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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沸(近代现代)——二十四始

时间:2024-02-27 09:20:59  作者:二十四始
  向导矮大半个头,需要踮着脚,才能双臂交叠着环住哨兵的脖颈。
  后者按着他的腰腹与后心,稍一弯腰。
  他们脚尖错着,面颊与耳廓却抵在一起,连同皮肉下的心跳也抵在一起。
  脉搏狂跳不止,扑通扑通扑通……又在盛大而清晰的血液循环声里奇异地趋于同频。
  很难不说这是数场吊桥反应叠加的情感状态,但是——
  这个奇奇怪怪的向导,再一次于无从知晓的轨迹中,来到他身边。
  降神一般。
 
 
第61章 鼎鱼幕燕
  “……我们要潜进去,这次不护送平民,情况会容易许多……”喻沛絮絮说了一堆,见向导没给回应,只好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温和而无奈道,“你又在想什么呢?”
  “想那只守着飞梭场地的成熟期。”阮筝汀对他笑了一下,“加上我的话,能杀吗?”
  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逞强,喻沛很干脆地点头道:“能杀,但是费命。”
  阮筝汀的心落下去大半:“无所谓,反正我们都能活着走出挪亚的。”
  喻沛端详过他一阵子,有些意味不明地说:“你又这么肯定啊。”
  “吉祥物呀,”阮筝汀回笑着,那双灰眼睛弯起来,清凌凌的,“相信我嘛。”
  喻沛依着他,牵了牵嘴角,很轻地嗯过一声。
  两人都伤得有些重,各自草草裹过伤后便休息了,彼此之间坐得不近也不远,手掌搭于身侧,挨着地面,双方的小拇指刚好会碰到一起。
  这里是个废弃旅馆,窗户裂了一半,能看见月亮。
  一轮很大很亮的圆月,像块挂上去的电子屏,显得冷凄凄的。
  雪豹自窗口跳进来,来回走了几圈,试探性地,趴在了阮筝汀的脚边。
  后者其实很想抱着这只大猫猫,鹩莺显然比他直率些,不知道从哪里衔了枚花瓣回来,放在了雪豹的鼻子上。
  精神体不出意外地打了个喷嚏,那朵花又飘进阮筝汀怀里。
  他伸手捻过,发现那是被烧掉大半的糖衣。
  哪怕现在独处,向导也没有对那枚过于古怪的精神誓契做过解释。
  就像哨兵也没过问,为什么对方偶尔溢出的络丝以及鹩莺赠羽,都与那枚自小带在身边的羽毛上的精神力波动一模一样。
  这里安安静静的,他们各自闭着眼睛假寐时,都不知道对方曾经侧过头,长久而认真地注视过自己。
  这里安安静静的,比以往所有的梦都平和,直至曙色泛起。
  那是不曾被任何电子设备与文字记录下的惨烈一战。
  两人没有浅链,但配合相当默契。
  箭簇与羽翼互为利矛与坚盾,哨兵第一次在战场上体会到酣畅淋漓的感觉——虽然不排除他依旧打得很疯。
  疯到直接把高阀值态冲破了,的确费命。
  他们撕了七十多分钟才抵达飞梭场,说好偷偷潜进去,结果军方提前清剿,他们不得不被迫清空了大半个星港。
  阮筝汀忍着晕眩感,架着人冲进驾驶室,一把拍亮操作台:“这个型号的怎么开?”
  路柯在旁瞎指挥:【应该和悬浮车半差不差吧。】
  没关系,阮筝汀咬过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无论我怎样选择,都是正确的选择,按照时空线,这一年的喻沛都能活下来……
  路柯冷淡表示:【你在这卡bug呢。】
  【你好烦啊!】阮筝汀吼道。
  喻沛靠着仅剩的那点清明勉强站稳,带过他的手指飞快设定完航线与目的地,在飞梭气浪撕开云层之际,顺着操作台滑跪下去。
  “喻沛!”
  那只成熟期死亡时,向导被魇住了半分钟,数半精神力横冲直撞,入侵了离之最近的哨兵领域内。
  后者的高阀值态彻底松动,像是高悬已久的堤坝骤然坍塌,积攒多年的负面情绪洪水似地冲下来,带着成吨泥沙,把人死死埋住了。
  向导素不管用,这里又没有任何医疗设备。
  阮筝汀费力把人拖到软椅上,又捻开对方眼皮——虹膜微微扩散,外圈正跳着极度明亮的金色。
  路柯飘过来看了一眼,断言:【精神潮既发,不可逆。】
  阮筝汀没有心情理会它,抖着手给人止完血,又推过药剂,开始调试。
  路柯飘去舷窗瘫着,沉默了一会,实话道:【我不确定你死在这里能不能回去哦,毕竟你俩根本没有全域结合。其实之前……没有向导在我这里成功过……】
  阮筝汀没说话,但搭在哨兵手上的络丝没有收回来。
  *
  特殊人类的里层领域多为觉醒地或出生地,喻沛也不例外。
  阮筝汀第一次看清这里的全貌,尚未被水体淹没,完全是喀颂的翻版,可惜是沦陷过后。
  圣景不再,天地猩红一片,草原苍凉腐朽,到处都是蜿蜒血迹,以及七零八落的古怪尸体。
  向导开着羽翅,于疾雨里寻过湖泊与山峦,唤着哨兵的名字。
  远处山巅上,有东西听见他的声音,略显僵硬地回过身,仰头看来。
  很熟悉的脸,他曾经在喻沛的过往年岁里见过。
  【是种魇。】路柯说。
  【这也是人类的残存意识?】阮筝汀扇动羽翼,避开风里吹来的源源不断的花瓣。
  【不,是已然畸变的心理干预手段,就像你放在梦里的守卫者。】路柯捧着一朵被雨打偏的花,声音有些落寞,【患者精神沉溺或者崩溃后,那些完全异化的意识就能顺着裂隙进入领域,取而代之。】
  【生命很奇怪,人类一旦抛弃躯壳后,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人,它们会以新的方式存在并繁衍着。】它顿了许久,【这也就是你们研究员所认为的——‘虫卵寄生’以及‘被唤醒’。】
  阮筝汀心下惴惴,拧眉翻过了那座雪峰,顿时有些骇然地停在了半空——
  极目处悬着轮硕大的落日,沉甸甸的,像一只被挖掉虹膜的目。
  靠近地平线的部分化开,血红如有实质,铺满了整片草原,腥气四溢,而在那之上,遍布着疽肿似的种魇。
  那些在喻沛面前死掉的人,或者被他亲手所杀之人,大抵全在这里。
  音容未改,笑貌犹存,断断续续重复着——“阿翡,小喻,喻哥……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们了吗,怎么不过来呢……”
  阮筝汀口齿生冷,扑翅往种魇越发密集的地方飞,低头一一扫过那些面孔:【这种程度……他居然独自撑了一年多……】
  雨开始变大,它们的面皮正一点一点被雨水剥落,露出丑陋狰狞的内里。
  【因为有净化,】路柯纳罕,片刻示意他看看天空。
  【那是地脉倒影。】阮筝汀心不在焉。
  【喀颂或许有着真正的地脉倒影,但他的领域内不是。】路柯笑了笑,【原来是这样,这是你下的雨哦。】
  【什么?】阮筝汀只匆忙往天空看过一眼,怔愣稍许,复皱眉喊着,“喻沛!”
  依旧无人应答,这声音混在漫山遍野的异语里,简直比针落大不了多少。
  精神潮下,哨兵领域开始颤动自毁,远方冰川锵然断裂,雪顶崩落,湖泊怒啸,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都在呜咽。
  阮筝汀越找越心焦,又飞过十多分钟,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诡语里捕捉到熟悉的声音。
  ——五百米开外,喻沛全副武装,与四面八方的种魇对峙着。
  但阮筝汀莫名觉得,那人其实未着一甲。
  有种魇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企图去探哨兵的袖口。
  “滚开……”后者痛苦地重复着,举枪打完一个还有另一个,“闭嘴……”
  阮筝汀心里略微一松,喊着那人名字俯冲过去。
  羽翼像两把展开的钢扇,冰冷切断雨幕,顺着冲势悍然切开一路草浪与数十只种魇的肢体。
  包围圈唰得往后退了两米,片刻又潮水似地涌上来。
  向导一把抱住哨兵腰腹,重新扇动翅膀想要往上飞离这里,将将离地十来公分,双翼就被种魇们伸长异变的手臂扯住了。
  “闭嘴!”络丝化成棘刺往四周铺开,阮筝汀在它们的咋呼里高声嗤道,“吵死了!”
  这些挤挤挨挨的种魇终于发现了多余的精神投影,纷纷大惊失色。
  它们焦躁过一阵,此起彼伏,拧动着脑袋互相问道:“这是谁?又是谁?他是谁?”
  崩塌着的群山似乎都回响着这句问话,冰塔林发出呼号,遍地尸体抽动,古怪地重新爬站起。
  翅膀不停挣动,羽毛断落一地,又在雨水里散化成鹩莺,胡乱啄瞎了前排种魇们的眼睛。
  阮筝汀冷笑着:“怎么不记得见过我呢,不是说自己是真实的吗?”
  他心念电转,报出那两个时间点:“2619年5月18日,择尔希星区,黎城;2622年8月21日,海沽星区,平崎港。”
  这与喻沛的记忆和认知不符。
  那些种魇齐刷刷愣过五秒钟,开始卡顿,进而七嘴八舌地自述“自己”与喻沛的时间线……
  与此同时,阮筝汀终于挣脱了桎梏,带着人冲向天空。
  雨越下越大,这片领域开始不可抑地出现秩序紊乱。
  牧草枯萎,繁花凋谢,地面骤然龟裂,深长豁口四下蔓延,像是把自下而上的巨斧,绵亘山脉在哀鸣下四分五裂。
  【没用的,你哪怕把自己领域的水道都抽干了,都无法修复。】路柯摇头道。
  【还有……】阮筝汀视线一片斑驳,【西蒙教的调试方法。】
  【西蒙?】路柯想了想,恍然,【我好像认识他。】
  阮筝汀没好气道:【你谁都认识。】
  【他失败了,他的哨兵死亡,而他遗忘了对方……】
  【这种时候就不用告知负面案例了!】
  喻沛的面罩在这时碎掉。
  他双眼无法聚焦,空洞地悬在阮筝汀脸上,喃喃着:“我见过你吗?我……杀了你吗?”
  “怎么会呢,你救过我好多次呢。”阮筝汀心疼不已,把人脑袋强制性按向自己肩颈,声音发苦,小声说着,“喻沛,喻沛……你面前是人类,你醒过来好不好,跟着我出去吧,你忘记你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了吗?”
  喻沛的装备不断脱落,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少顷,他迟缓地动了动手臂,寻热源似的,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向导。
  喻诵春和尤见苒都是极富仪式感且热烈浪漫的性子,阮筝汀作为一个旁观者,都时常觉得:他们之间是不同光粒子的碰撞,是能在任何境况下造就彩虹的人。
  何况是耳濡目染的喻沛。
  阮筝汀清楚地记得,喻诵春殉职后,尤见苒消沉过一个月,于某个破晓时分,在墓碑前对喻沛说:“你得一直往前走,才能在太阳落下之后迎来另一场的日出。”
  而后她束起了标志性的马尾,撑身站起来,英气十足,对喻沛伸出手:“练练?”
  后者被尤见苒虐了一个假期,格斗技突飞猛进,开学后又在训练场把别人虐了一个学期。
  大雨滂沱,雪峰崩塌,冰川融化,漫涨的湖泊淹没了陆地,草原与流石滩正变为海床。
  种魇们躁动不安,争先恐后爬上高处,歪歪扭扭摞在一起,像是堆叠的蠕虫,企图去抓两人的脚。
  阮筝汀的羽翅像被腐蚀一般,总在水汽里散去。
  他尝试催动喻沛的飞行翼,液态金属吱吱嘎嘎,好一会才勉强落成一双翅膀,滞涩地动起来。
  哨兵湿漉漉的,嗓音也湿漉漉的,让人心口发软:“原来你真的都知道啊……”
  可他接下来的语气,平静得能令向导窥到其间深埋的绝望,“但我一直觉得,她是在诓我。”
  毕竟他走了这么久,只走来尤见苒确诊海濒拉,走来喀颂覆灭,走来熟悉之人接连故去。
  再一个一个,诡异又木讷地出现在他的领域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出任务吗?“喻沛喃喃。
  阮筝汀哽声嗯道。
  不单是因为成瘾性,对于高阶哨兵而言,高情感阀值是任务必备。
  只有在战场上,这种程度的屏蔽才是合法的。
  也只有在战场上,他们的世界可以是安静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杀人还是在杀异种。”
  喻沛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些种魇。
  它们接连不断的呼喊在海浪里变得遥远而绵长,像一丛捻进心口的网,顺着血液迸进四肢百骸,自内生发,把人一点一点蚕食干净。
  “它们在看着我,等着我变成同类。你看它们的眼睛,异种也会有那样的眼神吗?”
  难道军方对外宣称的战事信息,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可他的父母兄长,他的挚友同袍,怎么会变成这种致力于教唆着他走向毁灭与死亡的恶心东西?
  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的……
  这样看来,他的父亲或许更有先见之明。
  哨兵自带的基因缺陷注定他们越强大就越脆弱,那根来历不明的飞羽,或许是他们留于他的、最后一针强心剂与稳定剂——
  有素未蒙面的伴侣在前路等着他,他得往前走,才能在喀颂覆灭之后迎来另一场重逢。
  可是……
  如何证明眼前人的真实性呢?
  这是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向导吗?
  否则为何知晓喀颂的一切呢?
  阮筝汀低头在对方领口胡乱蹭过眼睫上的雨泪,声音哽咽,絮絮说着:“……没有诓你,我不是来了吗,我不是幻觉,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
  “我看不清你……”喻沛的声音低下去,连环抱着他的手臂都开始失力,手指不断打滑,勾不住衣料,“我始终记不住你的样子,我的眼睛和脑子总有一个是坏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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