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吧。”哨兵叹息似地说,机械翅膀发出牙酸的锈折声,打着旋呼呼坠向不断升高的海平面,咚的一声,溅起十数米高的浪花,“我出不去了……”
“能出去的,你看天空。”向导更紧地抱住他,勉力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我领域里倒飞的水滴吗?”
在他们头顶极远的地方,有着鱼鳞状的云层。
那里乌团鳞次栉比,累摞云块间的缝隙里,是暗红的天空底色。
细看之下居然波光粼粼,像是一大片错落的、泛着橙红余晖的河道。
“我们的领域是连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连着了。”
互为天空。
喻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勉力抬过眼皮,双手却垂下去。
阮筝汀带着人奋力往上飞,顶着吞卷的急风与白浪、顶着愈演愈烈的暴雨往上飞。
天崩地陷,他们不过是一只企图挣脱丝网的合翼鸟。
那些飞羽渐次折断,于半空落为一笼一笼的鹩莺群,又混着雨水掉进沸腾一片的海洋里。
它们的每根羽毛,都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化为大大小小的怪鱼。
鳞片亮蓝,偶鳍透明,游弋间折出偏冷的镭射光芒,成群结队,忽暗忽明,在浑黑的海水里,像是成千上万盏正在下沉的船灯。
阮筝汀碎碎念着——
“喻沛?“
“喻沛……”
“你不是说要来接我的吗?”
“我也算暗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人拐到手,结果连亲吻都只有一次,亏死了。”
“你听见没有啊,你这个混蛋。”
“食言的人要吞针哦……”
“……”
天穹之上,来自向导领域的河水正悉数倒灌。
天穹之下,是强制封印所有混乱的咆哮水体。
在受精神潮干扰的波浪终于彻底追上并卷断翅膀的那一刻,阮筝汀偏首吻过喻沛,继而用力推开了他。
后者空茫失焦的眼神清明过一瞬,后知后觉,惊恐地反手来抓人,手指却只从轰然散开的络丝间穿过——
向导的精神投影在一寸寸地瓦解,鹩莺如同群花,自他身体各处温暖而明亮地开出来。
而后羽毛在水中散作鱼群,拧身源源不断地挡向群游而至的种魇们。
雪山与冰川融化殆尽,气泡升腾,松林转化成高耸巨藻,那些发光的鱼群穿梭其间,恍惚像是当年两人并肩躺于草原上看过的星星。
“喻沛……”阮筝汀发不出声音,只是温柔笑着,但那句话通过水流,裹挟着精神波,撞进了喻沛的怀抱。
后者靠那点微弱的冲击力,终于渡过了高空之中、两方领域间微妙的临界线。
引力法则颠倒起效,哨兵正于向导不断远去的上升视线中,顺着誓契的牵引,迅速下落至对方领域。
与此同时,那句精神暗示跟随鱼群牢牢锲进每寸水体里,暂时平复了暴走的领域——
请于猩红幻境里深记我的眼睛,我在过去与未来等你。
我的搭档,我的……伴侣。
第62章 山高路远
2632年9月17日,03:47 AM,湖鸥星区,洛伊星港,军方临时驻地。
一艘破破烂烂的飞梭刚穿过轰炸区,申请港口降落。
“是断后的自己人!没有异变!”蹲守在此的时绥眼睛一亮,指着那个型号相同的飞梭大喊。
其神情太过激动,被几名哨兵按在原地。
申请过了二十多分钟才允通过,操控者精神不殆,最终飞梭偏离跑道,滚着黑烟迎头栽进了航站楼。
“喻哥!”时绥急切吼着。
有向导伸出络丝遥遥探查过情况,稍一点头。
热武器与各类精神攻击蓄力同时被撤下,救护与消防前后开过去,意图援救时,有人却率先自内踢碎舷窗,自己矮身吃力钻了出来。
“喻哥!”时绥认清人后大喜过望,挣开几双手跑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哨兵。
他下意识往变型的舱室里头望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心里蓦地有些空落落的。
“还有……”他追问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卡住了,脑子里的记忆像被橡皮准确擦除过,转眼自洽。
其他向导有些奇怪地看过时绥一眼,同喻沛确认情况,问:“只有你一个人?”
喻沛费力喘着气,躬身勉力道:“不,还有一位向导。”
时绥先是飞快点了两下头,又顿了几秒。
有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像是被按灭的火星,一纵即逝。
他最终皱眉疑惑道:“还有……谁?”
喻沛转头死死地盯住他,哑声道:“野生向导,叫……”他眉头一皱,凝神想了好久,支在时绥臂间的手都抖起来,“叫……”
那向导转而露出了然的表情,按着耳信交待着:“注意,这边有位小感冒,编号A27167021347。”
喻沛想反驳什么,情绪激动下视线急剧转黑,彻底力竭晕了过去。
他在洛伊疗愈中心昏昏沉沉待了近两个月。
期间,埃文在治眼睛,时贇在治比较严重的阿诺加尔症。
时绥一天到晚两个病区轮番跑,这天下午却只在精神辅科病房里见着一个人。
“队长呢?”他问。
时贇吃着橘子,慢半拍地说:“找那谁去了呀,念叨过好久了,叫……嘶,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完蛋了阿绥,我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阿绥自己也没想起来,遂提着保温桶,和他大眼瞪小眼。
与此同时,洛伊救援临时安置区内,白色医疗帐篷遍地,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喻沛吊着只胳膊,边掩着口鼻,有些疲惫地等在一旁。
十多米远的主路上,有车“哔哔”按过两声喇叭,权当出区登记。
他寻着声音往那边看了两眼。
后车厢的挡布正好被拉下来,阳光投进去,只笼着某个人苍白消瘦的下半张脸。
负责人去而复返,在他身边说:“喻队,野生向导在这边。”
喻沛跟着对方走了几步,莫名有些在意地问道:“那边是什么人?”
负责人向后扫过一眼车标:“哦,是这次联合演练的学生和老师们。这个标志……应该是西约亚学院的。”
那边登记完成,车体启动,晃荡的光线里,喻沛瞥见对方放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扣着一把伞。
藏青色的长柄伞。
一个小时后,寻找无果的喻沛掐着眉心确认道:“都在这里?”
负责人点头,加过重音:“幸存的野生向导,都在这里了。”
喻沛整个人像被时间忘记似的,在冰冷的阳光里木愣愣地滞了半晌,而后他展开掌心狠狠抹过脸,哑声无力道:“那我……我能看看向导登记总册和死亡名单吗?”
负责人猜到什么,同情地看了他一会,点头说好。
之后三天,依旧一无所获。
负责人忍不住问:“方便问一下……那位向导叫什么名字吗?”
喻沛空茫而哀伤地望着她,片刻分外惨淡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但是照片信息都对不上……虽然我只记得他的眼睛,灰色的眼睛。”
阮筝汀的精神力有藏匿效果,导致喻沛领域内检测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信息残留。
加上次级向导信息不在联邦向导信息总库内,他们一直没有交集。
后来,某位主治医师委婉打趣道:“你们队长是不是都精神压力蛮大的,所以爱幻想自己有个向导。”
喻沛之后也总在怀疑,他大抵是被喀颂灾变和领域里的东西搞疯了,才会在逻辑自洽下,幻想出有这么一位向导。
对方会在某个未来等着他,他们或许一起看过喀颂的一切,也能证明他所怀念之人真切而热枕地存在过,而不是那群冰冷又恶心的种魇。
他每每想放弃时,每每走不动时,故去的亲眷挚友会在后面推他,而素未谋面的爱人会在远处微微笑着招手,阳光温暖,那人也是温暖的,在叫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死水一潭的生活里,偶有的涟漪与崭新的执念。
——他起码要见一见那个人,活着见到那个人。
后来呢?
后来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他相信自己的向导不见了,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死在了不曾记载的战事里。
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这支强心剂开始耐药,甚至诱发了过敏症状。
“大概吧。”喻沛摩挲过发珠,那里的绳结被人加固了,用的却完全不是自己习惯的编法,“所以组织要强制匹配固搭吗?”
一语成谶。
半个月后,葛圻把各项资料及队章放在他面前:“你们C303的申请通过了。塞路昂纳还顺手给你配了个搭档,契合度挺高的,叫米饶,符合你的审美,是灰眼睛。”
喻沛心里烦躁,面上无奈,按着指节道:“葛老,我说过了,我不需要向导。”
葛圻眄他一眼:“那你之前要死要活的,各个基地找疯了。”
“……”喻沛不好解释,反正所有人都默认他有幻想症。
“你没有权利拒绝。你的等级升高了,离特级十分接近。这情况很特殊,”葛圻正色,“也很棘手,会被纳入更加严苛的监管。”
喻沛一哂。
米饶是个能力极高的向导,但他太过自傲,与C303的磨合并不好。
在某次任务中,还因过于自负与独断专行,差点害死埃文和时绥。
时贇为此同人打过一架,虽然被虐得很惨,还因挑衅向导被罚了一月禁闭。
“C303供不起这位特级向导。”喻沛把遣送书拍在葛圻桌子上。
后者无奈:“他延缓了你的精神潮。”
“我说了,不是他!”
“那是谁?你幻想中的那位向导吗?”葛圻叹气,“喻沛,你的精神状态很差了,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
他的心脏连同表层领域,快被水里爬上来的东西啃食干净了,白骨嶙峋,寸晖不生。
白日幻听,夜里梦魇,名字是最短的咒,而唯一能打破的向导停在了2632年的挪亚。
他失航了,油尽灯枯,只看哪日作沉。
结果在2636年底,垂亡前夕,他骤然遇见了阮筝汀。
这个怀揣秘密的次级向导,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对方看上去更像是一块自身都难保的浮木,但也是他梦里梦外的精神靶向药,是飘摇浪头间时灵时不灵的六分仪。
纵使没有回应过他给出的任何相认暗示,也不曾戳穿时绥话语间的试探,但的的确确,就是当年那位向导。
那个模糊的影子,于他数年治疗下变得千疮百孔的记忆里苏醒,冒失跑来,终于清晰化为宿舍门前盈盈笑着,温声告知他姓名的人。
是真实的吗?
是的。他有意无意确定过很多次,真实而鲜活。
会学着时绥的样子偷偷翻白眼,会和埃文一左一右比“在外人面前谁更像木头人”,会凑首和时贇嘀咕这顿饭要吃什么,还违纪给他悄悄调整味觉——虽然有时候会调反,时贇还棒槌似地问:“这汤超鲜超好喝啊,喻哥你为什么抵着嘴巴咳?”
会哭会笑会骂人,逗急了会暗戳戳地使坏。
抱着的时候是暖的,吻着的时候暖到发烫——虽然不排除鸟类体温过高的原因。
他时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更依赖谁一点。
那些受眷巢影响下昼夜寻找他的络丝,何尝不带有他的默许与纵容,何尝不是另一种畸形而病态的共生。
那人需要他。
他何其迷恋这种需要,又何其畏惧这种需要,他开始变得顾忌死亡,开始刮肠搜肚,企图找到能让对方好好活着的蹩脚理由。
大海一望无际,他破破烂烂的船体不期望能用一块木头做填补,但他可以载着对方,在彻底散架前,将之送往离日出最近的地方。
可那些梦依旧纠缠着他,变本加厉,像是骨缝间刮不干净的恶瘤。
异种、战友、亲人……
他握着枪,挨个杀死那些嘶声的怪物,从一开始的麻木不仁,到最后双手越来越颤。
背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拖沓,迟缓,听着该是二十米开外。
他蹲身给枪装弹,肩胛紧绷着,思绪亢奋急转——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应该……
“喻沛。”
那东西软声唤他,声线带着刚睡醒时的黏哑和懵然。
喻沛呼吸都停了三秒,在手里子弹断续落地的尖锐声响里悚然转身。
阮筝汀站在雾里,重重叠叠的雾里,他的灰眼睛也像雾,将散未散,衬得整个人异常灰败。
他面颊微腐,却如当年那样温暖地笑着,轻声说道:“你记得来接我呀。”
喻沛冲过去,只抱住一团灰沉沉的影子,烟霭似的,片刻就从他怀里流尽了。
第63章 后来的一些小事情
*关于结合热*
喻沛沉默地站在那里,半晌以贫瘠的知识储备认真请教道:“是不是会很疼?”
“我怎么知道!”阮筝汀有些恼。
“那这样,”喻沛把生气的向导拉回来,揉进怀里,“你把痛觉分给我?”
否则能把人哭皱。
后者更恼了: “……不行!”
这天下午,疗愈中心某房间。
“调整痛觉阀值?”时绥孤疑而慎重地盯着阮筝汀,“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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