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笑,可那眸子上已覆了一层水。
“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抬起右手,将掌心的伤口给他瞧,“你觉得呢?”
话落,温喻之的眼泪终于落下。
他伏在我膝上哭,不知压到了我何处的伤,叫我痛极了,也跟着他红了眼眶。
所幸他瞧不见,我擦掉了泪,便还是那个拿得起放得下,洒脱肆意的玄之。
我呵出一口带着苦涩意味的气,轻道:“我们之间的前尘事,不可能一笔勾销。”
“我明白。”
温喻之哽咽着,声音打着颤,像细小的钩子,勾在我心上,深扎进肉里,叫我一呼一吸都带着痛。
又有眼泪落下去,被我接在掌心里,强撑着没在温喻之面前露出一丝软弱。
“所以,日后我做什么,你都得认。”
“好。”温喻之仰起脸,破涕为笑,“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千言万语都糅进了哭声里,所以他哭得很凶,蝶翼似的长睫被泪水沾湿了,糊成一片,看着很是凄惨。
我在他脸上抚了一把,说:“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
温喻之没说话,可他那双眼睛含着悲怆,无声地告诉我主人的煎熬。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低头。
我怕我会被那悲意裹挟,抛了最后一丝体面与他抱头痛哭。
我可以回头,可我的体面不能丢。
温喻之知道我的脾气,也未多做纠缠,只在离去之时回头,故作轻松地笑:“若是我一朝失了势,能不能回来求个照拂——”
“小叔叔?”
我吃力地扬起嘴角:“自然。”
“如此,那就多谢了。”
温喻之端端正正地朝我行了一礼,直起腰时,我们对视上,皆红了眼眶。
他比我感性些,眼泪又流了满脸。
他咬唇压抑着哭声,用袖子揩了把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像抽走了我浑身的力气。
我软在枕靠上,歪头抵着床柱,只觉得满心的苦闷都难发泄。
我合该大哭一场的,可理智又不许我这么做,所以我就只能死守着这最后一点不能对外人道的体面,不上不下地难受着。
连曲轩进门时瞧见的,便是我这么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往门外瞧了一眼,问:“走了?”
我现下正难受着,也顾不得什么旁的,只点了点头,无精打采道:“走了。”
连曲轩冷哼:“畏首畏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转头看向他,瞥见他泛着红的唇角时不禁哼笑:“我这边儿为情所困,你倒是要生根发芽了?”
连曲轩抿了抿红肿的唇,想绷出张冷脸,嘴角却扬得高高的,“没有的事。”
说有的是你,如今吃了人家嘴还不承认的也是你。
真麻烦。
我腹诽着,没说出来。
为什么没说出来呢,还不是怕连曲轩恼羞成怒之下,下一味猛药叫我死去活来。
我揉了揉眼眶,若无其事地问:“我身上的伤何日能好?”
提起这个,连曲轩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又是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道:“你也懂医术,不如猜猜你断了几根肋骨,腿骨又折成了几段?”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
他顿住,不再接着说,只卖起了关子。
我叹了口气,依着他的意思诚心发问:“不知是什么意外之喜?”
连曲轩走到床边,抬起我的下巴,在我脑门上点了点,“你这里头的蛊虫已经半死不活了。”
“为何?”
“你猜猜回魂丹是用什么做的?”
我一愣,转瞬又笑开:“也就是说,这蛊虫被药倒了?”
连曲轩点了点头:“不错。”
“……”
我忽然有一种落下天罗地网去抓人,抓了个三年五载一无所获,一回头,发现那人就在我身边给我端茶递水的感觉。
早知如此,我还去找什么蛊药,连曲轩还找什么昆山玉,闷头吃几味毒不就好了?
连曲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掐住我的脸颊,用力地扯了扯,将我从可笑的幻想中拽出来。
“我不眠不休守了你三日,才将你从鬼门关里头拉回来,你要是再整些幺蛾子,我真就一刀劈了你!”
我缩了缩脖子,“哥哥放心,我再不敢去冒险了。”
“你也得有命再去冒险才成。”他翻了个白眼,“那回魂丹太毒了,我虽能医好你身上的伤,却无法清除掉它,日后你就算好了,只怕也是个废人,再动不得内力了。”
我皱紧了眉头,拉过他的衣袖,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我日后再提不动刀了?”
“没错。”
连曲轩的声音不大,落进我耳朵里却仿若惊雷,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之所以敢那么爽快地将两颗回魂丹都吃了,就是觉着连曲轩能给我兜底,不会伤及根本,却不料冒这一遭险,直接将我自己变成了废人。
我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厚茧遍布的手,只觉得周身发冷。
若是我再不能提刀了,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事,我还怎么去做?
没了拳脚本事,只靠两片嘴就能在这世间立足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我攥起了拳头,掌心和手背上的血痂齐齐崩裂,流出血,疼得我眼前发花,眼眶发起了热。
纷乱的情绪有了发泄口,像洪水冲破闸口,一发不可收拾。
我将脸埋在掌心中,哭得涕泗横流。
就在这时候,连曲轩的手落到我头上。
“其实吧,我是骗你的。”
我的哭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哽住,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连曲轩眉尾轻抬,笑得蔫坏:“我说,我是逗你玩的,等伤好了,你还是那个天下第一。”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从天堂落入地狱,用从地狱重上云霄,大起大落之下,我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横死当场。
连曲轩忙来给我顺气,却被我一把扯住了手腕:“哥哥风趣幽默,我必定要在秦兄面前给你美言几句才好。”
“你威胁我?你以为我真怕他?”
我哼笑:“你不怕?”
连曲轩梗着脖子瞧着我,片刻后败下阵来。
“我错了,你别说。”
第75章 为何我就不可以
我昏迷初醒,除了吃了点东西垫了肚子,喝了一碗又一碗苦药汤子之外,便是见一个又一个人。
连曲轩、秦长欢自不必多说,才瞧过病,眼睛上尚缠着药布的陆翩然都在林祺东的陪同下来看了我。
许怡安也来了。
她给我送了许多好看但没用的东西,又顶着双兔子似的眼睛同我说了会儿话,蹭了我半盘子的酱牛肉之后,就被同行的宫女嬷嬷们催促着走了。
因为她今日要抄的书还差六十来页。
很惨,但我爱莫能助。
所以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眼神示意她要以笑容掩饰悲伤。
对上我的眼神,许怡安气恼,但是她没有什么能够反制的法子,就只能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她是个有趣的人。
她走了,自然也就没乐子了。
我用烈酒顺干净了嘴里的酱牛肉,扯了一边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钦北问:“是不合主子胃口吗?”
我摇了摇头:“非也。你们等会儿也去尝尝,这新厨子手艺不错。”
闻言,钦北看向矮案上还剩下小半盘的酱牛肉,又问道:“那主子为何不用了?”
“因为有人要来了。”
“有人要来?”
“不错,”擦干净了手,我将帕子丢到床榻下头,轻慢又懒散地说,“不光要来,来的还不止一个呢。”
像是掐好了时间的,我话音刚落,房门外便响起了人声。
隐隐约约的,我也听不真切,便叫钦北去瞧一瞧。
钦北走到门边,打开门往外瞧了一眼,看清了门外之人后,立刻沉下脸,将门重新合上,力气之大,险些将门框都拍碎了。
我瞧着他这样子好笑,不禁问道:“外头的是谁?”
钦北皱着眉说:“川河。”
他啊。
那也难怪钦北翻脸。
因着之前黎楚川“策反”钦北之事,他就对这主仆两个颇有微词。
现下钦北知道了前因后果,又将我的伤算在了黎楚川头上,更是恨他们恨得跟乌眼鸡似的。
若是九阙在这儿,想来立刻就要提剑跟人拼命了,钦北只是冷下脸,真可谓是沉稳可靠的了。
我想着,摆了摆手,示意钦北放人。
门扇打开,还没瞧见人影,便有怒喝传进屋里。
“你们还敢过来,真是不怕死!今天我就叫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活剐了你们,我九阙俩字儿倒着写!”
坏了,还真拼命来了。
我闷笑一声,对钦北道:“别叫九阙胡闹了,让他回去吧。”
钦北应声,手中长剑却已然出鞘。
他走出去,反手关上门,隔绝我的视线,却有刀剑相碰声锲而不舍地传进来。
听起来,黎楚川主仆两个有些难招架钦北和九阙二人的围攻。
“小玄救命!”
黎楚川急急奔进房来,右手的袖子被斩下一大块,露着紧实的小臂,不可谓是不狼狈。
我噗嗤一声笑了,笑着对追进来的九阙摆手:“别闹了,去吧。”
九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地撅起嘴,小声嘟囔了声什么,又扭身出去。
房门重新关上,屋里就剩我和黎楚川两个人。
我抬手指向桌边,示意他坐到那边去,他却走到床边,撩了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个两个都要往我这床边坐,这儿是白玉砌的不成?”我哼笑,伸手在黎楚川的手臂上点了点。
黎楚川也笑,伸手便将我作乱的手指抓住了,“古人皆道近水楼台先得月,想离佳人近些也是正常。”
“佳人?”我抚了把眼下泪痣,又去摸那道从眼尾蔓延至嘴角的伤疤,“我如今这副样子,也称得上一句佳人?”
黎楚川捏了捏我的耳珠,面上笑意愈发温柔:“无论是什么样子的你,在我心里都是世间唯一的好颜色。”
我不信他这话,一把便打掉了他的手。
“少贫。”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眼瞧他:“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他眨眨眼,“自是要聊聊尊主前些日子答应了我的事,怎么,难不成尊主忘了?”
我的确忘了。
遭他这么一提,我蹙起眉头思索,终是一无所获。
黎楚川抓住我的下巴,轻轻地晃了晃:“说好了要收留我的,尊主要赖账吗?”
听黎楚川这般说,我才想起来,前几日他夜探幻胥宫时,的确拌了可怜,求我收留来着。
我不光想起了这个,还想起了旁的——
“我就说你一想我准没好事。”我拍开他的手,伸了伤痕累累的右手给他瞧。
黎楚川又闷声地笑:“是我错了,所以尊主不如叫我留下来侍奉,也好赎罪了。”
“收个劳什子的留。”我拍掉他的手,垮下嘴角凉凉地说,“我可用不起你侍奉,你麻利儿的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尊主当真如此绝情?”黎楚川问。
我点了点头,蹭得脑后发丝微乱。
“可在下如今还有伤在身,尊主也要这般急吼吼的赶在下走吗?”黎楚川蹙起眉,故意做出副黯然之态。
我知道他是在刻意扮可怜,可瞧着他那瑟缩委顿的样子,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男色祸人,真是难缠。
我暗骂自己色令智昏,也骂黎楚川太过了解我,知道用什么姿态能叫我说不出话,当即便拉起被子闭起眼,不再同他讲话。
黎楚川唤了我两声,没得到我的回应之后也不再烦我。
只是他才安静了不多时,便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
我睁开眼,发现这厮正在宽衣解带,连墨色的外袍都脱了,上身只剩件里衣松松垮垮的挂着。
“你做什么!”
我一惊,抱着被子拼尽全力往一边挪动了二寸。
黎楚川把我抱回来,把我的头重新放回到枕头上,才指着自个儿的衣襟道:“我只是想上个药。”
我皱着眉瞪他:“滚回去上。”
“才不要。”黎楚川眨眨眼,笑得狡黠,“我非要你瞧见了心疼我才好。”
说着,他就将衣襟撩开了。
衣襟下露出的不是什么诱人的春光,而是一道两指宽半臂长的口子。
那伤像是刀砍出来的,从他胸膛处的沟壑延伸至下腹,可怖骇人。
这血淋淋的伤口像是根刺,深扎进我眼里,叫我哽住,准备好了的满腔的讥语都再说不出去。
偏生这厮还凑到我耳边,低笑着问我是否心疼。
这是阳谋。
是明摆着用血肉要挟我,要我疼他。
他的心思我皆知晓,可就是硬不下心肠摇头,便只沉默着,用视线描摹这道皮开肉绽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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