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脸如同傩戏的面具,在半空中冲撞、重叠,最后融合成了一个浑身是脸的怪物,如同傩戏里百鬼夜行时被捕捉、吞噬的神灵。藻井垂下来红色的线,像是解剖室摆放的血管标本,将这些面具“织”在了一起,甚至仿佛真的有血液在里面流动,半透明的红炮子像是被泼上了一层鲜血,参差不齐地在半空中晃荡着。
即墨被阎曈下意识攥着肩膀感觉骨头都痛了,他也发觉了不对,他仰起头,蜧蛇根本不敢靠近这个扭曲的人形,像是在忌惮什么,那些猩红的颜色,即墨总觉得那是另一种有意识的东西,它们操纵着那些脸,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慢慢地熟悉着自己的肢体,在伺机而动。
阎曈手有些抖,他看着这个浑身是脸或者说是面具的人形的物体,忽然感觉到浑身的皮肉都开始痛了,那些脸,他都刻骨铭心,那是从他身上一片片、一块块剜下去的皮肉所制,没有人比他更能知道当初,当初的实验室究竟在做什么了,那些人原来也来了这里吗,那门外那些执伞人……
没等阎曈回忆起那些的名字,身后的门砰地洞开,蜧蛇被盛大的日光刺穿,瞬间消散,阎曈抓住几乎脱力的即墨,水池底部那些神像碎裂沉积的灰烬慢慢成了一把银色的纸伞,落在即墨身后的阎曈手中,一下子就将两个人遮盖在阴影里。
两个人阴狠的目光盯着初五。“时间的重叠,从营地就开始了,对吧。”
莫名空荡的营地,突然要和即墨睡一个帐篷的初五,提前和初家本家那边联系的初一,各自一直在外警戒丝毫没有休息意思的初家人……所有的不对劲一点一点的,即墨全部都想了起来。
“不对,是你们被接替了。”即墨“但你们当中,却有人没有复制品。”
“我的少爷,你太聪明了,不过……没什么用。”初五看着他,表情带着一点痛苦和悲悯。“对不起,但你该回到你该去的路上。”
“那我呢。”即墨忽然问。“你们费尽心机把我引到这里来,都在利用我,那我最开始要的答案呢,我想不想被这样牺牲和利用,你们问过我了吗。”
“我们没有办法。”初五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你最开始,就是这样的存在。”
初五拿出自己的罗盘,朝着中心阵眼轻轻一点,中间便凹陷了下去,最后成了一个香炉,随后初五咬破舌尖,慢慢从嘴里将舌尖探出来,狰狞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液,反而和当初阎曈解剖裴承澜的时候一样,全部都是明庭香的香灰。那些顺她舌尖淅淅沥沥流淌下来的香灰,没多久就填满了那个小小的香炉,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明庭香悠然的香味。
“寂寞泉台,鬼灯一线,月寒日暖,人寿相煎。”
即墨恍惚了一下,抓住阎曈的手腕稳住身形,而后忽然笑起来。“都告诉你了,祠堂,是我的地盘。”
阎曈牢牢地持住伞,即墨咬破手指,一滴血下去,水潆里的火焰瞬间高高地卷了起来,朝初五扑过去,将她香炉里的明廷香瞬间烧了个干净。初五见状却没有反应,仍旧盯着那个小小的不断在火焰中扭动的香炉,完全不顾及自己烧伤的双手及手臂。它像是一个饿极了的野兽,向四周撕咬着,没多久初五的头发被牵引过去,填补进已经光秃秃的香炉当中,而后是头骨、皮肉、颈骨……黑漆漆的烟雾往上缭绕,一股鬼气的污浊味道,让人恶心。
即墨抬手接过一片飘来的灰烬,在指尖揉搓着慢慢转过身,朝着门口看过去。阎曈这才发觉,对面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影子。
“今日,吉日也,宜安葬,助超度。”即墨说着双手合十,而后像打开一本书一般摊开手掌。“愚民之书第七载……”
“少爷!”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进来的初五,忽然叫道,打断了即墨的吟唱,她有些惊恐地语无伦次的说。“你不是问我双生的事吗,初家的事你问我,问我啊!”
“不用麻烦了。”即墨撇了撇嘴,而后咧开嘴笑起来,小虎牙惨白的阴气森森。“因为,在这里,我自然会知道的。”
即墨用仍旧流血的手指,涂满自己脸上的图腾,那些图腾隐隐泛出光来,祠堂各处也若隐若现着什么与其呼应,即墨慢慢闭眼,而后缓缓睁开,轻轻一挥手,门猛地在即墨面前关上。
“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即墨掏出一张纸钱,慢慢点燃在水潆当中,纸钱的灰烬落下去,随着水潆兜转,而后,一盏走马灯飘飘忽忽转回到即墨面前。
“它是尽头吗。”阎曈看着眼前这一切,问道。
即墨怔了怔,拎起那盏走马灯。“如果说,时间是水,那么积夜河流经的所有空间就是海,而祠堂,是海底龙卷风起来时,始终平静的中心,它时永远滞留在这里,走不掉的存在,如果打个比方,可能就是,守林人吧。”
阎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而后阎曈看着那盏忽明忽暗的走马灯。“这个,能直到初家的秘密?”
“人死后,会有瞬间的记忆回放,回顾一生,然后去轮回,都称走马灯。”即墨轻轻用手指弹了弹那盏灯,发出了如双玉撞击般的声音。“本来道家搜魂也是可以的,但是在这个不断时间重塑且重叠的时间里,所有人的魂魄都是不全的。”
即墨将走马灯朝着半空中一抛,阎曈顺势就要将伞收回,这时候忽然走马灯朝着即墨就撞了过来,阎曈下意识用伞一挡,却没有撞击的感觉,抬伞一看,走马灯已经落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上,那个男人坐在原来放置云锦的长杆上,面具勾在他脚上,一晃一晃。
“蛰萤。”即墨看向他,刚叫出他的名字,就见蛰萤松开了拿灯的手,走马灯瞬间碎在了下面的水池当中。
蛰萤自上向下地俯视着他们。“别试图窥探,不该你知道的事。”
“初家的事,你们参与了?”阎曈像是明白了什么。“还是,初家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蛰萤慢悠悠跳下来,和即墨面对面,随即阎曈执伞的手被另一个男人死死攥住,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反而传来了悠长的埙声。
“我们最开始的选择果然没有错。”蛰萤摸着自己的脸,另只手划过即墨的眉眼。“你最初,就是这样的命运。”
说着,祠堂的门猛然打开,一顶银白的轿子稳稳地停在门口,轿子前的人吹着埙,曲声像是一种勾引,即墨手脚不听使唤一般坐进了轿子里,阎曈身后那个男人也将阎曈推了过去,成了扶轿人,伞的流苏在他们走出门的瞬间垂了下来,阎曈朝祠堂里面看去,蛰萤和那个男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找到栀丁!”裴菀樱的声音从祠堂的藻井里传了过来。“别忘了当初在祠堂里,你做了什么!”
银色的轿子像是白事的棺材一般,突兀地走进了一片红伞当中,像是一场冥婚,在鬼打墙里面永无止境的徘徊。
“我们去看看,吉凶的尽头吧。”即墨僵硬地仰起头,努力地摆脱那股子控制自己的力量,两个小虎牙在昏暗地轿子里,咬破了嘴唇,血落下去,成了一片诡异的图腾。
第74章 74.九曲黄河Ⅳ
随着轿子慢慢往前走,轿子上小窗透进来的光也越来越暗,即墨脚下的图腾却越来越亮,映得即墨整张脸像是被泼了血一般,外面终于彻底黑了下去,轿子也停了下来。埙声悠长悠长地响了起来,一道道沙哑沉重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轿门被掀开,一个更为浓重的阴影移动到了轿门前,是阎曈撑伞走了过来,他伸出手即墨身体上的禁制像是突然被揭开了,没什么力气的他没有犹豫地就将手搭了上去,像是重复了无数遍。即墨走出来,环视一圈,发现这里也有一座祠堂,门洞开着,即墨能清楚的看到,里面挂着一匹漆黑的布匹,是马尾绣,是取马尾3至4根做芯,用手工将白色丝线紧密地缠绕在马尾上,使之成为类似低音琴弦的预制绣花线所制,正隐隐约约发出断断续续的乐声。
有河流自门下涌出,朝着未知的方向去,河道由窄变宽,似乎流淌到了地平线尽头,但水天相接,完全分不清水天的芬姐,光与暗被这条河直接一分为二,连天空也是如此,仿佛这河水真的流到了天上,但祠堂却完完全全在阴影里,水潆周围的一圈神兽石雕,在这个祠堂里是不同面目的人的剪影伫立在那,跟太阴殿中他们所见到的悬雕,几乎重叠,但似乎少了一人,里面的雕像似乎只有九个。
即墨扫了一眼祠堂内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恶心。
即墨和阎曈站在这里,银色的软轿已经被即墨以血所制的图腾染的红近乎黑,在即墨和阎曈离开轿子附近,它便随着埙声慢悠悠地往了祠堂去,却在门口时,扑通一声落进了河里,不见了影踪,而周围执伞人已经开始汇聚到这个河流畔“尽头”,拥挤地站在祠堂对面,最前面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挤碎,血将红伞飘进河里,渡到对岸,伞下又渐渐出来一个人慢慢地向前走去,然后再次轮转到这里,继续着之前的脚步向前拥挤。
“完全找不到那个执伞人的伞上有穗子。”阎曈扶着即墨离开轿子,轻轻在即墨耳边说。“或者说,没办法找。”
即墨眯着眼睛转过头看去,四周没有一丝光亮,天上也没有月亮,那些人前赴后继一般朝着尽头涌过去,像是陷入了什么诡异的仪式,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即墨刚想说什么,一个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祠堂门口,他苍老的声音慢慢自祠堂向涟漪一般朝着周围扫荡:
天地玄黄,星奔川鹜。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细草空林,冷烛劳光。
神鬼熄灯,生死难枉。
于此,祭葬。
遗脔乌鸢饱,滞魄寒湖藏。
白骨委飞霜,零落从草莽。
昼死人,夜问路,日色惨淡愁云护。
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两人横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
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草死东风吹复生,骨枯东风吹不荣。
众生芸芸莽莽,神鬼来来往往,迎难送。
五齐兼酌,百羞具陈。
乐终广奏,礼毕崇光。
明鉴万宇,照临兆人。
永流洪庆,式动曦轮。
春末冬暮,但夏杪秋。土王四月,时季一周。
黍稷已享,笼豆宜收。送神有乐,神其赐休。
……
“大祭曲的送神段落……”即墨脸色忽然变了,猛地抓紧了阎曈的手腕。“那个吹埙的人呢!”
阎曈僵硬地抬起手,抓着他手腕的即墨的手,也跟着抬了起来,只见他缓缓指向了祠堂门口那个老人,而后只听见了一声铜鼓响,祠堂上悬挂的灯笼慢慢亮了起来,像是城市到了时间亮起来的路灯,将祠堂的屋檐的影子倒映去了天上,将整个祠堂衬得更加阴森起来,宛若鬼门关。
借着灯火,即墨和阎曈两个人慢慢看清了那个老人的脸——楼氏,楼氏老人没有说话,像木偶一般僵硬地旋转了过去,一个跟阎曈长着一摸一样脸的男人露了出来,他跟楼氏老人共用着这具身体,但手、肘关节全部都反弓着,吹奏着埙。
祠堂中间的马尾绣慢慢伸出了像头发一样的触手,它自己也在他们每个人头顶都带着斗笠,一个傩戏的面具顶在斗笠之上,远远看过去,仿佛那个面具才是他们的脸,而斗笠是他们的肩膀。他们每个人都是手捧灵牌。灵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昇子,里面装一昇米,一张红纸半露半埋地在米中,上面还写着些什么。而那个吹埙的人此时却抬脚进了祠堂,他的装扮瞬间更迭,成了石像中的第十个人。
祠堂里的那些石像随着埙声咯噔咯噔地转了过来,发出令人牙碜的摩擦声,还没等即墨反应过来,原本在尽头拥挤的执伞人将他们两个围在了正中心,他们将伞倒转过来,像不倒翁一样将自己插在伞上,然后把头全部都用各种奇怪的角度低下来,自下而上地看着伞下的阎曈与即墨,目光没什么感情,像是看一件物品,还跟着纸伞一晃一晃。
即墨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抖,阎曈也跟着抖了一下,伞上忽然就垂下来一串串的流苏,两个人顿时觉得脊背一凉。
“去啊。”
“快进去啊。”
“少祭司……这是你的宿命。”
“少祭司,为了所有人,你去死吧……”
“你还记得那些被林子里徘徊的族人吧。”
“你说过要救他们的。”
“成神吧。”
“成神吧……”
……
周围所有的人像是叹息一般的语气,用着即墨最为熟悉的声音说着,无数的记忆开始在即墨的脑海里冲撞,阎曈闻到了一股不知名的香料味道。记忆里忽然出现了年幼的即墨还有楼氏老人,楼氏指着远处的山上,有许多人或是戴着斗笠或是撑着伞,白惨惨的,尽头则是刺目的火光。
“这一代死不好的,处理不好,每一代就有一个必须要出问题。他解掉以后,烧掉他们,就不影响到活着的人了。处理好了以后,他仍然是你的老辈,是你的长辈,是你家的神灵。若是……就是孤魂野鬼。”
阎曈还没看清楼氏的表情,视角就急速地向前推进,火烧起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躺着一个,和走在最前面的、举着灵牌的“孝子贤孙”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阎曈回过神就抓住即墨猛地一转身,推开周围那些阴魂不散的“不倒翁”,朝着来时的路往回跑,那些人如影随形。
直到他们跑到的区域天色越来越亮,那些人才渐渐消失在空气当中,还没等两个人松口气,阎曈就突兀地停下了脚步,拽着即墨用手术线挂住一把红伞,不敢用手接触,就用手术刀扎进伞柄,借着手术刀将伞执起来,而后将即墨一把抱起,借着红伞当着往一旁躲去,装作执伞的人慢慢移动,没多久,他们就看见,一顶银色的轿子正缓缓朝着这一面走过来。
“时间在重叠。”即墨看着阎曈。“还记得裴菀樱说的吗,找到小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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