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两边警员比他们更加莫名其妙:“ID卡上只显示有祖籍星,现居地、常住地及房产信息一片空白,还说不是星际流浪汉?”
“外加隐瞒哨兵身份,”警员把ID卡界面“是否为特殊人类-否”那项甩到喻沛面前,厉声道,“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后者掐着鼻根想过一阵,作恍然状:“现役人员有时会被封锁个人资料。”
的确是有这项规定,警员对此身份半信半疑:“如何证明?”
阮筝汀不确定道:“军防证可以吗?”
女警微笑:“军防证在非在籍人员眼里是空白的。”
喻沛半抬眼皮:“星港警卫科,昨天刚一起喝完茶。”
单面玻璃那头,同步监听的高层们集体陷入沉默。
时间倒回两小时前。
喻阮二人从商贸大厦逛到地下城,从杂货逛到花市,顺道解决完晚饭,拎着几只小手提袋回旅店。
夜幕低垂,街区升起各色霓虹灯牌,摩天大楼外墙翻折出巨大的投影屏,兔女郎倾倒酒杯,剔透钻石撒落,那是五光十色的射灯,光影暧昧了来往行人脸上的油彩,连地上堆积的酒液都是斑驳陆离的。
沿街鼓点劲爆,摩托车在空中飞驰,车手皮夹克外套挂着的金属叮铛作响,后座电子传单飘飞,在触地的瞬间炸成虚拟烟花。
空气里都是麦芽的香气,阮筝汀左一脚绕过头顶甜品的机械宠,右一脚避开拥吻的情侣,嘀咕道:“人怎么比白天还多……”
音乐喷泉旁,有女人画着夸张的眼影和唇彩,身段丰腴,音色粘腻,指甲丹红利长,直往他胸口戳:“这位小哥——”
喻沛伸手把人往身后排。
有男人笑嘻嘻凑上来,胸襟半敞,耳钉炫酷,反戴贝雷帽,咬着雪茄往阮筝汀怀里怼啤酒。
泡沫洒出来,后者按耐住踹去一脚的冲动,又躲去喻沛另一边,抓过他外套后摆咕囔:“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我明明走的原路。”喻沛伸手把人半护着,隔开不依不饶的递酒男人,眼睑半垂,警告性地睨去一眼。
女人噗嗤笑开,抬手托过垂卷的发鬓,眼波如丝,黏在喻沛英俊的侧脸上:“两位是外星区来的吧,平崎的路,白日黑夜是不同的呢。”
喷泉水束光影交错,喻沛调出电子地图,揽着阮筝汀,挤开狂欢的众人往前走。
空中轨道行驶过列车,汽笛口正喷出彩带和亮片,尾厢拖着长长的橘色横幅。
观赏飞艇里,有人在开香槟,口哨吹卷哔哔响。
列车车厢渐次翻转,成吨的糖果和着彩带慢悠悠往下落,每一颗都系着装饰降落伞或者气球。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感,其下齿带嗑嗒嗑哒传送的声音掩在人群欢呼里。
“今天是海沽星的岁尾哦。”有人身着礼服,单脚勾着拱门顶倒吊下来,一手按着绅士帽,一手在阮筝汀胸前口袋里插进一枝电子花,“旅途愉快,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后者被人群吵得懵懵的,机械道着谢。
等他俩从愈来愈多的游行人群里艰难挪到偏街,阮筝汀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浸满脂粉的酒桶里泡过一遭。
“袋子破了,”向导焉头耷脑,“有人顺东西。”
喻沛一路接了很多糖,把两人的兜帽都装得满满当当,现下折出一颗,顺手塞进他嘴里:“就当交换新年礼好了。”
阮筝汀却是后退一大步,同时抵舌把糖果吐出来,等那玩意落地滚灰后才反应过来,慢吞吞一眨眼:“……抱歉,我不爱吃这个。”
“是有些腻。”喻沛笑笑,抬步略过人,“走吧,这条路有些绕,但是人少。”
然后他们就在路口撞上了……说不准是恐怖袭击还是势力火并。
阮筝汀当即丢下手提袋,转头就跑,跑过十几步,见没人跟上来,又极小心地掩在垃圾桶后探出个脑袋。
近前,雪豹端正坐着,歪着脑袋看他动作,大尾巴一晃一晃的。
更远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路灯杆断了,燃烧的游行花车旁,喻沛在漫不经心地擦手:“我是封境,不是废了。”
阮筝汀又一路撒着糖果跑回他身边,最后两步因踩着弹壳趔趄了下:“你不会都打死了吧?这要进警署录口供吗?”
“没死。”喻沛抬手替他拉紧帽子拉绳,拽过他手腕往前跑,嘴上半真半假,“这里没监控,我们跑快点就不用进去了。”
“……”阮筝汀反手摸了摸兜帽里仅剩的几颗糖,“你一个中级军官就这素质吗?”
“录口供不一定有问题,但是鬼知道刚才揍的是哪条沟里的耗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跑过百米来,有脚步声跟上来,喻沛自后腰摸出个物什甩出去。
少顷,火光在两人身后爆开,蔓延过将近整条街道,沿路商铺玻璃齐碎,灯牌断折,热浪极速奔涌而来。
喻沛讶然:“我只是飞了一把刀。”
阮筝汀在巨大爆炸声里吼:“你飞到能源站了吗?!”
彩带变成艳生生的燃烧的灰烬,破碎橱窗里,有机械宠晕头转向,发出“故障故障”的报警音。
阮筝汀想开屏障,被喻沛拢住手指,护进怀里:“等等。”
两人被气浪掀出去,相拥摔在地上,又滚出几米才停下。
灰白烟尘里,无人机煞白明亮的探照灯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小型巡逻直升机轰鸣而至,荷枪实弹的警员们自软梯跳下,枪口齐刷刷瞄准他们,有几只精神体虎视眈眈盯着两人的脖颈。
领头那人按着对讲汇报:“两名男性,一中阶哨兵,一普通人……”
“要浅链对口供吗?”阮筝汀没见过这种阵仗,小声问道。
“对什么口供,”喻沛还有心情整理他胸口的碎花瓣,“实话实说就行,最差的情况就是信息泄露后上势力黑名单,再被耗子啃上几口。不要担心,一般来说,还是能打的。”
阮筝汀刚想说什么,那边汇报进度正好说道:“……初步怀疑,是‘茧术’余孽……”
他手指抽动,瞬间抬起头来。
喻沛被他磕到下颌,吃痛嘶声道:“怎么?你伤到哪里了?”
没有回答,他眼眸失焦,四肢的温度在迅速流失。
喻沛神色一变:“阮筝汀!”
最后向导是被人道救治后送往质询室的,他俩在警署的定位,也从最初的“疑似怀有不正当关系的同党”,变成了“精神病哨兵以及被强迫的普通人”,搞得喻沛格外火大。
介于二人身份特殊,等警署与港口确认信息、打报告让高层交涉、反复核对……林林总总耗费过两个多小时才解决。
喻沛在质询室了解过一轮当地民俗,还旁敲侧击搞清楚了“茧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当年休曼研究所余毒发展出的最大恐怖组织,十几年如一日地发扬糟粕。
据说他们手里还存有各式药剂,以当年残存剂方研制而来。
怪不得阮筝汀反应这般大,这跟听见烧成灰的仇人诈尸睁眼有什么区别。
待他们从警署签完字出来时,附近街区的岁尾日狂欢仍在继续。
几场见血的小暴乱消弭不了人群的热情,或者说,被酒精及药物过度刺激的大脑已经没有分区滋生和发酵恐惧。
阮筝汀被质询室的轻量自白剂惹得发困,或许只是逃避向人解释听见“茧术”时的莫名肢体反应。
总之他在喻沛侧身询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时,很钝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润着泪花,恹恹站在台阶上,发出个无意义的单音:“唔?”
喻沛不作声地打量他片刻,背身在他身前半蹲下来:“上来。”
阮筝汀盯过几秒,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堪称温顺地趴上去。
月上中天,夜幕之下,霓虹光影曼妙。
喻沛背着人慢慢往旅店走,电子地图散出轻微亮光,打在阮筝汀渐阖的眼皮上。
这人睡意昏沉,呢喃过一句:“你从修黎离开后,有点不一样了。”
“嗯?”
“你以前……”
喇叭里在宣传红灯区的特殊促销活动,兔女郎抛撒钻石,朝来往男女送着飞吻,新来的列车又在倒糖果,飞艇之上,谁的香槟塔塌了,酒液滴滴答答浸下来,如同一场局部春雨。
在这乱哄哄的、麋艳的、却也冷清的热闹里,喻沛没等来下文,不由轻声问:“我以前什么?”
那人右手慢慢从左小臂间滑下来,虚虚勾过手指,络丝呈现,映着五彩缤纷的灯光,绕过哨兵外套拉链拉头及其肩颈。
向导睡着了。
第33章 迦洱弥纳
阮筝汀没再见到那只失落体。
以安被生意绊在外地,听闻两小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遂发挥财大气粗的老板本性,给他俩各自发了个大红包压惊。
喻沛乖巧又嘴甜地收下,临走前全换成了酒水放回旅店。
包装花红柳绿,码得整整齐齐,就大咧咧摆在门厅的位置,和着原本的装潢一看,属实是有碍观瞻。
“还没付钱。”阮筝汀看着红包无所适从,这数额抵过房费都绰绰有余。
“不用付钱,”喻沛神色很淡,指指自己,“平崎港事件受害人在这里享有终身会员制,全额免费那种。”
阮筝汀有些惊异:“他是……当年那名哨兵?”
喻沛点头。
阮筝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近几天这人像是把他多年的茧房粗暴凿开了,哐哐往里丢东西。
两人离开平崎后,又在宇宙里流浪过47个标准时,于当晚六点整抵达迦洱弥纳星。
大抵是在飞船上睡够了,阮筝汀现下有些亢奋,一出星港就自发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连总是绕着喻沛的络丝都没了踪迹。
“迦洱弥纳”在当地语里的意思是“人鱼的鳞片”。
此地景致也确如这类美丽生物的尾鳞一般,流光溢彩,粼粼生辉,极富冲击力。
“整颗星球只有1%的地方可供居住,其他地方是海洋、雨林和终年不化的冰川。”
“全星区分为24州,其实是24座岛屿。其中主岛与星球同名,周围的海水是玫瑰色的,夜晚会发光。不过那里属于圣地,据说住着人鱼,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真假不知。”
“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夏秋不分明,故而当地人一年只分春冬两季。其中春季长达九个月,所以这儿还有个别名,叫玖春。”
“这里运河交错,水质清澈……”
“这里盛产花卉,品类多达……”
“还有还有,这里所有的房子外墙都是彩色的。从高空俯瞰时,就像各种各样的糖果盒……”
“你知道吗?有人戏言说,在迦洱弥纳碰见的每十个人里,有四位是农场主,四位是艺术家,剩下的不是诗人就是航海员……”
“我们要住的地方在塔沃楹镇,那里……”
箱轮咯哒咯哒碾过行道,两侧都是开阔的原野,水草鲜美,远处牛羊成群,风车匀转,再远些是绵延山脉和堆聚的云朵,仔细听,还能隐约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动静。
阮筝汀一路都在絮絮说着什么。
这里连风都是悠闲的,天很蓝,草很绿,向导鲜活如斯,每个字音都像是跳珠弹落于草毯,再嘀嘀哒哒,略显莽撞地撞停在哨兵脚边。
喻沛慢步缀着阮筝汀身后,心道对方真的很喜欢这里,但是——
距两人出港已过半小时,极目处霞脚都开始晕色了,哨兵不得不伸手拉住滔滔不绝的向导,微笑提醒道:“这位房东先生,冒昧打扰一下,我们11路回家吗?”
“不是,”房东先生脸颊红扑扑的,扬手一指前方驿站,声调都在上扬,像振飞的翅,“坐那个!”
说着他把行李箱往喻沛脚边一推,在后者尚显疑惑的嗯声里,哒哒哒哒跑过去,过了十几分钟,又哒哒哒哒返回来。
步伐频率和踏地力度都变了,喻沛坐在行李箱上,稍一抬头,眸光微微一动。
天广地阔,云霞生蕤,阮筝汀正骑着青马朝他走来。
马匹高大漂亮,鬃毛被打理成细辫,腹腔的位置有一小块地方被裁开,露出小截金属肋骨和齿轮群。
这是匹仿真机械马。
“迦洱弥纳的第一大交通工具。”阮筝汀收过缰绳,驭马在他面前停下,俯身拍拍它脖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随便租了匹黑的。”
话落,有匹骏黑的机械马跟着停在他身边,皮毛发亮,头颅高傲扬起,特别神气地甩了下尾巴。
喻沛只是安静地盯着他,没有动。
如此僵持间,有货郎正打道回家,骑行路过两人时,友好热情地笑着打了声呼哨。
阮筝汀回过这声问候,待货郎溜溜哒哒走远后,转头略显诧异地问:“你难道……不会骑吗?”
喻沛还是没应,他站起身来,掸了掸外套。
“好吧,”阮筝汀权当他默认,撇开马蹬示意他踩着上来,“我带你,虽然我骑术不是很好。”
喻沛把着缰绳翻上马背,半环着人坐稳后,在他耳边懒散道:“行李呢,长脚自己走?”
“你一天天的,不阴阳怪气过不去是不是?”阮筝汀嘟哝过,探身在那匹黑马肚带扣坏处按过几下。
机械马肉眼可见地卡顿数秒,而后腰部凹陷展开,当中伸出几根金属抓手,自发把地面行李绑上了马背。
“这玩意儿怎么做到又憨又智能的?”喻沛锐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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