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筝汀又恼了——虽然哨兵时常不知道他在恼些什么,跟捕猎失败的猫科幼崽哈气似的——“你还是闭嘴注意脚下吧,你一直在踩我!”
喻沛啧声:“对不起。”
等两人磨磨蹭蹭挨到警署,被抓的茧术余孽都被审过一轮了。
“你们刚从前线回来,可能对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清楚。”西蒙替阮筝汀重新处理着额头和手掌的伤口,边道,“自从征兵令发布之后,各星区都有点不太平。民众本就不安,各组织又打着乱七八糟的旗号有所动作,其中茧术最为猖獗。”
“我有一点没想明白,茧术到底在信奉什么东西?”喻沛状若随意地出声询问,生生克制住了把眼睛转向阮筝汀的冲动,纵使他看不见,“他们内部既有普通人,又有哨兵和向导,戕害的人员也很随机。”
西蒙沉吟了一会:“这个……得从休曼说起,当年研究所所制药物笼统可以区分为三类,逆转、强化和削弱。”
阮筝汀的眼睫跳了几跳。
休曼没被查出来之前,对外是风光霁月的医院体系,分院遍布大半个星系,其综合水平在医疗领域不说前三,前五肯定是有的。
研究所的试药体范围也很广泛。
从流浪汉到权贵,从黑市贩卖人口到自愿签署药物实验同意书的绝症病人,从孤儿院到出于各种原因被家人亲手送进来的孩子。
因为牵扯甚广,当年的铭石救援行动其实算不得圆满,牺牲了很多从前线退籍转业的特殊人类将领。
救援结束后,其不慎流出的药物研发资料养活了大大小小不下百个非法组织。
茧术手里最多,结果发展着发展着,它有些分裂。
一派声称,异种灾是当年驰援军幸存者所致,特殊人类即是潘多拉魔盒本身,约塔要玩完了,我们不如洗去罪孽,共同早登极乐云云。
另一派同样鼓吹星系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全面沦陷,但他们认为只有特殊人类才有希望存活下来,于是企图将普通人变成哨兵或向导。
征兵令过后,这两类说法彻底自暗处发酵,且逐渐蔓延至阳光下。
如今不说平民,连警政内部都开始惶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酿成如今这副不知谁是敌人谁是盟友的魔幻局面,令喻沛不禁感慨联邦礼乐要提前崩坏,星系混沌时代或可重临。
西蒙对这番言论没作驳斥,甚至还叹着气附和道:“有差异就会有分裂,毕竟人类总是缺乏共生意识。”
惹得阮筝汀不由瞟他一眼。
“对了。”西蒙想起什么,起身翻翻找找,数分钟后把一张模拟纸交到他手里,“上次你问我要的东西。”
阮筝汀受宠若惊:“啊,谢谢。”
是那个未被证实的、有关布诺曼的调试方法。
两人又待了一会,踩着日头别过西蒙。
医务室正对楼道,但采光不太好,阮筝汀出门时偶然抬了下眼,被某只乌漆麻黑的精神体吓得后退了小半步。
那东西半掩于阴影中,模样酷似某类蛇颈龟,但行动迅捷,一蹿便消失了。
跟在他身侧的喻沛脚步一顿,左手自他肩头斜滑而下,横腰拦了他一把,偏头问:“头晕?”
踩上楼道转角的女人听见动静,垂首扫过他们一眼,稍稍点头致意,又夹着文件匆忙走了。
“她是新调来的警长,姓陈,是位向导。”西蒙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同两人简单介绍过,转头见阮筝汀脸色不太好,猜测着,“小阮啊,你是不是容易受失落体影响?她也是一位海濒拉。”
“不是,”阮筝汀很虚弱地勉强笑了一下,“可能是之前……还没有缓过来。”
他做这些表情时总是很自然,丝毫看不出掩饰痕迹,西蒙没多想,催着他们赶快回去休息。
两人各自存着心事,一路无话,沉默着用完晚饭,搞完洗漱,直到阮筝汀坐在床边,摆出一副调试的架势。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喻沛捏着雪豹的爪子,头发半遮着脸,看不清表情,“现在所有的向导都在塞路昂纳的管制范围内。”
“我知道,”阮筝汀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说不定这个东西,是鹤佳渐辗转交到我手里的。”
雪豹被捏痛了,喵嗷喵嗷地表达不满。
喻沛肃声叫他的名字,被干脆打断。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西约亚23级生。”阮筝汀把雪豹的厚肉垫解救出来,没忍住揉了揉,“塞路昂纳对这一届的监管程度很高,哪怕是回归正常生活的。迦洱弥纳本就不是完全自由之地。”
喻沛没说话,也没动,估计是被他的直白打得措手不及。
阮筝汀歪头去寻他的眼睛,很新奇地笑了一下:“你是觉得亏欠吗?”
可惜瞎掉的绿瞳无法传递情绪,在壁炉暖澄澄的光线下,都透着股温和却疏离的晶体感。
喻沛嗤笑一声,靠回床头,冷恹恹地道:“我是觉得你蠢。”
“你放心,有危险我会跑的,”阮筝汀放开爪子,把雪豹赶去床脚,络丝自他指间腾起,在对方生气前裹着话音扑缠过去,“我怎么可能把命搭给认识的人呢。”
阮筝汀单独落进黏胶般的水体后,先给自己掌心划了一刀。
领域里万物由精神力构成,不会流血,伤口只会生出络丝。
他举高手掌,带着几缕飘摇的白丝勉力游过一段距离,便碰到条落单的怪鱼。
鳞片掉了半边,显出深灰的底皮颜色。
那鱼没有攻击意图,反倒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而后兴冲冲地咬下一截络丝来。
它的牙齿是可伸缩的,嚼啮过精神丝时,会同步传来毒蚁叮咬般的细密痛感。
鱼嘴咂摸的同时,还能把胶状水体吞进去一些。
阮筝汀盯着那些自它腮盖滤出的、恢复液态的水,很轻微地挑了挑眉,索性把掌心喂到它嘴边。
那鱼又吃过几口,他感受到越来越大的水体波动,停在原地,没发现怪鱼身上的鳞片色泽都亮了不少。
这片水域广阔幽深,但下潜到一定深度时却能看见建筑群遗迹,还有各种各样的石碑。
阮筝汀分辨不出上面的字,但又觉得莫名眼熟,忍不住摸着字刻多看了两眼。
正在这时,身前那片冰冷的铜绿里终于显现出一具、十具……密密麻麻的尸体。
饶是有相当充足的心理准备,他仍是被吓得倒吸一口气,惊瞪着眼睛。
这也……太多了。
这些种魇基本遵循着真实世界里数年水底沉尸的样子,表壳已然结出完整的灰白尸腊,毛发飘散,内里腐败。
它们本应该随水沉浮,但如今水质发稠,看上去就像在僵硬扭曲地行走一样。
怪鱼吃撑了,从他袖口游进去,又从侧领钻出,去蹭他的脸。
它大概控制不住力道,胸鳍在阮筝汀脸颊上划拉出几道极深的口子。
大量络丝线团似的爆出来,又融进水里。
那群种魇动了动,数不清的细尾鱼像是蒸腾的气泡,争先恐后钻透表壳,分群绕去阮筝汀身后。
尸体失去支撑,从直立状态变得东倒西歪,少顷,当中有声音在说:“是你。”
阮筝汀忍住逃跑的冲动,但很慎重地没有回答。
患者的认知和记忆构成种魇的所谓认知和记忆,思维走向高度统一,患者极易深陷其中,相信它们就是死而复生的、真实存在的个体。
有时候,连前来调试的向导也会迷失。
最近那只种魇往前迈了一步,轻飘飘地叹过一口气——可它胸腔的位置连骨头都没有了,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带着很重的混响。
它问着:“你依然觉得我们是虚假的吗?”
阮筝汀不想被它牵着思维走,但很在意那句依然,皱着眉把问题抛回去:“我们见过吗?”
“当然,”它笑起来,大概是笑着的,但它半张脸都爬着一层极薄的软珊瑚,像是虫巢不断耸动的横截面,“2619年5月18日,择尔希星区,黎城;2622年8月21日,海沽星区,平崎港。”
“我见过你的,”它声音极力温柔下来,像是喟叹,又像在纵容不听话的幼童,“崽崽。”
它身后,那些七倒八歪的尸体重新动起来,嘴部张合,群语组成蛊惑而亲昵的语言,在这片半涌动的水域里重复响起——
它们说:“我见过你的,崽崽。”
阮筝汀毛骨悚然,心口的位置骇得快要炸开。
他想要先远离这个地方,却在折身的瞬间猛地撞上逡游而至的鱼群。
那些小鱼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穿过去,鳞片扯出莹白络丝,有的又在吸收中化作小型鲨类。
它们像支悍勇无畏的军队,支起尖刃状的偶鳍,摆尾重新冲向了密密匝匝的种魇。
第41章 蓝羽肥啾
喻沛醒后,熟练地撕开茧巢掀被下床,又回头替人掖好被子,走去洗手间鼓捣过一阵,含着牙刷时才反应过来——
他能看见了。
镜子里映出自己稍显颓然的脸色,左侧下颌被阮筝汀按着刮胡子时不小心划拉出来的细小伤口,以及发顶翘着尾羽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肥啾。
“原来就是你,”他把精神体小心地抓下来,放在洗手池边,探指戳过它头毛,半真不假地狠声道,“每天在我头顶做窝!”
肥啾蹦哒过几下,歪歪脑袋,扑腾着翅膀绕过他,啁啁叫着,从窗口飞了出去,明目张胆逃逸了。
精神体看上去十分精神,阮筝汀却没有醒。
喻沛感到有些奇怪,但回客厅再次粗略检查过对方状态后,发现那人的确没什么异常。
肥啾是在他抱肘弯腰研究外墙图案时飞回来的。
它落在窗台上,把颈部的毛竖起来,像是戴上条蓬松的围脖,两只小细脚跳来跳去,蹦哒着人类看不懂的舞步。
这是一只辉蓝细尾鹩莺。
实在是太鲜亮了,浑身油画质感,羽色光彩夺目,在稍显黯淡的雪景间动着时,落在视网膜里,甚至会神奇地觉得它有点掉帧。
“不要撒娇。”喻沛指过外墙,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解释一下,你们到底跟雪豹有什么渊源,连墙都要刷成这副样子。”
外墙底色灰白,间或漆着类似雪豹皮毛的黑环纹样。
如今些许褪色,远远看上去,像是块落着斑点的不规则大石头。
别说显眼,除却那只蓝叶大风车,这房子倒是极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你们在学院修的是陆上侦察系吗?”喻沛打趣过一句。
鹩莺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没法回答,总之它扭着脑袋,从背部正羽下衔出来一枚花瓣来。
喻沛垂眼看过。
这次是鲑鱼橙,单瓣生褶,瓣尖颜色极深,像是染了团艳生生的胭脂,漂亮极了。
他想起阮筝汀谈及冬花时的肉疼语气,手指动了动,拒绝道:“也不要花瓣。”
鹩莺叫着蹦过几脚,花瓣落在地上,它也没管,又拿尖喙从身上梳下来一枚羽毛。
喻沛神色古怪地摊开掌心:“你每每见一个人就会送羽毛吗?”
鹩莺送出去一枚还嫌不够,犹待再拔时被他拿指头轻轻拨开。
“再薅就秃了。”他淡声道。
肥啾炸毛。
喻沛在院里坐过半小时,见阮筝汀没有要醒的意思,索性留过早饭和留言贴,驭马去了最近的花市。
他走过一阵,伸手把鸟团子从帽子里捉出来,端在掌心,失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又不是我的精神体,还能跟去花卉市场不成?”
事实证明,它的确可以。
在超过精神体最远距人范围时,它依旧存在着,没有丝毫被召回领域的迹象。
喻沛心里惊讶,面上笑了笑,跟它商量着:“好吧,你也认识花对吧,昨天买的那些,今天再陪我买一遍。”
“品种正确的话就啄三下,不要乱飞。”他把鸟团子放回帽子里,轻轻拍了拍,“也不要打滚。”
鹩莺待不住,没一会儿就跳去他头上企图做巢,被轻斥后,又叫着跳到肩上立着。
总之不干事。
喻沛也不指望能靠一只肥啾,他按照昨天所记的品种名和味道大致选完准备回家时,碰到了执勤的巡逻警。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鹩莺,但对方显然对那只蓝得反光的鸟团子没什么反应,关切过他眼睛终于好后,倒是对他捂着肩颈的动作感到不解。
“你昨天抓人的时候扭到脖子了?”
“……”鹩莺还在啄他的掌心,他盯着对方眼睛,手滑去后颈,作势仰了仰头,“落枕。”
对方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叮嘱完“记得回署里销假。”便走了。
喻沛把花苗和种子拉回院子,一路上都在猜那位警员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只肥啾,最后只能得出对方或许不是特殊人类这一个结论。
早饭都冷了,阮筝汀还没有醒。
他推着肩膀叫人起床,那人一副累得要命的样子,眼睛都睁不开。
被子里长出几根络丝企图把作乱的手弄走,向导不知把他当成什么,嘴里咕囔着:“别闹啊,等下给你开罐头,乖。”
鹩莺从他肩膀跳到枕头上,低头去啄向导面颊时,又被他抓走抛去刚落地的雪豹头上。
大猫猫吓了一跳,鸟团子被它吓了一跳,而后两方对视,双双定住了。
喻沛在两只精神体玩“木头人不许动”的当口绕回厨房,把冰箱里仅剩的食材拿出来。
阮筝汀口味偏咸鲜,喜炸物,爱吃河鲜和海产,糟蹋过几次食材后,认清了自己不受厨房待见的现实,遂果断放弃。
做饭期间,鹩莺又跟进来,在喻沛周围略显兴奋地绕着。
他伸手赶了几次,无果,便随它去了。
最后一道菜时,雪豹突然在客厅嗷过一嗓子。
30/58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