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青抽着烟和拿着冰袋给自己消肿的阎曈靠着树干默默无言,两个人从树冠的缝隙看着即墨的侧脸。初青有些烦躁不安,连烟烧到手都后知后觉地甩开。
即墨轻轻把手里的粥放回到褚庭手边,原来还有些滚烫的粥,已经凉的接近冰的温度了,他轻轻站起身,店里的编钟声幽幽传了出来。
十二点了。
即墨张开双手,像是被月色推了一把,直接从屋顶栽了下去。
“小鬼头!”阎曈把冰袋一扔,就往过跑。
“大爷的,这小兔崽子在干什么!!”初青眼神瞬间尖锐,也跟着冲了过去。
在他们要接到即墨的瞬间,即墨的身影却猛然溃散在月光里。
“墨墨!”褚庭看着这一幕,脸都吓得没了颜色。
店里的人闻声都冲了出来,江识慌得连鞋都没穿好,跌跌撞撞四处寻找,而陆微往屋顶看过去,却只看见褚庭惊惶的表情,郑元书紧紧抿着嘴唇盯着阎曈和初青。
“他人呢。”郑元书慢慢松开嘴唇,嘴角有一明显的血泡。
“在河里。”裴菀樱抱着孩子缓缓走出来,她看着小栀丁安稳的睡颜,皱了皱眉头,而后平静地复述着事实。“三天后,他自然会回来的。”
裴菀樱说完就转身回了店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进了即墨的房间关上了门,床前香案上的博山炉香雾袅袅,有什么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
“蛉蜻姐姐,我想见您,请允许。”裴菀樱跪坐在香炉面前。
雾气缭绕之中,一面镜子隐隐约约浮现了出来,一个脸上勾勒着复杂图腾的女人朝着裴菀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墨墨的味道。”
“是兄长的味道。”裴菀樱摘下遮住眼睛的抹额,抬眼看向蛉蜻。“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是交易吧。”蛉蜻叹息着摸上小栀丁脖子上佩戴的长命锁。“为了墨墨。”
随即,裴菀樱抱着小栀丁踏入了镜中……
一群人徒留在倾倒大片月光的空地上,像是沉默的雕像,忽然江识动了动,抬头嗅了嗅。
“这是……墨墨房间香炉的味道。”江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其他人。“就是,每个月十五的时候才会有的……”
初青骂了句脏话,就往楼上跑,一把推开即墨房间的门,绕过屏风后发现里头空无一人,烛光微弱,映挂在时隐时现青铜镜子上长命锁,长命锁一晃一晃地,发出诡异又清脆的声响,让周围一下子就冷了下去,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江识最先回过神来,来来回回将所有屋子找了个遍,最后一脸煞白地跑了回来,冲着所有人摇了摇头。
“等。”阎曈舔了下后槽牙,起身坐在了香案前。“午时之后,她们总是要回来的。”
初青直接坐在了他对面,有些不老实地摆弄着这个镜子,被褚庭一手拽住,警告地摇了摇头。郑元书、江识几个也陆续找到熟悉的位置坐了下来,沉默地盯着香炉与青铜镜子。
陆微靠在窗边,忽然伸手推开了窗,月光猛地倾泻进来,香炉中升起的香雾随着晚风游走,围绕着所有人兜兜转转,渐渐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江识用力眨了眨眼睛。“我怎么感觉,整个屋子都在转啊……”
“这不是错觉。”初青整个人都紧绷着,像是即将出鞘的利刃一样,他拉住一旁的褚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靠墙闭目休息的郑元书闻言,立刻起身按住躁动不安的江识,陆微起身站在了阎曈身后,手搭在了他的肩膀。
阎曈扶住香案捂住了刺痛的眼睛。“快把香炉熄了!”
初青拿起床头一杯残茶就要浇上去,在他拿起来的瞬间香雾忽地浓稠起来,整个房间顷刻就颠覆了过去……皎洁月光的暖黄色褪色成了极冷的苍白,众人起身,发现居然是在戒室当中,一座祠堂在房间正中若隐若现,江识想看不清附近一切,想喊,却发现居然发不出声音,随即他反应过来,是周围都没有声音,他像是丧失了听力一般,寂静的让他整个人都发空。江识慌张地朝着附近摸过去,就被人一手拉住,是郑元书。郑元书用手里之前没来的及的本子用力扇了扇,他们身周的陆微和阎曈,初青和褚庭就坐在不远处,正在静观其变。
突然,一个女子慢悠悠地从祠堂中走出来,挥袖撩开沉雾,像是撩开一层遮帘,随着她的动作,她指尖带起的一滴水落在了地上,叮咚,而后滴水的地面慢慢汩起一小滩水,朝着四处蔓延。流淌的水声一下打破的凝固的寂静,他们终于能听到了声音。
江识和郑元书却在触碰到水的瞬间,变了脸色,身体不自觉地向后躲。
“怎么了?!”陆微和阎曈各自扶住他们两个人。
“这是那条河!”江识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抖。
郑元书死咬着嘴唇,面无人色。
阎曈趟过已经快要没过脚踝的河水,走到他们身前,看向站在祠堂门内的蛉蜻。“不知阁下之意是?”
“你们是自己闯进来的。”蛉蜻冷着脸,诸多幽深的目光,慢慢从祠堂后游荡出来,是镜中的恶魂。“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裴菀樱和小栀丁呢。”初青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他一边问话,一边和褚庭戒备着那些恶意的目光。
“积夜河畔。”蛉蜻轻轻放下自己的裙摆。“那个孩子,在墨墨被送去的瞬间,就追过去了……”
“谁?栀丁?!”江识被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儿。
“所以裴菀樱是去找他们去了?”郑元书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啊,那个三只眼睛的小怪物付出了我很喜欢的代价。”蛉蜻轻轻摸了摸自己有些血色的嘴唇。
“我要去,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褚庭趟着冰凉的、已经漫过膝盖的水,红着眼睛,一步一步朝着蛉蜻走过去,却被初青和阎曈死死拉住。
“冷静!”初青有些阴鸷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四周。
“放开我!那是我弟弟!”褚庭曾见着母亲一步步走去自缢的模样和即墨在屋顶消失在月光里的样子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再一次无能为力看着至亲走向末路的冲击,让他几乎濒临癫狂。
“那也是我哥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初青握住褚庭手的力气更重了。“我比你更加着急!但是现在!先保全自己才能救他!”
“你们其实,已经靠近他了。”蛉蜻摇了摇头。“他还是……”
蛉蜻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留下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随即隐没在了雾中。
他们往前追了几步,却发现再也看不到祠堂的踪迹,反而在水流越来越湍急、光线越来越昏暗的前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墨墨!”江识猛地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微和阎曈,仔细去看那个身影。
“不、不要过来……嘶嘶……”即墨的声音掺杂着不知名的瘆人的声音。
第47章 47.长生殿·中
江识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从河滩上到河中的即墨身边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安全感都是来自于这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孩。甚至连哥哥都没有方法保全他的时候,即墨的店居然是他最后的避风港。所以当他在看到即墨的身影、听到他说话的一瞬间,难以承受的恐惧几乎快把江识吞没了,他立刻就想要到他的身边去,却被郑元书死死抱住。
河水没过即墨的胸口,他头顶的断桥的边缘垂落下来两条沉重的铁链将他的双手高高吊起,拷住手腕的地方向内有些一圈尖锐的倒刺,扎透了他的手腕,已经干涸的血迹徒留在手臂上,像是松树上结晶的琥珀一样。
初青看着即墨耸起的肩胛骨上和自己哥哥几乎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心口一痛,死死咬着嘴唇,可经年混过的直觉让他未轻易动作半分,另一只手还扯着不知所措的褚庭。
“别过来……”即墨用尽全力地侧过头,一半的面孔已经湿漉个透,腐蚀地只剩下里头惨败的骨头,和如同厉鬼一般翠绿的瞳孔。“别过来!”
无数半透明的魂魄从即墨的身体里穿过去,它们魂魄里纠缠的污浊与晦气就留在了即墨的皮肉里,而后慢慢地向四周腐蚀过去,即使即墨将鳞片布满自己的身体,延缓自己皮肉被剥削腐蚀的痛处也没有用,而且激流一遍遍冲击着他单薄的身体,冲出大量的血,又被稀释变透明。迦叶若火被河水冲刷着在经脉里乱窜,原本已经凝实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扯断、崩析……
断桥的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个男人带着诡异的面具,还有懒懒散散侧卧在岸边石头上的一个男生,他双目上系着轻薄的绸布,是裴澄澜。
江识刚想开口喊即墨,就看见对岸的一个男人忽然就抬手,食指树在唇前。
“嘘……”
“蜇萤!”即墨很慌张地朝着裴澄澜那岸看过去。“不要!”
“呵呵……”被称作蜇萤的男子轻笑了一声,抬起的手放下,搭在另一个高贵男人的手腕上。“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这声音幽幽传过来的瞬间,郑元书不知怎么的,猛地扯着江识往后退了一步,完全不同于往常淡定理智的模样,他另一只手剧烈地颤抖,捂住自己的喉咙,像是溺水一般大口喘息。而一旁的江识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像是骨头和魂魄都被抽走了一样。
在意的、看重的……都会眼睁睁感受着这些从身体里慢慢被抽空出去,不论曾经多么珍惜、努力、费尽心机获得的一切,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郑元书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骄傲自持,如同凌迟一般被剥离,只留下一种令人躁动不安的空洞,让人感觉头特别重,身子却发麻发软,让他怎么折腾都找不到可以落脚安心的地方。
其他人也同样能感觉到那种让人无所适从的空,似乎自己能把握住的自己在在流失下去,那种唯一支撑自己的脊柱慢慢溶解的感觉,几乎能把人逼疯。
初青两只眼睛爆红,褚庭整张脸都是木的,江识整个人都在抖,他们都在那种巨大的无法压制的恐惧下,不自觉的往后退。
“蜇萤!”即墨的声音几乎是气音,手腕上的铁铐因为他的挣扎,将伤口重新撕裂,血不断迸溅在他的肩膀和面孔上,即墨深吸一口气,双手死死攥住束缚自己的铁链,忍下疼痛,深深地闭了一下眼睛。“我同意了。你说的,我同意了!让他们离开。”
戏声轻轻落在在磅礴的大河水声之中,渐渐虚无。
“你知道该做些什么。”男人声音像是绸缎突然浸水结了冰。“别忘了,你做的选择。”
即墨原本紧紧攥着铁链的手,闻言猛地松开,他垂着的头缓缓抬起,嘴唇微微张开,一团雾气从他口中飘忽出来,像是他最后的一口活气,原本护住身体的坚硬鳞片也慢慢收敛回心口去,暴露出来的皮肤瞬间像是被强酸腐蚀,徒留焦黑卷曲的皮肉残存附着在骨架上,可是骨架也在慢慢扭曲,还有即墨曾经积攒多年才终于构造出的心脏,他作为人的证明,慢慢被这河水吞噬……
即墨的意识在逐渐消失,整个人都往下沉。
“小鬼头!”
有一双手接抱住了即墨,让即墨整个人坐在他的肩膀上,让他被蚕食的心口脱离出水面。是阎曈。
“你他妈的不是最会耍滑头了吗!这时候这么老实做什么!”
阎曈脸色惨白,整个人咬牙努力稳定地漂浮在河面上,找不到越过门的魂魄在他身体里不断穿梭,没多久就让他身体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没多久,他们头顶传来砸铁链的声音,是江识他们。郑元书跟褚庭拽住江识的双脚,让他倒吊下来,用一块尖锐的石头在砸手铐的铜锁。
“凶他干什么!”初青游到阎曈身前,踩水稳住自身,而后帮阎曈托住即墨的后背,让他伤痕累累的双手不必再承受身体的重量。
“还有……一天。”即墨勉强开口,大滩大滩浓稠的献血从他口中掉落出来。“你们快离开……这条河……”
“江家那小子!动作快点!”初青单手撕开自己身上有些禁锢他动作的西装,胸口上展翅的渡鸦显得特别狰狞,他仰着头朝着江识吼,脖颈上金蟾抱月的的挂坠像是萤火虫一样散发着幽光。
阎曈抓紧即墨已经有些露出白骨的脚腕,而后发现即墨脚腕上的南红玛瑙血色流动的像是湍急的河水,铃铛剧烈地摇晃,宫灯从银白色在一点点的变深。
“行行度桥,桥尽漫俄延。身如梦里,飘飘御风旋。清辉正显,入来翻不见。只见楼台隐隐,暗送天香扑面。”
长生殿的戏词重新回荡,阎曈朝着河对岸看过去,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开了!开了!!”
江识因为倒挂,整张脸通红,一双手也被手铐上的铁刺和石头尖锐的棱角划的血肉模糊。铁链断开的一瞬间,即墨整个身体软软地摔下来。初青和阎曈连忙双手用力去接他,可是即墨的身体却突然变得似乎万钧之重,直接将他们两个人砸进了河里。
“墨墨!”
江识他们被这情况吓了一跳,一着急也跟着跳进了河中。
河水之下,是数不清的游魂,它们像是透明的影子,在水下快速地掠过去,往不知名的极阴暗处奔袭。
褚庭水性极好,他快速越过江识,往即墨下沉的地方快速下潜,周围河道越来越窄。他们下意识摸索周围,发现周围的河道居然都是积累的白骨堆砌着,层层叠叠头骨在昏暗里,像是河壁上光滑的石头。
等褚庭终于看到即墨他们的身影招呼江识和郑元书过去的时候,居然破水而出。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颠倒了个模样,周围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跟即墨族中宗祠相差无几的祠堂,四周几乎是一片漆黑的死寂。几乎整个人就剩一副骨架的即墨躺在祠堂门口,裴菀樱抱着孩子站在祠堂里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阎曈和初青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即墨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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