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何时多了个新名字,穆先生便已经走了,将他留在一群莺燕之中,手足无措。
藏雪楼中已许多年没来过新人了吗,百年来这还是头一遭。男男女女围着边城,对他甚是好奇,却又畏惧白先生的教训,不敢多问,只盯着看个没完,恨不得从眼睛伸出触手上去摸上一摸。
边城进退两难,只好半推半就地在这般“虎视眈眈”的注视中,开始了他莫名其妙的舞者生活。他个子高,手长脚长的,刷枪使剑很是威风潇洒,跳舞卖弄便像是肌肉关节都装反了,怎么看都觉着好笑。
说来也奇怪,舞房的教习向来严苛,谁人踏错半个鼓点都要令其罚站半日,偏只对边城格外宽容,任由他如鹤群中的野鸡一般笨拙到瞩目,偶尔说教一番,也从未提过给他换个差事。那个神秘的白先生更从未限制过边城的行动,藏雪楼内外都许他自由进出,甚至连个同住的伙伴也没给他安排。
但藏雪楼与世隔绝,来消遣的宾客皆以幻术掩饰真容,言谈间也十句假话中难见一句真话。边城每日起床便要到舞房训练,晚训结束已到了入寝时间。他总觉着自己像是被变相圈禁起来了,却又猜不出幕后之人究竟意欲何为。闭塞的消息和乏味的生活让边城日渐焦虑,他几度逃离藏雪楼寻找离开之法,皆无功而返,被漫天风雪一遍一遍送回藏雪楼门前。
舞房的教习永远都会在门外等待他从风雪中归来,帮他拂去衣衫上的落雪,温柔地讲:“冻坏身子,跳舞可就不好看了。”
每每此时,边城瞧见教习空洞而呆滞的眼神,都觉得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扼住脖颈,难以呼吸。
逃脱无法,边城只好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栋华丽神秘的高楼里,眼看满腹雄心抱负都快憋成了深闺怨气,终于在暴揍了第一百个趁着酒意摸他手的男人之后,等来事情的转机。
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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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藏雪楼没有开门迎客,突然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少了熟悉的嬉闹声,边城不免失眠。从房间出来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倚在走廊尽头发呆的白先生。
犹豫片刻,他走过去,道:“好久不见。”
穆先生回:“也没有很久,我昨日还去看了你跳舞,动作那么丑,就只有脸能看。”
边城白了他一眼,问:“怎么在这罚站?是藏雪楼得罪了大人物要倒闭了?还是你的仇家追上门了?”
白先生故作深情地望着边城,来了一句:“都不是,是我想你了。”
边城恶心地想打架,可惜拳头没有对面人闪得快,悻悻地扑了空。
白先生理了理衣摆,又换了跟新柱子靠着,慢悠悠地跟边城解释:“你没说错,今日确实有大人物来,不过不是被我得罪了的仇家,而是要来给我送钱的财神。你既然醒了,便不要愣着,赶紧去准备准备。”
“呵,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去,你还能杀了我不成?”边城是在故意激怒白先生,他隐约有种感觉,错过今日,往后便再没机会知道真相了。
白先生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讲,顿了一下。
边城等着白先生开口,恼羞成怒,或者再找出什么新花样威胁他。
可白先生却一反常态,郑重许诺道:“过了今日,我会给你解开你脸上幻术的方法,也会送你离开这里。”
边城不知道面前人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只好先答应:“希望你言而有信。”
白先生没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抬手想摸摸边城垂下的头顶,又觉得不妥,便又中途停下转而搭上边城的肩,轻轻拍了一拍。
边城被白先生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整天都心不在焉,险些将茶水浇在贵客手上,才忽然回过神。
那人不知什么来头,身边浩浩荡荡带了几十个随从,个个穿得好似守丧般惨白一片。
边城的手中的茶壶被抢走,身后飞来一脚踢弯了他的膝盖,又伸来两只手将他结结实实地按跪在地板上。
“陛下,您没事吧。”穿着白色铠甲的随从跪在那人腿边,甚至不敢多抬头看一眼,虔诚得让人觉着可怜。
那人须发皆白,长得却似将过弱冠之龄的少年一般,而那纤长的眉眼和颤动的睫毛竟如同从陆期脸上扒下来的一样,被边城一眼就瞧出了古怪。他拨弄着头顶被弄湿的碎发,不说话,反复玩味着他人的恐惧和愤怒,许久才莞尔一笑:“无妨。”
“陛下,这人怎么处置,要带回去还是就地...”
被称为“陛下”的少年不言,又笑了笑,等着旁人去猜。
边城心急如焚,努力转着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位白先生的身影,却在二楼的角落看见了他冷漠的嘴脸。
求人不如求己,即使灵力尽失,拳脚功夫却没费。边城本就武法双修,真刀真枪打起,也不怂。僵持间,他绷紧了肌肉,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放手一搏,却猝不及防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不出几时,空荡的大厅被来人装满。
程鹤也带着盛戟走在最前,进来便自顾自找了个空位落座。鲜少露面的翁林国主孤身前来,紧跟着坐到了与程鹤也相对的空桌。白象国将领脸上还挂着长垣一战留下的疤痕,刚走进来,便立马锁定了守卫簇拥下气势不凡的少年,小跑着上到近前,跪得比那随从还标准。
“久闻麒麟少主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威武不凡。他日定能承继应龙大神衣钵,执掌天界,威震寰宇。”
少年冷笑道:“他日见到吾儿,吾定会代为转达。”
“吾...吾儿?应...应龙大神!大神莫怪,在下有眼无珠,有眼无珠。”那白象国将领的手抬了又放,像是迫不及待想扇自己两个耳光谢罪,又怕响声太大扰了应龙的心情,抬抬放放的手肘比扑火的飞蛾扇得还快。
应龙还是不开口,就看着人冷笑。
边城都恍惚了,以为他是被割了舌头,张不开嘴才只会傻笑。
程鹤也看不下去,悠悠开口道:“我们约在此处,便是想寻个公平的地方,心平气和地谈事情。如今,天帝先是押了这楼中舞姬要处置,又晾着那个丢人的东西演这场没完没了的闹剧。莫不是明摆着要告诉在座诸位,既然选择了当狗,就别想着要脸!”
闻声众人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瞧着看应龙作何反应。
应龙终于没再笑,却也只不咸不淡道一句:“既说是闹剧,散了便好。”
“原来陛下会说话,先前我还猜,您这是被毒哑又割了舌,或有什么隐疾,才连句完成的人话都说不出。”
程鹤也这人,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
边城背对着来人,瞧不见具体的情况,只能在心中默默叫好,感叹自己当初输的不冤。
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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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之下,应龙用手帕拭去腕间水珠。
白衣侍从会意,放开边城,又装模作样地将他搀起,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歌舞乐起,藏雪楼又回到了往日的奢靡繁华之中。
来人各自落座,假意闲谈。
边城走回舞者之中,暗中环视一圈。天弘六国、西南群岛、东境部族都来了代表,全是些熟脸。甚至连苏梦也来了,换了身低调的衣装,半着遮面,窝在极角落的位置,静静窥视着热闹的场面。
人界势力,现下也算是汇聚一堂,却唯独不见哈斯,反倒是程兮苒坐在一群面目深邃的北阙人中,冷漠地应付着旁人的寒暄。
边城直觉这其中另有玄机,却一时也说不好。
藏雪楼之行,乃是应龙亲自邀约,虽未明说所为何事,也大抵也能猜出七八。
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聊着,声讨魔族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应龙却是硬等着舞姬的腿跳麻了,桌上的茶喝干了,晚宴的菜一碟又一碟端上桌,才终于再次开口道:“吾今日召集诸位至此,并非是为仙魔两族旧怨,而是另有一秘事,不得不言。”应龙讲到此处顿了顿,似乎想观察众人的反应,却又眼神飘忽不知在寻找什么,“千万年来,龙族曾为保守此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于今日死伤殆尽,无力再继续行守护之责。”
噪杂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都竖直了耳朵,带着些许震惊又不免兴奋的心情,仔细去听这一足以令天界至尊低头求援的秘辛。
“古时天地混沌,祖神以身为祭,才使天地分离,万物初生。千万年来,祖神尸骨长眠于血渊之下,护佑三界六道生生不息,而龙族作为神使,兢兢业业守护祖神不被打扰,亦是千万年不敢懈怠。不料,数千年前族中出了一个叛徒,先是蛊惑族人背叛族群不成,又诓骗人族圣子入天界抢夺祖神遗骨,害得上古大神尽数陨落、人界千年气运化为云烟,可谓是诡诈至极。千年间,他不断改换身份辗转于仙魔人各族之间,暗中筹谋,欲将天地气运尽数据为己有。”应龙的慷慨激昂到此处便戛然而止,静静等着有人来接上他的话,顺理成章编满这个故事。
果然,在片刻的沉默中,人群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陆期。”
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对,是陆期”、“就是他”、“不然还能是谁?”、“我见过他,满脸横肉,一看就是大奸大恶之辈。”“听说,先前他带着手下魔兵,半个时辰便将一个村庄的活物吃光了,比蝗虫过境还要骇人。”、“我国境内也多处遭难...”
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直缄默不语的翁林国主忽然开口:“孤听说天道崩裂前,斛国曾派兵追捕过他在人间的化身。程家小侄,可有此事?”
程鹤也明知这人倚老卖老压他一头,却又碍于礼貌,不得不点头应下。
翁林国主随即又问:“那小侄可还记得,是于何处失去其踪迹?”
程鹤也被一口一个“小侄”喊得憋屈,不假思索答道:“追兵主力是在王黎境内被分身引开,但最后的踪迹,是丢在你翁林境内!”
翁林国主道:“说来,翁林与斛国交好,孤曾派人留意过此人动向...”
程鹤也闻声便怒不可遏,责问道:“既然国主如此热心,先前为何一言不发?朕派去传信的鸽子更是一去不返。”
翁林国主不紧不慢道:“斛国内斗严重,孤自然要伺机而动,不然一不小心落了歹人的陷阱,怕是追悔莫及。”
程鹤也怎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拍案而起,怒问:“你什么意思?”
翁林国主不甘示弱,亦起身与程鹤也对视,道:“化身消失的地方正是天裂源头,而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你斛国现任的大国师,离归的小师叔,边城!”
“你别忘了,若不是扶鲤国师以半神之躯化解了邙山鼠患,你我早化为一缕黑烟,哪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争些口舌之辩!”
“既然提起邙山,孤正想问问。贵国泽野仙师称为天弘第一人,离归更是长居天弘众教之首,鼠患源头就在斛国都城近郊,竟从未有人察觉过。这到底是疏忽,还是刻意为之,怕是只有你斛国人心里最清楚!”
“长垣一战,斛国可是几近灭国,即使鼠患已平,也险些被小人钻了空子。”程鹤也紧盯着长垣之战中的几个熟脸,言语间夹着认真到可怕的恶毒,“若真有他想,如何也不会将这么一个大麻烦放在自家床头,定是放在别有用心人之人屋瓦之上才是常理!”
“你那不过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天弘大陆上最强两国的国主,便隔着那一方舞池,拍完桌子又撸袖子,分毫不让,句句直逼要害,争到面红耳赤,没个结果,全给旁人看了笑话。
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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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刻隔岸观火才该是应龙一向的做派。
可惜今日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应龙暗自热闹了一会儿,便主动上前劝和:“旧怨莫提,吾召集大家前来,是想同心抗敌,不是来断个是非对错。”
地点不合适,时机也不对。程鹤也早意识到事情有些过火,只碍着面子才不作罢。现下有人来劝,他很识趣地回了位置,没再吭声。
事情至此,再讲下去便显得过去咄咄逼人,翁林国主不情愿也只能悻悻作罢。
“从今日起,不,从此刻起,不论前世旧怨,只要同吾一道除去祸患,还天地一片清朗,便是仙族之友,吾必爱之护之。”见到此次,原本和颜悦色的应龙忽然话锋一转,露出一副铁血无情的面目,“但若有人偏听偏信,要与那叛贼为伍,便无需多言,他日再遇必是兵戈相见。各位意下如何?
诸国国主互相对了个眼神,算是默许下来,却也没出声,等着有个人带头再随声附和,才好显得不过于谄媚。
应龙早先与翁林国主通过气,本也不担心那群人,故而这话单是对着苏梦讲的。
苏梦这会儿乖得真像只兔子,衣袍将他全身都裹紧了,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应龙。
一不留神场面冷得久了,原本没有异议的人也不免开始动摇。
程鹤也是最先冒头的,他说自己还要考虑些时日,便收了东西准备走。
一些举棋不定之人瞧着他收拾,也开始嘀嘀咕咕。
人族最精于算计,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还罢,真到了动刀动枪之时,没有几个是不畏生死的。连天帝都难啃的硬骨头,谁都不想主动去做那个马前卒。
应龙早料到事情并不会如此容易,留了后手。就在程鹤也起身离座之际,他亦起身,道:“经此一战,各国必然会元气大伤,短时间难以自愈。吾并非独专之辈,若各位愿同仇敌忾,尘埃落定之时,吾愿将祖神遗骨与诸位共享。”
在场众人还是头回听闻世间竟还有此般珍宝,心中有所疑虑,却又觉着以应龙至尊,应是不至于失信人前。
人心中的秤盘一旦有了偏向,再离谱的事情都能寻见个合理的借口。魔尊陆期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任由魔族被仙族欺压了上千年,几次挑衅不过都是侥幸逃生,此一战说不上十成十的把握,至少有个七八成的胜算。拿一两分的危险去搏一个飞升的机缘,怎么也不算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了新的转折。没人再出声反对,连程鹤也都默不作声地坐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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