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沛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但没有动。
阮筝汀周围诡异一静,他不明所以,继续快声道:“他的ID卡信息可能过期……”
人群哗然散开,向导余音断在哨兵闷哼跪地的动作里。
“喻沛——”阮筝汀冲过去,被两名警卫按倒在地,挣扎间感到有针剂刺进了脖颈。
一息后,视野彻底暗下。
*
等喻沛处理完乌龙事件,返回医务室时,阮筝汀依旧没醒。
向导病恹恹地陷在床铺里,脸色瓷白,跟霜打过似的。
喻沛算过时间,不由皱了皱眉——这人对麻醉成分过于敏感了。
还有痛觉,稍微碰上一碰就能红眼睛,专项训练那三天,搞得馆内所有人看他俩的目光没一个正常的。
其实出模拟舱前后的事他十分清楚,醒来后,为求证某些猜测,他还私下问过时绥:“同阮筝汀相处,有没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
基地里监听监控太多,两人又没法浅链,时绥开始背次级特征:“精神力时有时无,精神体从未见过,领域荒废,浅链状态下也难以进入表层领域,络丝形色长期异常……”
而后锈斑豹猫扒拉过喻沛袖口,用爪子隐约挠出个数字来——23。
这信息能对上很多东西,但是……他乍然联想到那个梦,答案鲜血淋漓,昭然若揭。
认真算起来,特殊人类觉醒不到三代人,有相当一部分保守落后的星区,至今仍视哨兵向导为异端。
社会矛盾始终无解,越演越烈,2620年前后,是反特殊人类组织运动发展的高峰期。
那几年,整个约塔星系广受关注的政治论题还没有异种什么事,全是“哨兵向导究竟是基因福报还是人类灾难?”“觉醒者的基因片段到底从何而来?”“如何平衡普通人类与特殊人类之间的关系?”“血统固定阶级的时代正式开启!”云云。
线上吵,线下吵,联邦高层焦头烂额,暗杀频繁,换届频繁,基本每一天每星区都在上演有关特殊人类的各种麻烦事。
恐怖袭击、游街示威、抵制、新式种族敌对、黑市贩卖、器官置换、以及基因改造。
最为耸人听闻的,当属2622年年底破获的特大违禁药剂实验案件——休曼研究所非法基因药物试验。
其辐射范围涵盖全星系七成以上星区,主要涉案人员涉及商军政三界,成功营救受害者千余人,死亡人数多达116万,余毒至今未清。
2623年,首都星西约亚学院启动特殊招生,所有试药体强制入学,被称为23级学生。
因受长期监禁、虐待和药物改造影响,这一届里没几个正常人。
热衷自杀、反社会、神经质的比比皆是,三大归宿是监狱、精神病院和太平间,部分因能力出众被军部或塞路昂纳看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回归普通生活。
非要对号入座的话,阮筝汀应该算那极少数,结果多年后又赶上强制征兵令,来了修黎。
喻沛仰头调整过流速器,边想:算了,找机会离开前就不欺负这人了,有什么账……
阮筝汀就在这时猝然惊醒,动作幅度过大,一把拉倒了输液杆。
喻沛手疾眼快,扶稳杆架的同时,轻按住他手指:“是我,没事了。”
阮筝汀反应过一阵,喘息着靠回床头,在眩晕感里问:“我们在哪儿?”
“警卫科医务室。”喻沛将他的小臂重新放平,待输液管里回流的血液慢慢消失,又拧开水,握着瓶颈放进他空闲的手里,“信息过期,已经更新了。”
麻醉剂成分太浓,阮筝汀头疼得厉害,他抿过些水,问:“几点了?”
“一点零七。”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阮筝汀脸色很差,眉心始终皱着。
“稍等,我叫医生。”喻沛起身去门口唤人,等回过头时,发现向导已经直接把针头拔出来了,处理得相当干净利落。
他摸索着下床,起身时腿一软,扑进阔步赶回的喻沛怀里。
阮筝汀手指使不上力气,将将攀着他臂弯,喃喃着:“应激……先出去……”
喻沛迅速将人背起,快步出了这间屋子,刚好与赶来的医生迎面撞上。
对方问:“诶,输完了?”
喻沛脚步未停,与之擦肩时,对人冷淡点过头:“不用了,多谢。”
走廊很安静,只能听见哨兵一个人的脚步声。
很稳,宛如节拍器。
阮筝汀的心率和呼吸渐渐平复,他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支起脑袋,由着不清醒的脑子问出个蠢问题:“我们的行李呢,被扣了?”
“……在外面。”喻沛把人往上托,“你抱好。”
阮筝汀顺势右臂一环——在彼此都没有察觉出的自然行为下——圈住了喻沛的脖颈。
他慢吞吞地哦过一声,颇有点耿耿于怀地问:“为什么要弄晕我们?”
“控制场面。”喻沛语气平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下次不要说是从前线回来的,平民会恐慌。”
阮筝汀学着他的口吻:“喻队也要记住,ID卡信息一年一检,是从五年前开始推行的。”
喻沛:“……”
等能听到其他人声时,阮筝汀拍过喻沛肩膀,示意对方将他放下来:“谢谢。”
凌晨航班数量相对较少,但人依旧很多,他排斥人流密集的地方,不自觉地渐渐贴着喻沛在走,同时络丝下意识显现,缓慢绕上了对方的裤脚和衣摆。
喻沛似有所觉,瞟过一眼,没有出声提醒。
他们并肩穿过吵嚷的大厅,走出大门后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两人都对平崎港不甚熟悉。
喻沛已经很多年没有从这里辗转前往任何一个生活星区了,而阮筝汀,除却小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清醒时来到此地。
平崎繁华近奢,往来星舰日吞吐量居全星系前列。
周边地下赌场、夜店、民宿、酒庄、各类贸易中心一应俱全,有门路的还能找到黑市。
但治安中规中矩。
此地警署权当吉祥物,暗地里各星区势力盘踞,往来客商身份殊异,有时候甚至能见着神秘的外星系种族。
这里昼夜靡靡,人潮如织,是座精巧的机械不夜城。
第30章 所谓闹狐
阮筝汀唤醒终端,刚准备再搜一搜住宿,就听喻沛在旁道:“这边。”
哨兵开着地图导航,领着焉耷耷的向导,穿过五光十色的街区,路过千奇百怪的观赏飞艇,遇见形形色色的商旅,以及憨态可掬的机械宠,一路走走停停,周遭渐渐冷清,最后在某个偏僻巷尾找到间旅舍。
外观古朴典雅,与四周格格不入。
一扇对开木门,门脸高高窄窄的。
巴掌大的鸟头铺首,喙衔门环,其上浮雕着一只狐狸,头尾盘绕状,精巧灵动。
阮筝汀抬头一看,单只灯笼旁,映衬着一块很是古拙的牌匾,纹理秀致,俊逸小楷写着“祈安”。
喻沛伸手按上门环,铺首上的鸟瞳乍然一亮,传出锁舌弹开的动静。
推门而入,里头是条窄廊,两侧壁灯在人身前半米处萤萤亮起,又在走过后悄然熄灭。
他们穿过走廊,挑过竹帘,拐进古色古香的前厅。
三面书墙,入眼是四扇小轩窗与三米宽的及顶屏风,其后摆着套竹制靠椅,当中有个人侧对门口翘腿而坐,姿态慵懒闲适。
他顶着一头稍显疏狂的狼尾发型,听见响动头也没抬,抬臂曲指,随意往屏风上一敲。
其上山水画倏忽消退,各类型房间余量、价格及入住须知逐字陈列。
阮筝汀的目光被他身后靠墙处的猫爬架所吸引,那玩意儿最上面被改成了鸟巢,不伦不类的。
巢里窝着只灰蓝背羽的游隼,睡得昏天黑地,右翅展开搭在巢沿,羽毛乱糟糟的,却有茶色的毛发从翅膀和巢沿间的缝隙间支出来。
阮筝汀不由停下了步子。
那簇发毛突然动了动,滑下来一截蓬松的大尾巴,而后翅膀被微微顶开,探出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小家伙睡得糊糊迷迷的,盯着阮筝汀打了个哈欠。
旋即游隼撑开眼缝,眸光幽深,自上而下锁住了这位陌生的向导。
——是两只精神体。
屏风转为透明,男人似有所觉,手指从书页上移开,抬头望来。
恰好喻沛展臂揽过不知何故呆愣着的阮筝汀,侧身切断了游隼视线,开口唤道:“安叔。”
是名看不出具体年岁的中年男人,浓眉深目,双鬓却已泛白。
精神体见状又把自己窝回去,翅膀调整位置,重新一搭,盖住了狐狸的脑袋。
那男人合上书册放至一旁,边调整着眼镜度数站起身来,认出喻沛后展颜大步走来,左颊浮起个深深的酒窝,“阿翡,可真是好久不见!”
喻沛迎上几步,与之拥抱过后乖巧笑道:“要打扰安叔两天了。”
“求之不得。”男人神色惊喜,半握着喻沛肩膀看向他身后,“这位是——”
“搭档,阮筝汀。”喻沛把向导拉上前,同两人简单介绍过,“旅店老板,以安。”
“安叔。”阮筝汀笑,下意识跟着喻沛唤道。
接下来便是他最不自在的熟人话家常环节,他困顿又疑惑地想,喻沛这么一个平日里能静则静的人,为什么总能和人相谈甚欢。
或者,只是同自己待在一处时不爱说话。
他垂头捧着水杯,没忍住打第三个哈欠时,以安终于把两人催去睡了。
阮筝汀如蒙大赦,随便找了个门口没亮灯的房间,刚想刷ID卡。
喻沛脚步未停,错身的间隙,探指轻敲过他手臂,淡声道:“二楼。”
阮筝汀不知所以,垂手慢吞吞跟上去。
木质楼梯,带着树皮,个别踩上去甚至会吱呀作响。
充满野趣,不过在凌晨有点别样的风味,简称慎得慌,阮筝汀搓了搓胳膊。
喻沛挑好间房,刷卡推开门,就着单臂挡门的姿势侧过身,对阮筝汀往里歪了歪头。
后者向他睇来不解的眼神。
喻沛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阮筝汀犹豫片刻,推着行李箱进去了。
单室复式,装修中规中矩,只在细节处融入些别样设计,令人怡然心静。
喻沛正习惯性地把精神力延展至房间各处探查环境,冷不丁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阮筝汀仰着头,用气音道:“能正常说话?”
喻沛被呼吸扑红了耳朵,微微偏头一躲,有些好笑:“不然呢?”
那你怎么搞得像危地潜行似的,战场后遗症真可怕。阮筝汀腹诽,边松开手去整理行李。
“环境陌生,住一起有个照应。”喻沛瞥一眼被他抓过的手臂,“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的体温似乎在升高。”
“我的体温很正常。再说,”阮筝汀简直莫名其妙,觉得这人多疑又反复,“你不是和老板认识吗?”
“这两者又不矛盾。”喻沛指了指两张床,“你想睡哪里?”
向导看上去更想睡单间,纠结一番后勉强道:“上面,谢谢队长。”
喻沛一哂。
两人一前一后洗漱完,阮筝汀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个玻璃碗例行吃荟桔。
这是冯莱给他开的每日食补,金柑大小,味道天差地别,透着股草药味。
向导生无可恋地干嚼着,随口问道:“这间旅馆看上去干净雅致,为什么入住率这么低?因为位置太偏了吗?”
“不是,因为有个传言,这里闹——”
喻沛擦着头发,本是随意地抬了下眼,却见那人神色稍显紧张,咀嚼的动作越发缓慢。
像只抱着吃食,时不时竖耳警惕的松鼠。
他又想使坏了,刻意拖长尾音,拖得对方失手打翻了玻璃碗,几颗荟桔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下来。
阮筝汀手忙脚乱,嘴里还塞着一个,鼓着腮帮子干笑道:“闹,闹什么?”
喻沛忍笑:“……闹狐狸。”
阮筝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近乎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闹狐狸,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说是这里有一只疑似精神体的狐狸,”喻沛打开静音吹风机,漫不经心道,“同一时间,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不能看见。最奇特的是,能看见的人也不是每分每秒都能看见。”
阮筝汀快速眨眼,小声道:“我只在鸟巢里看见了游隼。”
他看不清喻沛的表情,只听得那人无奈调侃着:“你还挺想见着狐狸啊?”
“我先睡了,”阮筝汀放下玻璃碗,默默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晚安。”
喻沛只问:“我能把雪豹放出来吗?”
阮筝汀戴上眼罩和耳塞:“你随意。”
*
或许是重回平崎,又被扎过针麻醉剂,再加上听了起神神叨叨的传闻,阮筝汀久违地做了个少时才会出现的梦。
梦里画面斑驳,像是劣质油彩胡乱涂上去的色块组合,笔触粗糙,线条凌乱。
一间六平米见方的病房,一侧封网落地窗,两侧单向玻璃墙。
他穿着干净的棉质衣裤,半卧在床,床品黄白条纹交错,床头柜上摆着半枯的杏色永生菊。
日照线斜移,有医生打扮的人推门进来,面容模糊,姿势僵硬。
他们放下瓶瓶罐罐,倾身过来抚了抚他的发顶,手滑下来停在耳侧,故作亲昵地捏捏他的脸颊。
那些人脸像揉皱又展开的泛黄纸张,在嘴巴的位置撕了个洞,正在无声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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