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筝汀瞪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答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不是……”
喻沛见人吃瘪,嚼着压缩饼干,无声笑开。
“是领域污染加重了,外显成躯体症状。往后调试三天一次,疗愈一天一次。”老先生不顾两人同时变化的表情,点开病诊,敲下医嘱,“你俩的入职报道日是一周后,到时候,记得到我这儿复查。”
“可……”阮筝汀还想说什么。
老先生拍板道:“好了小伙子们,吃过饭就回去吧。新生活愉快,塔沃楹欢迎你们。”
塔沃楹或许欢迎阮筝汀,但喻沛的领域不见得。
当晚,烧得暖烘烘的壁炉旁,两人一左一右窝在沙发上,久违地开启领域调试。
“听着,我不想直接走进湖里,更不想从高空坠落,你知道上次浪花差点拍断我的腰吗?”
阮筝汀站在“门”外,一手搭上门把,迟迟没有拧动它。
“我的意思是,你的里层领域没有水域以外的地方吗?你明明精神体是只雪豹,为什么这里面全是——”
他舔了一下嘴唇,正在做心理建设,门却自行向内打开了。
他抬眼一看,顿过数秒,稍显震惊地接上话音:“水?”
眼前是深绿浑浊的水体,四周不见边限,如今却像果冻一般,凝在门框之内,没有丝毫波动。
“还有一个问题,”阮筝汀探手按上去,被果冻一口吸进,才惊觉这根本就是粘稠的胶体,像是一大团黏手的史莱姆,“为什么我在领域里从未见过你。”
没有应答。
他艰难地撕开水体,往前挺近,深感无力。
这根本没法净化,好比起泡胶被人恶意混进各种填充物,胶体里夹杂着水草、鱼虾死皮、蕨类、沙石、以及……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昏厥之际,被一双手捂住嘴巴往后拖——
“那是什么!”阮筝汀几乎是尖叫着断开调试,向后跌进喻沛怀里的,“你的领域里为什么会有腐烂的死物!?”
“什么,水草吗?”喻沛锢着怀里人的四肢,避免他情绪激动下伤到自己。
粗略来讲,领域里除却精神体和意识投影,是不会出现非植物外的大型生命体的,否则极易引起陷落。
“不是……”房间里很暖,阮筝汀却出了一身冷汗,在他怀里细细哆嗦着。
“冷静点,”喻沛把人转过来抱着,使了点力气,一节一节捋过他的脊骨,“里面有什么?”
“这种程度的腐毁,你怎么……”阮筝汀盯着他的眼睛,想到什么,语气发颤,“那些幻觉,除了叫你的名字,还有什么?”
喻沛手上动作停下来,搂着人沉默少许,开了个玩笑:“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需要交代这个的地步吧?”
阮筝汀有些恼火,伸手揪上他领子:“是,你要是在我手上疯掉的话,下半辈子我就得去蹲监狱了!”
“好好,别生气,”哨兵把瞎眼雪豹唤出来,拱在向导身边,大尾巴绕着他,“所以你看见什么了?”
“尸体,”向导又开始抖,“好多尸体,在水底站着。”
第35章 细尾巴鱼
阮筝汀被吓得不轻,遂在客厅打了个地铺。
就在沙发和矮几之间的缝隙里,很窄,连翻身都成问题,但向导莫名觉得十分安全。
喻沛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抱着雪豹顺毛,边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些好笑道:“你宁愿睡在这里,也不愿意把床分给我一半?”
“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需要分床的地步吧。”阮筝汀心平气和涮完人,扬手狠狠抖过被单,惹得一哨兵一大猫都偏头打了个喷嚏。
“你连异种和……都不怕,为什么会怕这种东西?”喻沛揉过鼻头,声音有些发瓮,“还有上次的失落体。”
“这不一样,”阮筝汀在窄小的客厅间慢腾腾地转悠着,棉绒拖鞋啪嗒啪嗒的,像是弹跳的珠子,“我跟你说不明白。”
“我想我可以理解,”喻沛耸耸肩,“毕竟时贇的精神体虽然属于鸟类,但是他恐高。”
虽说特殊人类的精神体动物种属分布并没有到泾渭分明的程度,但根据军中数据来看,以花蜜及野果为食的鸟类多为向导精神体,侧重防护,而肉食性的猫科动物多为哨兵精神体,侧重攻击。
当年,时贇和时绥同时觉醒,其属性及精神体却是完全反着来的。
哨兵配蜂鸟,向导配豹猫,在各自同属里都称得上一句例外。
医院一度怀疑是送检样本送错了,反复核对过四次,抽血都把时绥抽炸了毛,差点伙同时贇掀了病房,才出具特殊人类身份证明。
两人都有点奇奇怪怪的缺陷,譬如,时绥有些害怕红色,常年用药,其战术目镜都是特制的。
而时贇恐高。
据不全面观察,盘尾蜂鸟所飞最大高度是他本人的身高。
而他入籍以来最为光辉的事迹,当属攀登速降训练时,精神体当场昏厥,本人跪地呕吐。
时贇遂从侦查役调至后勤役,以哨兵属性担任队内辅助人员,被时绥嘲笑了整整一年。
后来C303每每进一位新成员,这件事都会被人拿出来说一遭,跟保留节目似的。
“当时教官们都被吓坏了,还以为是信息录入失误导致重大训练事件,把某位向导给弄废了。”喻沛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真的,他们连去哪里挖石头都想好了。”
窗帘被哗啦遮严实,电子壁炉调整过睡眠模式,模拟出柴火燃烧时轻微的毕剥声,照明关闭,脚步声回到地铺间,雪豹适时跳下去。
“……”阮筝汀被它扑了个满怀,嘴角笑意都僵了,手指暗自揉过腰腹,“说起来,他俩到底谁大谁小呀?”
“双胞胎,”沙发长度有些局促,喻沛躺下来,单臂枕在脑后,一条腿稍显憋屈地半曲着,“前后脚,谁有事求对方,谁就是弟弟。”
阮筝汀有些诧异,感慨过一句:“居然是双胞胎。”
那两人眉眼有些像,他还以为是表兄弟之类的,结果血缘这么近。
但时绥的眼神更为锋利些,大抵是和埃文待久了,有时甚至是冷淡的。
相比之下,时贇稍显稚态,没什么心眼,喜恶都表现在脸上。
“性格其实差不多,特别是犟起来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好使。”喻沛笑笑,“而且他俩属于那种……怎么说呢,没外敌的时候爱互坑,一致对外的时候又菜又倔,打不赢就回队里摇人。”
再加上时贇单方面和埃文不对付,他们为求稳妥,一般会摇了人,又把喻沛拉过去撑场子。
有一说一,军里说喻队长不好相与、盛气凌人的传言,与他俩多年努力脱不了干系。
雪豹挤在地铺和矮几间,趴了一会,脑袋凑过来,搁在了阮筝汀胸口上。
后者看不得那双发亮的圆眼睛,伸手把大猫猫推远些,又闲话道:“那你们都是在挪亚认识的吗?”
“时家那两个家伙是。我救了他们,他们就赖上我了。”喻沛回忆片刻,话里的笑意不知为何淡了些,“埃文更早,他是末批救援军幸存者之一……”
哨兵说起当初受任务接人时,还和对方打过一架的事。
向导听着听着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间,想起无聊时曾翻看过的任务记录册。
无论何时何地,喻沛所带队伍的伤亡总是最小的。这人作为队长,的确把队员们照看得很好。
虽然有时候神经兮兮的,比如——
阮筝汀是被压醒的。
雪豹没睡,脑袋又搁回了他胸口,睁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愣愣看着他。
他骇得倒吸一口气,扯过歪掉的眼罩,戴在精神体脑袋上,又把它推远。
结果翻身时余光瞟到什么,呼吸都停了两拍——
哨兵盘腿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弯着点腰,一侧额发半遮过眼,正歪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喻沛!”阮筝汀一骨碌弹坐起来,抄过抱枕胡乱扣在对方头上,呼出的热气都打着颤,“你在干什么!你吓到我了!”
“你真的好容易被吓。”喻沛拉下抱枕团在怀里,又随手向后抓了两把头发,声音异常嘶哑。
阮筝汀唤醒终端瞄了眼时间,平复着呼吸,叹气无奈道:“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你的络丝呢?”喻沛答非所问。
阮筝汀皱眉:“什么?”
“络丝,”喻沛的声音很平,似乎只是在陈述某个令他不解的事实,“它们昨晚也没有出现。”
阮筝汀却陡然升起一股被刀俎剖开的难堪和怨怼来。
他的心跳彻底乱了,说不清是受惊过度还是别的什么。
心窍迸出的每滴血液都带着理智坍塌的动静,续续不断地撞上耳鼓膜,把半张脸都震红了。
他吞咽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道:“这是我家,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在自己家都能出现眷巢的话,那真的……那真是太可笑了,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喻沛没说话,只是维持原样地坐着。
状态很不对劲,家居服勾勒出他暗色的轮廓,在壁炉几近于无的虚拟光线下,居然显得异常枯槁。
阮筝汀梗着脖颈瞪着对方,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缓,他闭眼用力掐了掐鼻根,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
两人僵持过几秒,有几缕络丝从向导手腕间探出来,妥协似的,带着体温,缠住了哨兵的手指。
喻沛愣了一下,眉峰细微耸动,定格成个似气似厌的表情,最后只是又低声说出那句话:“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那就好起来。”阮筝汀伸手把他的脑袋压向自己,声音沉定而宽和,“再试一次,这回一起进去。”
“可是我……”
“我带着你,相信我,喻沛。”
喻沛重心不稳,左手抓过沙发扶手,右手扶住了他的肩。
阮筝汀直身长跪在被褥间,凑首过去,额头抵住对方的。
昏暗客厅里,瞬间浮现出数不清的莹白络丝,它们回绕旋转,流动着,把两人轻轻裹缠成一个茧。
房间内亮起微弱的萤光,雪豹趴在旁边,安静地晃着尾巴。
*
领域里依旧是胶状水体,发黏生混。
但这次有哨兵开路,倒是比之前好走许多。
阮筝汀随手揪过一块身边发黑的物质,捻了几下,摊开掌心,皱眉观察着:“一直都是水域吗?”
喻沛摇摇头:“不,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有陆地。”
阮筝汀忙问:“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喻沛凝神想了一会,不确定道,“很多年前。”
阮筝汀想到哨兵首次精神潮被压制的时间,猜测道:“33年前后?”
“应该。”喻沛停在原地,身形不兼容似地闪了闪,被身后人安抚性地牵住了手腕,“喀颂……一直到队伍固定,我都过得比较混乱。”
当年他自陌生医院醒来,孑然一身,连精神体都凝化不全。
那段日子漫长得像永夜,由任务、佣兵单、前线堆积而成,精神高悬于累摞尸体之上,摇摇欲坠,又不知疲倦。
搭档变动、队友变动、番号变动……
唯一不变的,是频繁且过量的高阀值态,是混乱不堪的杀戮,是体液交织的作呕底色……
阮筝汀明白这种滋味。
心病难医,他断续治了好多年,主动有,被动也有,但他无法完全信任瑞切尔,病情总是反复,没什么起色。
“我……”可他一不会安慰人,二不会调试,说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话音越来越低,“我去查些资料,你先不要害怕。”
喻沛没说话,那只被他牵住的手轻轻动了动。
阮筝汀最后是晕睡过去的。
哨兵跟这里有些排斥,身影总在闪,向导需要维持两人的意识投影。
他精力不济,勉强支撑过一段时间,连一具尸体都没见着,就惨烈歇菜。
喻沛回身接住向导,又抱着他就地坐下。
少顷,身边胶体咕噜一响,有条古怪的鱼钻了出来。
前胖后瘦,身后拖着条细长无鳞的尾巴,吧唧掉在了海床上。
喻沛盯着它弹动过几下,不知在想什么,下意识揽紧了怀里的人。
片刻他俯身把鱼捡起来,轻轻拨过胸鳍,又塞回了水体里。
第36章 收太阳哩
喻沛睡得不算沉,天没亮就醒了。
他轻轻摸了摸怀里人的额头和侧颈动脉,确定对方没事后,小心撕开茧巢,把人塞回被子里,而后搭过沙发起身,摸索着出了门。
阮筝汀是在雾散后醒的。
茧巢彻底散开,灰絮似的铺在床四周,像是一片死去多时的菌场。
他照常在床上放空过几分钟,挥手召回络丝后,左右见不着精神体,便哑着嗓子唤了声“喻沛。”
很轻,却是听得有人在外应他。
阮筝汀睡眼惺忪,换好衣服,跟着声音寻过去。
外面天光大亮,依旧是个湛蓝的晴天。
有些风,院门下风铃间或一响,两匹机械马在附近踱步,偶尔会模拟特定休闲动作,譬如这会正在吃草(空气)。
喻沛就在院门口坐着,侧靠栅栏,脚边搁着长柄伞,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弄着草编。
大抵是眼盲,转指动作略显生涩。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阮筝汀扶着门框换好鞋,“这里的雾气吸多了对身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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