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这次,城中心提前藏下了设施,可以大范围压制哨兵和向导的能力,
而牛奶里加了药物,在第一波无差别伤害后,小筝汀昏昏欲睡。
喻沛自被迫进入这里开始,就像被意识笼整个网住一般,周身锐痛不堪。
雪豹四肢不住抽动着,几乎快要惊厥消散。
哨兵顶着刀剐般的痛楚往前走,冲混乱人群里的小向导,声嘶力竭地吼道:“阮筝汀!醒过来啊!阮筝汀!!”
耳畔充斥着枪声,叫嚷和咒骂,眼前尽是破碎横流的人类内脏与肢体。
头颅为樽,残躯效鼎,惶惶盛阳下,各路魍魉正掏着热烫鲜血,欢声作饮。
“跑……”无人知晓的虚空里,喻沛勉力前伸的右手,几乎与阮闻磬反悔下的推搡重合,逆着时间与空间,劈出条窄小的前路来,“跑啊!阮筝汀!”
雪豹咬住追击者的双腿,哨兵残破的箭簇群自远空呼啸而至,替向导挡开了身侧身后、接连不断的子弹与刀刃。
就在哨兵的神经几乎被扯碎之际,距离过远下,经那点微妙的牵引力,他直接砸到了向导奔逃的前路上。
雪豹将一落地,便扭身又迎了上去。
而喻沛猝不及防,在撑地抬眼的一瞬间,隔着混乱的时间线,与尚在人世的父母,单方面骤然得逢。
“……”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岁的确是一把无影无踪的刀,他甚至快忘了那两人言笑晏晏,一齐蹲身同他温柔说话的样子。
而现在他们不过是站在那里,不过是看待幼崽时相似的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变回无缘无故满腔委屈的稚童。
喻沛沉默地跟在三人身边,近乎贪婪又难过地看着。
看喻尤二人利落默契地解决异端,熟练温和地哄幼崽开心,再兜兜转转,给人处理完伤口后,把情绪稳定下来的小向导安稳送到家,交给惊慌失措前来应门的保姆。
方才如梦初醒。
“再见啦。”尤见苒扶着膝盖弯下腰,同小筝汀招手告别,“崽崽。”
她起身时看见喻诵春正冲着某个方向出神,遂抬手把对方微微皱着的眉心揉开,问:“怎么了?”
后者不知道自己恍惚感应到精神力波动属于谁,只是有些奇怪地按了按胸口。
他敛下异样情绪,揽着伴侣肩膀转了个身,稍稍低头,对她轻声道:“没有,就是突然……很想我们家小雪豹了,我们提前回去吧。”
尤见苒不由笑他:“你怎么这么肯定是雪豹系哨兵啊,精神体又不会百分百遗传。”
“直觉。”喻诵春煞有介事地贫,“再说,他可是一出生就被向导精神体送羽毛的,这叫传说中的娃娃亲。”
尤见苒笑嗔,边忍不住去掐他一本正经的脸:“哪来的娃娃亲!你说另一个在哪儿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喻沛下意识跟了几步,被挡在时间线外,无法再前进半分。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父母,哑声喃喃着:“不,你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别走……回来……”
无人听见这句话。
他怔怔站了好一会,自身状态明明无法流泪,但又的确感受到了水珠——
长街都被突如其来的雨雾笼罩了。
黎城似乎总在下雨,与名字迥然相反,这里的每条街道常年都是湿漉漉的,砖缝间生着除不尽的青苔。
水塔耀眼,河道清亮,方砖留着蜿蜒的水痕,雨霁后经日光一照,到处都在熠熠生辉。
那对出游至此的年轻夫妻显然没有随身备伞的习惯,为避免麻烦,男人也没有启用屏障,只是脱下外套罩在头顶,与伴侣小跑着远去。
孤零零的喻沛身后,帘子似的积雨檐下,小筝汀挣开保姆的手,也孤零零地站着。
他后知后觉,不安地往旁边扫了几圈,低头捏过那只毛绒挂件,很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咪呜?”
喻沛应声转身,而雪豹蜷缩于领域里,伤得太重,没有力气回应。
第69章 年末岁首
阮闻磬的死讯,比小筝汀归家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天。
毕竟皮肉剐缺,警署那边需要花些时间确认其真实身份,再通知家属领人。
实际上,他的父母在看见他独身一人返家时便惊然变了脸色。
阮母拢着披肩的手指痉挛失力,惊颓着落于身侧。
阮父情绪过激,按着扶手企图站立时,直接从轮椅上滚了下来。
天地都是雾气森森的一团胶,屋檐化作尖利獠齿,鹩莺困于其间,难以振翅。
而小筝汀被保姆牵进巨口深处时频频回头,除却硌着他掌心的挂件金属环正逐渐转暖,周遭寒得彻骨。
没有人关心他的伤情,遑论换药。
最后还是夜半发烧时,雪豹碰落了好几个花瓶,才引来查看情况的家佣。
他甚至没有资格出席他哥哥的葬礼。
家里任何对外通道与窗口都被锁住了,他独自待在冷冰空旷的大房子里,从一个房间奔向另一个房间,从一扇窗户跑去另一扇窗户,只为追寻载着家人和丧葬物不断远去的悬浮车车队。
就在队伍快要消失在他视野里的那一刻,鹩莺自他脊骨飞处,高鸣着追了上去。
那一天,他无师自通了与精神体的短暂视觉共享。
也是在那一天,这只鹩莺超过了精神体最远距人范围,一路藏藏躲躲,小心翼翼,跟到了远郊墓园。
其身上各种蓝色太过锃明瓦亮,怕被有心人发现,始终离得很远。
最终,他连碑上的照片都没看清,就捂着剧痛不已的眼睛跪趴在地,淌着冷汗陷入昏迷。
那之后,小筝汀的日子并不算好过。
虽然阮家父母并没有过分苛待或者凌虐他,对外也只是宣称小儿子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但他从父母的眼神里读到了明晃晃的憎恶和怨恨,粘稠的,浓郁的,如有实质,完全迥异于早前感知到隐约冷漠,正慢慢自他皮肤渗进去,顺着骨缝把人囫囵浇筑起。
他忽然无比清晰又无比痛苦地意识到,以往那些吝啬的柔情都是镜花水月,屈指可数的温声细语不过惺惺作态。
它们已随着阮闻磬的死亡褪下糖纸,内里藏锋,正一片一片绞割着他的心脏。
那些过往如同数把锋利的锯齿刀,随着漫长年岁略有痛楚地锲入他身体各处,如今才完全显露出来,可不管或进或退,都鲜血淋漓。
阮闻磬的房间被封掉了,而小筝汀的房门甚少被人拧开。
这里挑顶至多不过三米,却既是樊笼,又是高塔,他拘于此间,像是无声无息被活葬在时光里。
与此同时,定期推进他身体的药物剂量正不断加大,鹩莺飞羽焦化剥落,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雪豹为逗它开心,时常会驮着它从窗口跳下去,或者装作受到惊吓高高跃起。
人为形成的风力里,鹩莺偶尔会装装样子,扑腾两下翅膀。
但一人一精神体平常都情绪低落,有时对着雪豹的耍宝逗趣,连一点笑都扯不出来。
喻沛日日看着他,像在看一尊灵气渐失的人偶,无绪又焦躁不已。
2621年生日这天,小筝汀被送至海沽星平崎,休曼研究所。
明面上是治疗,向导转于普通人;实际上是赠与实验,死伤不论。
那天日头晴好,研究所外月季娇媚,绿树成荫。
阮母像小时候一样,弯腰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汀汀,你在这里待一阵子,爸爸妈妈有些事,五天后我们会来接你的。”
他之后怀揣最后那点期待,乖乖等了好多个五天。
一直到罹患时间知觉综合障碍,都没有等来接他的人。
研究所的大门那么高,配着森寒冰冷的通电封锁带,像是一道永远都翻不过去的天堑。
同时又那么低,毕竟鸟类是拥有翅膀的,换羽之后翱翔天际,自由无拘。
可小筝汀不会凝化外显屏障,研究所也无人教授他正确的向导课程。
他的络丝无法修复飞羽,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变成了异化的棘刺,在清醒时、在睡梦里、在惊厥下……无一例外,悉数反向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剥下来?他无望又痛苦地想着,为什么不能把这层向导身份剥下来?!
不知是受前期针剂影响,还是在家里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他终于迫切地想要成为一名普通人类。
大抵基因遗传总遵循着劣质优势,他有时候会厌恶又痛恨地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鹩莺的存在。
黎城暴乱期的所有话音,时不时在他脑子里重复回荡着:它们是灾厄,是异端,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他开始排斥精神体,对鹩莺的共鸣越来越浅,一度连幼年体的雪豹也无法近身。
“你们滚开……”小筝汀啃着手指,不顾深可见骨的伤口,对着鹩莺和雪豹吼着,“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啊……不要跟着我……哥哥对不起……”
喻沛对此焦头烂额,但束手无策,只能听见他的心声混在不断溢散的络丝里,海潮般灌满了整间屋子,悲戚呜咽着——
“……来接我吧,来个人接我走吧,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我已经知道要装作普通人了……”
小筝汀的等级测评终于稳定那天,被转进了特质实验区,住于八楼,尾部编号27。
“辉蓝细尾鹩莺?”来接手的研究员打量过他几眼,又低头翻看报告单,蹙眉摇头,啧声不满,“亚特级的向导,精神体怎么能是一只鹩莺?这个物种也太弱了……”
他们遂对小筝汀采取了精神体重塑实验——
打碎鹩莺,再从身体里抽出十数股络丝纠结往上,于高高低低的末端,分别缠住从他人领域里强制剖取出的猛禽类精神体。
其技术很不成熟,之前勉强算有一例成功,但阴差阳错,那名实验体从哨兵转为了向导。
而阮筝汀是另一个例外。
泛例的类同频型高敏体质,还可以把对方精神力吸收转换为己所用。
虽然持续时间极不稳定,但爆发力巨大,伤害量可观。
那场事故造成了四十余人的死亡,包括五名研究员。
廊道都被数不尽的鹩莺塞满了,短暂的潮灾之后,整楼层除却匍匐在地、背部裸露遍布伤痕的阮筝汀,只剩下残肢与骨架。
休曼核心层紧急商议,在药物处死与继续实验间选择了后者。
他在严格管制下被做成了药引——以自身为桥梁,吸收实验体精神力,再转移到另一名实验体领域里,以提高后者能力等级。
但奇怪的是,没有实验体能够在他手里活下来,要么被失控的向导直接抽干致死,要么领域过载而自爆。
休曼舍不得弄死这例能力属性都十分特殊的亚特级向导,只能不断寻找方法,调试改进。
又一次失控后,研究员隔着观察箱问他,神色探究:“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太疼了,”小筝汀只是蜷在地上,喃喃着,“我好疼啊,哥哥……”
介于他年岁不大,休曼后来又采用了颇为温情的怀柔政策。
虽然在喻沛眼里,这和宠物培训师鼓吹的奖励机制没什么两样。
他冷恹至极地想着:怪不得那人这么讨厌糖果。
可惜鸟类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柔顺温驯,骨子里大多是倔强又矜傲的,关久了极易抑郁,继而走向自我毁灭。
不知从何时起,鹩莺开始拔自己的羽毛。
而向导本人食欲减退,频繁自残,又因为神经麻木,反应降低,伤情迟迟不被监控所捕捉,有几次差点死掉。
他那段时间热衷于听骨头的脆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其他实验体的。
休曼为了确保其存活,不得不永久下调了他的痛觉阀值。
在眼泪成为变相的警报器后,阮筝汀减少了自残行为。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对着窗外发呆,眼神很静,安谧到空洞,看得喻沛很是害怕,近乎恐惧。
小部分时间会出现刻板反应,例如顺着走廊转几个来回,每到一个窗口都会停上几秒,再往外瞄几眼。
但窗外除却爬藤月季,就是万年不变的金属栅栏,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
他后来也不往外看了,虽然经过窗口时还是会忍不住顿一下步子,像个关节滞涩的半报废人偶。
再后来的某一天,喻沛的这份害怕突然得到了证实——
阮筝汀借着实验期失控、无人敢近身的空档,从鹩莺群呼啦冲破的窗户间,决然跳了下去。
但他只在半空坠了不足半秒,就被看不见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楼里有研究员按着对讲惊慌大叫,脚步来来回回的,声色杂乱。
而在晨光里,在破碎纷飞的细小玻璃里,他状态乱糟糟的,思绪也乱糟糟的,愣了好久,才略显惊愕地仰头看去——
喻沛掌心打滑,上下不得力,在向导断断续续,又带着他一齐坠下半米多时咬牙道:【我居然……拉不住他……】
【你居然能碰到他。】彦歌啧啧称奇,围着处在半空的两人打转,【这种状态是怎么能触碰到的,你俩的契合度到底是有多高……】
喻沛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时间……】
【什么?】彦歌不解。
【日期!】
【哦哦,今天是……2622年3月25日。】
喻沛脑子里轰轰的,他恍然想起,当初在那栋奇怪大楼里看到的某句判词似的话——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冰冰冷冷,仿若箴言,又像是遗失在档案深处无人查阅的记录。
8-27死亡?他明明在2636年见到了活着的阮筝汀,开什么玩笑,他的向导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他无从知晓的过去里。
“阮筝汀,”喻沛艰难唤着他的名字,手臂和肩颈都因为吃力而抻出了细碎的金痕,像快被整个扯碎了,“阮筝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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