍珍抬头,只看见几颗星子散在夜幕,光芒寒凉而微弱,但聊胜于无,玉珍珍刚要将它们看得更仔细些,就见星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颗接着一颗,横亘的银河成为一匹流淌的绢被,轻轻被掸动时,星子们就顺势滑落,这让玉珍珍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楼外月的伤,想到了他眼底的血,但越来越多的星子在滑落,明明山间风雪肆虐,滑落的星星却像在燃烧,星光闪烁,在人生最后一刻,它在用尽全力地将自己点亮。
“流星……”玉珍珍喃喃,“为何会在今夜……为何……”
他凝望着这场遥远而盛大的谢幕,他分明拥在满月怀中,他的心肝脾肺却随流星一同灼烧。
贵人!
隐约中,他听见了万欣的呼唤。
急切的,又是带笑的,少女从银河的另一端跑来,裙角在她的小腿边飞扬,她不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没受过那么多礼仪教养,可她那么鲜活明媚,十个公主加起来也不能与一个万欣相提并论。
贵人。少女站在楼桦面前,背着手,笑吟吟地瞧着他。
“楼桦。”她颇为骄傲地道,“我没骗你吧,就算没有月亮,今晚的天空,也能被照亮——看,那都是我啊!”
说着,她要去拉玉珍珍的手,要带着他去追逐那些落在大地上的繁星,玉珍珍下意识想随她而去,但彼此指尖相触的刹那,万欣便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她消失在天地间,像从未来过人世的泡沫。
群星陨落。
第129章 118
漫天银色的轨迹,星芒碎屑如雨,穿过白雪,穿过天际,在起伏的山峦间溅起一阵阵波动的涟漪。
万欣仰面躺倒在地,雪落在她脸上,瞳心深处,将唇边那细细的血痕给遮掩,若忽略她不断蔓延开血色的腹部,万欣看起来就像是安静地睡在了雪里,长长短短散开的发铺在她身下,令她多出了平日里不曾具备的娴静气质。
尽管这意味着活力丧失,意味着死。
不知过了多久,万欣缓缓抬手,她掌心本按在腹部的伤口,而现在那上面已沾满了鲜血,掌纹淹没其中,万欣看了一会儿,手又垂了下去。
流星还在坠落,一颗接着一颗,数不清的星星划破了夜幕下的战场,万欣不知道自己的参战究竟有没有起到作用,她一直在救人,救人,杀人,然后再救人,她提着剑不曾停歇,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好不容易救下的同僚又很快死在他人手中。一切都仿佛没有意义,万欣总是在做无用功。
不管如何,她都尽力了。
“……”
万欣想出声,从唇舌里出来的却是短促难听的气音,那一声贵人终究无法传递,在她身边,打斗仍是继续,生死擦肩而过,荣辱殊途同归,万欣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天,她感觉不到冷了。
可她很难过。
她非常伤心。
伤心不能自已,万欣就开始哭,濒临极限的身体甚至挤不出一丝抽噎的力气,无力至此,少女神情狰狞扭曲,喉咙深处尽是咆哮。
万欣心想,她就要这么一事无成地死去了。
如果昨日出发前能再舞一次剑,如果前日与人对练时能多用些心,如果她能更加刻苦,更加拼命——如果能在出生那一日就知晓自己的死期,那她一定会做得更好,一定不会再留下遗憾。
好想、好想回到过去,回到和贵人,和前辈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三人走走停停去寻找楼外月失散的儿子,楼外月强大而无所顾忌,楼桦寡言又心怀慈悲,那一个个洋溢着蝉鸣的夏日,万欣打着哈欠在树荫下扎马步。
如果能回到那时,死在此刻也值了。
“……欣儿……”
“醒醒……看看我……欣儿,欣儿……”
“……你也要走了吗?”
许久,万欣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吃力地睁开眼,她在星光下看见一张璀璨的脸。
只是看一眼,万欣便笑了。
楼桦紧紧抱着她,力气是前所未有的大,见万欣对他笑,楼桦顿时愣住了。可他也学着万欣勾起唇角,道:“在笑什么?”
万欣张了好几次口,终于发出声:“我想你了。”
“一想到你,就能见到你,我好开心。”她道,“我想你,你就来找我,我、我真的好开心,比做梦还开心……”
楼桦道:“我当然要来找你,欣儿不在我身边,我哪里都不习惯,明明只是半日不见……明明只是,半日不见而已……”说着便伏身,像父亲抱住爱女,顽童贴近母亲,几个颤抖的字眼从哽咽里一颠一颠滚出来,“……我也想你。”
无足轻重的侍女,死亡也是无足轻重,但对于万欣本人而言,为楼桦而死,这是她短暂的一生中,唯一一次由自己做出的选择。
为这个总是在流泪的青年而死,万欣并不后悔。
在楼桦身后,立着的是楼外月,当然是楼外月。霸主的目光总是那么淡,透着因纵横天下而满不在乎的意味,他漫不经心扫了圈周边,就又把注意力放回万欣身上。
“扎马步时偷懒,后悔了吗。”楼外月道,“这些人连我的袖角都碰不到,你却被砍了这么多下,真好笑。”
万欣就是意识涣散飘远了,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真想跳起来大声反驳,她怎么就偷懒了,她明明就超级用功好不好,就算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那最多也只是在刚学武时开了会儿小差,后面就再没有过了!
当着贵人的面污蔑她,她人还要不要做啦!
“是我……太没用了……我……辜负了前辈……辜负前辈厚望……”
她说话断断续续,时不时咳出血沫,楼外月一反常态耐心地听着,许是楼桦哭得太厉害,楼外月也干脆挨着儿子半跪下来。
他搂住几近崩溃的楼桦,随即将食指指尖轻轻按在万欣鼻尖。
“不是前辈。”楼外月笑道,“叫师父吧。”
“师、师父……”
“嗯,为师在呢。”
“带……带贵人离开……你们两个……快点离开这里……很危险,这里很危险……”
楼桦:“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欣儿,我绝不会,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楼桦说的话,万欣总是会听的,说出口的,藏在心里的,万欣总是坐在楼桦身侧,楼桦凝望月夜,万欣凝望楼桦。
但万欣已经不能听见楼桦的声音了。
失去五感,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流动的星光照在她脸上,犹如那里便是亘古银河,她道:“……谢谢你……让我……能……做自己……”
戚阳天赶到时,正好看见万欣带着满足的神色闭上眼睛,他浑身是血,同万欣一般皆是身受重伤,毕竟天涯阁缺少人手,阁主亦不能独善其身,早在楼桦离去的同时,戚阳天也马不停蹄赶往了战场。
他令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护从戚小七去帮其他人,自己则只身加入了厮杀。
结果就是现在,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已无力载支撑戚阳天走更远的路了,一直以来他做事决绝,对人对己毫不留情,哪怕是目睹万欣将死的这一刻,戚阳天想的仍然是,天涯阁这一方又要损失战力了。
无碍,有楼外月在,绝境亦能逢生,压倒性的暴力放在任何时代都是无解,万欣的生死其实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戚阳天则与万欣不同,许多事情都需要他这个阁主亲自处理,他发过誓,只要他在世一日,天涯阁就不会覆灭——否则,他究竟为何要牺牲楼桦,为何要让故友心血付诸东流,又为何要行尸走肉般活到今天。
他踉踉跄跄,在断体残肢中奔走,他心里一刻不停地过着百般思绪,戚阳天这些年隐藏在幕后派兵遣将,拨动风云,他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了百种结局。
每一种结局,都通往复仇。
这是他的选择,是戚阳天人生仅剩的意义。
而在眼看复仇就要成功的前夜,戚阳天再也走不动了,佩剑脱手,他重重摔倒在地,戚阳天到底是戚阳天,他不曾慌乱,立刻便取出贴在心口的瓷瓶,接着,他艰难地撑起上身,匍匐着爬向万欣所在之地。
说起来……她是说过戚阳天此人形同缩头王八……真的很像,万姑娘果然是妙人,说话一语中的,再切实不过了。
这么聪明,天资出众,勤奋踏实,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想必会成为第二个楼外月吧?
时间,天涯阁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遭遇浩劫,过去是楼桦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了让天涯阁休养生息的时间,而现在楼桦的使命已然结束,该轮到戚阳天了。
戚阳天为自己谋划百种结局。
死亡是其中最好,最奢侈的选项。
“活死人,肉白骨……六十载光阴……”
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张脸上永远都是那波澜不兴的模样,可当戚阳天托起万欣,将少女的头颅安放在他的腿上时,戚阳天唇边有了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戚阳天道:“可能我又要做错了,我不该这么做,但万姑娘……戚某,戚某实在是走不动了……”
“戚某……走得太远,太久了……”
他跪在战场中央,戚阳天垂着脑袋,纵使努力想要辨清万欣容颜,血与泪却模糊了戚阳天的视线,他伸出手去,动作笨拙地替万欣拂开了那些扰人的积雪。
不知怎么的,风雪突然间消失了,戚阳天如梦初醒,他干干净净地站在草地上,浑身上下是久违的轻松,那些积压在骨血里,害他再不能习武的旧伤仿佛是一场被命运恶意捏造的梦,风吹过时,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唐致远喊他,戚阳天才再次抬起头。
“七哥!你在做什么,大家都在等你呢!”
十四五的少年从山坡上跑来,气喘吁吁停在戚阳天面前,他明明是在抱怨,可笑容却明朗至极,“走了!不要总是一个人呆着,你可是我们的大师兄!”
他抓过戚阳天的手腕,带着人直接跑起来,草叶在风浪中起舞,江水载着小舟静静流逝,戚阳天望着唐致远的背影,顺着道路,在金色的阳光中他看见了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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