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曈回过神,就抽出备用的手术刀,开始像即墨一样,划烂每个被风暴卷过来的熟悉的脸,脑子里却不断想到之前他们躲到轿子附近,却在靠近祠堂是,被他们侵入的身体,像是某一部分被替代掉了,而刚刚自己又有了同样的感觉,那么这样下去,自己还会是自己吗,自己不断被自己取代一部分……经典的忒修斯悖论,与时间循环纠葛在一起,螺旋着往不知名的方向去,就像曾经那个轮回梯一样。
但他身后的即墨却在将刀要插到江识的时候,犹豫了,他不像是被替换掉了某些部分的后来者,反而带着一种恐慌,就像是每次江识闯了祸之后躲来他这里的表情一样,在他顿住的瞬间,“江识”猛地朝他冲过来张开了嘴巴,一双手自嘴巴那里撕裂了江识,那是刚刚那两个人的手,即墨朝着一边躲去,但左侧的脖颈被划出了巨大的豁口,他跌坐在地上,被砸了一身的血肉,热乎乎的,而江识的半边脸砸进他怀里,即墨脑子空白地看着只剩半边脸还眨动了几下的眼睛,和每一次江识逗他后,做的暗示动作,然后,瞳孔散了。瞬间即墨就感觉到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死死攥住,即墨忍住汹涌而上的恶心而后快速用手盖住了那只眼睛,但是刚刚的场景,像是烙铁一样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江识……”
“你果然有弱点。”巫声音从风暴外面传过来,像是塞壬的歌声,蛊惑人心。“你断不了,哈哈哈哈,你成不了神!”
风暴再也没有带来其他人,只有一地江识的残尸,阎曈回身将即墨扯了起来,打掉他死死捂着的江识的半个脑袋,而后按住他脖颈的伤口,里面没有血,是空的,像是没有血的肉拼成的一个人,即墨看着阎曈。
“……别怕我”即墨的声音极小。
阎曈扯开自己的T恤将即墨脖颈和心口的伤口包好。“小鬼,冷静,仔细想想,别被牵着鼻子走。”
即墨将染着血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蹭了蹭,而后撩起衣服下摆,将脸上的血渍擦了个干净,擦完,他宕机的脑子才缓缓恢复了运作,他刻意避免了去看那一地的血肉,却在撑地起身时,摸到了地上的碎裂痕迹,原本太极的光影打在地上让他们看不清,现在才发现原本的一个圆,成了三个同心圆,而太极阴阳鱼的波纹又将他们分成了六个部分。
三界六道,他们却身在地狱,而阴阳鱼的眼睛,将他们的影子钉在人间。风声鹤唳,长吟不止,即墨和阎曈抬头向上看,蜧蛇形成的圈上,一张木刻的女神像缓缓探出来,巨大的面孔,在小小的圈上只露出一个硕大的半阖的眼睛,明明是个死物,却有着六道深浅不一的印痕,似乎暗示着什么,随着木像越来越往下压,蜧蛇慢慢变成了石头,被压得碎裂,掉了下来,然后就看见木像逐渐逼近,这时候,即墨和阎曈才发现,那个木像的每一个纹路的缝隙,都有着不一样的尸骨,飞鸟、走兽、怪物、灵骨、骷髅架……
周围的风暴散了,神像却悬停在他们头顶三寸处,这时候,有粗重的呼吸声响在他们耳侧,他们观察四周,郑元书架着江谨,褚庭扶着徐若,初七顶着初一……所有人身上都有伤,他们神情有些陌生地盯着中间两个人,一步一步,走进他们,将他们围在中间,即墨和阎曈背靠背看着他们,再抬头,神像不见了,周围一片黑暗,争执的巫与神也不见了踪影。
这些最亲近的人,用一种最无法言明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责备、不敢置信,还有惧怕和恐慌,即墨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的这些面孔,就像当初把他逼进祠堂的族人,阎曈的耳朵动了动,这些人并不是没有说话,而是声音都哑在了喉咙里,仿佛有什么如鲠在喉。
他们中间隔着江识的一地碎肉,即墨有些慌张,有些胆怯地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本来就已经没有血渍的手。
“你为什么杀了江识,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郑元书蹲下来,一块血肉一块血肉的捡回来,渐渐地近乎疯狂地往自己怀里抱,但是太多了、太碎了,捡了这块丢了那块,最后他跪在地上,不断地往怀里划拉,但仍旧找不回全部,眼泪大滴大滴掉在地上,将血迹冲成了淡粉色。
“那不是真的,对吗。”江谨压着汹涌的心绪,他盯着即墨,又看阎曈,抖着声音问。“说呀!你们两个说话啊!”
“初五呢。”初一他们也走上来。“她也……没了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即墨小声争辩。
但其他人神情闻言却更加失望,甚至有些人的表情变成了排斥还有仇恨。
“为什么不是你,你死不了,却有那么多人为你死了!!”郑元书死死抱着那些血肉站了起来,狠狠推了即墨一下。“世家的老人都死了,现在我最好的朋友!我自己选的家人!就只有江识了,你又不会死,你为什么没能救他!!”
“对、对不起……”
阎曈也怔住了,其他人看着即墨和郑元书的冲突越来越激烈,连忙隔开了他们。即墨脖颈上、胸口的临时绷带被扯开,巨大的、惨白的豁口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即墨抓住衣襟,捂住自己的脖颈,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随后垂下了头,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泄了气,他摔坐在地上,之前强行压制下去的、看见江识尸体的恶心感重新充斥了他的喉咙,他终于明白那两个人的笑声,视觉错位与光影形成的他们的“眼见为实”。
那些带着斗笠还有举着伞的族人,在他眼中彻底和眼前人重叠在了一起。为了那些欺负了他,要求他牺牲心血,要求他永远不要出祠堂,要求他魂飞魄散的人……每一个月自己都那么痛苦,在满月夜在全族人半身的攻讦里苦熬着,净化着,却从来没得到他们的善待。
“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
“当初在太阴殿江识为什么要拦住你!”
即墨放开了捂住自己的手,随意任其他人打量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转过了身,站了起来,郑元书他们错落地站在六道里,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慢慢操控一般,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朝着即墨逼近,阎曈挡在即墨面前,却被即墨死死拉住,拽着他转过身,抬起了他的手让他指着自己。
“小鬼头,你仔细听他们的话!不是他们的声音!”
“我知道。我看到了,他们嘴里都有那些奇怪的草。”即墨看着那两个人。“关键的不是那些声音,而是威胁……他们从来没想过放我离开,但是你们,我要让你们离开。”
即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不会再有后来人了。”即墨忽然想不懂自己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循环往复,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六道轮回就在身边,人皮下面,是人是鬼,是神是佛,是妖是畜生,一念之间,即墨朝着上方神像头顶看过去,那两个人站在黑暗里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老阎王,带他们出去吧,找到有流苏的那把伞,蛉蜻她会留一点退路,每一次都会,虽然可能这次,不是留给我的。”
“小鬼头!”
阎曈追了几步,想要扯住即墨,但是即墨回头就将一把沾了自己血的草塞进了阎曈嘴里。
“走吧。”
阎曈再动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在追上去,而是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抬着手指着那个高台,他们变成了他们以为最不会变成的人。
路过地上江识的半边脸时,眼睛里有一颗血泪流了出来,即墨顿了顿脚步,抬起手将它藏进了江谨怀里的警官证当中。
第77章 77.九曲黄河·完
==
即墨的脚步在踏上高台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比积夜河还冷,还让他疼痛,似乎这些台阶在一点一点磨他的血肉,那两个人分别站在上面的光与阴影里,上面空荡荡的灵牌还有那支漂浮在半空中的骨笔,即墨停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突然回过头向下看去,却被漫天的黄沙迷了眼睛,完全看不清下面的人,只能看到一个个红色的伞顶在黄沙夜幕之下,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像是一条看不清尽头的河流。
两股声音在他耳边纠缠呢喃,巫与神的语言掺杂着一意孤行的恶意与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们都在让即墨做出选择,但即墨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败的身体,无数字符漂浮出来,字化作了无数场景在他眼前轮转,像是走马灯一般,让即墨记忆里一直藏起来的部分彻底摊开来,包括那些尘封已久的真相,像是一把刀一样扎进他的脑海带来尖锐的疼痛。
即墨忍着疼,重新抬眼看过去,眸子已经变成一对蛇瞳,那被迷雾一般蒙住脸的神,被他看得有一瞬间的暴露,电光火石之间即墨发现神被遮挡严密的俊美面庞,有着肉眼不易察觉的皱纹,还有鬓角的华发。
“天人五衰,他不是神了……他们是一伙儿的!”即墨敛了眸子,掩饰心惊,但他现在没有任何后路可言,他们的目的都是长生,以神为食的长生之术。“用神来做实验,材料是神的尸体,长生实验用神的身体,半人半兽,半人半植物……”
即墨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山海经中无数个半人半兽却只会嘤嘤叫的怪物,还有从进京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当初十巫窃走神的尸体练就不死药,女丑因此被神派来处理后续问题,却被十巫化作十日晒瞎了一对眼睛,隐在双目里的目灵自此遁逃,而女丑被愚昧的人们祭祀给了他们,连尸体都被严加看守了起来。后来后羿射日,巫散而留医,不死药方失传。如今看来,不是失传,而是当初,他们根本还没有真正掌握不死药的方法。
十巫滞留在了积夜河畔,将自己藏在了暗处祠堂当中,他们将未成形的药方当作诱饵,引诱各路人鬼蛇神,让他们的实验一直没有停止,甚至连掌握长生方的颛顼后裔——水族都成了试验品,只不过现在,支脉们开始更精确地将眼睛与植物参杂在了其中,水族的半身和阎曈的实验就绝对脱不开关系,眼睛、植物……自己是他们选定的最好的人选,他们从来都不是让他成神,而是经历世事后,心甘情愿去死成为最好的、没有怨气的祭品。
他不是世家的腹遗子,非水书的书灵,也并不是被祠堂收留的孤魂野鬼,而是曾经因为被日光灼伤,而逃入太阴殿的女丑的一双目灵,女丑本就是神,她的双目近乎凝乳了她的精魂,通晓阴阳,洞察人心。战十巫失败而被自己守护的人族祭天的女祭司死前的怨恨与嘶鸣,穿透过千万年的时间,回响在即墨的耳畔。他藏进蜧蛇悬雕,又因贪图解厄鉴的灵气而被蛰萤他们利用,三界大乱有流入积夜河,而被巫们推进了祠堂……一路颠沛、历经这么久远的流离,利用、算计、势力盘踞,一步步、一点点将他推到了这般境地。
那么,就成神吧。
“墨墨,尸解!”有一个声音像是冲破了禁锢破空而来。
即墨掏出一张被他心口仅有的血迹洇透的纸钱。“吾愿以悉。”即墨说完一吐舌,三块尖锐的软骨像獠牙一般探了出来,随即即墨身后出现了隐隐约约的三位灵身。
曾遇见的被珠藻寄生01、被祭祀的女丑,与被进献又死而复生的楼兰女。她们三个人将即墨围在中间,即墨趁机飞速上前抓起那支骨笔。直接用笔割开了自己眼皮,两只墨色的眼球像是暗色的日月,在他眼眶里慢慢地转动着,最后凝视在正前方的空碑上。
“祭你大爷,老子是你祖宗。”即墨嗤笑,将那三块骨头硬生生咽了下去,而后转过身,直面那座巨大的神像,三位女神灵体立刻将巫、神与即墨围困在空碑周围。“吾愿自我涂炭,召伽耶若火,以吾身之祭,半神之目,生死之灵,自请为神,以销因果,解厄断生,脏魂离魄,以我为鉴,我愿以千万年饱尝积夜河中凶怒悲苦,以换无辜人得偿于世,顺遂而活。”
高台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木制架起的图腾,巨大的神像头紧紧贴上了即墨的脸,像是某种高层界面的生物正在审视敢于挑衅的低阶生物,火从神像的鼻息中落了下来,那位神与巫在巨大的神像逼迫下溃逃,而即墨仍旧站在那,他的骨头一寸一寸地被压断,三位女神的灵身伸手,捂住了即墨的眼睛、耳朵、还有嘴巴。
火慢慢烧了上来,没多久就从即墨的脚尖往上爬,即墨痛到了极致,但却没有渐渐麻木,那痛感越来越痛,似乎魂魄都在燃烧,但是他五感都被捂住,他叫不出来,只能漫无尽头的苦熬……
阎曈他们自即墨上了高台,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他们的身体僵直着,身体每一处兜在逐渐麻木、充血,不知道过了多久,阎曈敏锐地感觉到头顶突然过去了一大片阴影,是那尊巨大的神像,等那尊神像消失在他们视野中的时候,喉咙间的那团草也终于不如鲠在喉,像是团空气或是水背吞咽了下去,他们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制被解除的瞬间,郑元书立刻扑向满地的尸块,却只能抓到一把把的黄沙,除了她身上的血迹,似乎没法证明江识尸块存在过,江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警官证上的徽章,将郑元书扯了起来,褚庭和徐若沉默地照在两人身后,初一像是明白了什么,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观察四周。
阎曈快速活动了一下关节,缓解了酸麻后立刻冲到即墨消失的地方去,眼前却只有漫天的黄沙和烧焦的木桩,还有一座彩棺。阎曈双手死死抓住棺材边缘,没多久,初一几个人也走上前来,阎曈戒备地看着他,初一张了张嘴,又低头缓了一下。
“你可以相信我们。”
随即阎曈转过了头,默许了。初一向后做了个手势,初六初七立刻以步丈量。
葬具一端宽大一端稍小,长21 6、宽58~70、高68~72厘米;上覆盖一条长方形黑色马尾绣;但图案上的人脸模糊不清,只有一只眼睛清晰可见,和那个巨大的神像的眼睛缓慢重合,木棺棺板上绘着纹样,是谁也没见过的神兽。
阎曈和初一看向周围,不约而同地折了一根木桩,对视了一眼然后撬开了棺材。彩棺内葬一人,仰身直肢,头向东北,男性,17岁左右,身长167厘米,身盖有白色绢衾,头枕缀串珠玑的“绮上加绣”鸡鸣枕,面部罩盖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面具,面具上墨绘的眉目生动,神情温和安详,额上一扎染绣着图腾的抹额,上贴金箔。身着素淡,白色圆领短袍有着草木树株的暗纹、淡黄绢内袍,下身黑色灯笼裤,赤脚,左脚腕上银链儿串着七颗锦红的南红玛瑙,中间珠子上的缀着的铃铛;腰系绢腰带,胸前及左手腕处各置一件绢质冥衣。男尸白色长发挽单髻于脑后,串珠系扎,鼻孔用毛织物封塞,下颌用淡黄色绢带托紧在头顶系扎,头部用丝绵缠裹,四肢用淡黄色绢带缠紧。
51/59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