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有恨往他身前站了站,闻着他身上浅浅的沐浴露香开始走神,亦步亦趋跟着下了楼。
黎铮不知道是昨晚没回来还是还没起床,餐桌上只有樊潇一个,见到他们只和樊寒枝打招呼,看都不看黎有恨一眼。黎有恨硬着头皮和她道了声早安,又说:“妈,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
樊潇仍板着脸,但语气很和缓,说:“行了,来坐,多吃点养养,看你瘦的。”
吃完饭樊潇带着黎有恨出门,送他去学校,顺便和薛初静见面聊了聊。周渺也在练功房里,两人一边压腿一边也在说话。
“你妈妈是回来和你过中秋的?”他问。
“嗯。”
“真好。”
黎有恨扯了扯嘴角,“她都没看出来我把泪痣祛掉了。”
“至少她还健在。”周渺低声说一句。
他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去世,两人都是京剧演员,在外地演出时遇到了地震,连遗体都没有找到,薛初静给他们在墓园立了两个衣冠冢,年年中秋都会去祭拜。
“你昨天去陵园了吗?”
周渺点点头,黎有恨把手在他肩上搭一下,算是安慰。
中午他没和周渺一起吃饭,出了校门,正遇上樊寒枝从车上下来。两人走去附近的一家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再开车去见邢疏桐。
公司在市中心,一幢写字楼比周围建筑都要高,顶上挂着公司的招牌。前台把两人迎进电梯,直上总裁办公室的楼层。
还是午休时间,一整层楼都安安静静,只在路过茶水间时碰见几个聚在一起说话的员工。黎有恨往里瞟了一眼,忽然间听到一阵摔东西的声响,循着声音看过去,从房门大开的总裁办公室里摔出来几块茶杯碎片。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尖利的女声。
“没用!整天吃喝玩乐,叫你做的事一样干不成,废物!废物!”
那些在茶水间的员工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都回到工位上老实坐着。黎有恨探头探脑去看,被樊寒枝瞪一眼拽到了身后。
里头单方面的骂声持续了十多分钟,快一点钟时,邢疏桐终于走了出来,她气息还没喘匀,只说一句“来了”便领着他们进去。
黎有恨见着她莫名有些发憷,躲在樊寒枝身后,坐也坐在樊寒枝后边,藏着半个身子。办公室里还站着一个人,起初黎有恨没留心,直到邢疏桐喊了声“郑幽”,他抬头一看,果然是郑幽。他脸色有些白,耷拉着眼,佝偻着背,一脸怯懦,气势全无,仿佛变了个人。
邢疏桐见他仍呆呆站在那儿,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朝他脑袋上砸,他来回躲,还是挨了几下,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邢疏桐却忽然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反手又打一下。
“打你你就受着!躲什么躲!没用的东西!”
她那又尖又红的指甲一下子在郑幽脸上划了三四道血痕。黎有恨惊得抓住樊寒枝的手臂,往他身后藏,身上凉了半截。
郑幽什么话也不讲,丧家之犬般走出去了。邢疏桐转身清了清嗓子,回过头来对上兄弟俩,又是一副柔和的笑脸。
“不好意思,见笑了。”
樊寒枝仿佛没看见刚才那场闹剧一般,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淡然说:“是我们打扰了。”说完便看向黎有恨。
黎有恨把樊寒枝的袖子抓得发皱,垂着头根本不敢看邢疏桐,心如擂鼓,背上冒冷汗,讲话时又开始结巴。
“我、对、对不起,昨天,我……对不起。”他说完仿佛虚脱了似的,软倒在沙发靠背上,嘴唇还发着颤。
邢疏桐浅浅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是我唐突了,你们一家人的聚会,我本来不该去凑热闹,找时间我们再聚就是了。”
黎有恨白着脸勉强笑一下,耳边还回荡着刚才那两记响亮的巴掌声,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似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疼。
他想着方才那个胆怯模样的郑幽,思绪发散了片刻,再回神时听到邢疏桐说:“上回你买给诺诺的那个蛋糕,她吵着还要吃,我找了好几家都没买到,是什么牌子的?”
樊寒枝把玩着手里青瓷花纹的杯子,说:“是认识的糕点师傅做的,既然诺诺喜欢,下午我让他做了送过去。”
黎有恨听着愣了愣,脸愈发的白。
邢疏桐又说了几句没意义的客套话,樊寒枝便站起来告辞。黎有恨把头垂得低低的,微微鞠躬朝邢疏桐道别,出去时脚步不稳打着磕绊,一直到出了公司都没缓过劲儿来。
樊寒枝送他回学校。半路上忽然变了天,风呼呼地吹,黎有恨刚把车窗关上,前挡风玻璃上就铺满了雨丝。
他偷偷瞥一眼樊寒枝,斟酌着开口,问:“哥,她女儿叫诺诺?”
“邢一诺。”
“那、昨天,你……你不是第一次见她么?”
“嗯,回来见过她两三次。”
黎有恨呼吸一紧,他握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比方才在那办公室里见到邢疏桐发火还要害怕。
“所以、所以意思是,你回来过?来了苏市?”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了,樊寒枝一只手懒懒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撑在车窗,指尖抵着太阳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你回来过,而且回来了两三次,见她和她女儿……”像是在问樊寒枝又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说完,黎有恨把头转向一边,看着窗外。街衢上一片忙乱,步履匆匆的行人,在人行道上穿行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和人声,紧接着天上忽然坠下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街边一座建筑上。
他吓了一跳,跟着外头的行人一起惊叫起来,捂着耳朵蜷在座位上。
雷声隆隆响起来的时候,他心口仍是发颤,胃里也不舒服,像有蚂蚱在跳。或者他不是因为雷电在害怕。
昨晚樊寒枝在饭店门口抱那孩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么熟稔亲昵的姿态,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就能有的。他们要结婚,一定经过来来回回地商讨,见面也是必然,樊寒枝回国来有什么可稀奇的?
当然没有什么稀奇,他只是回国,见那两个陌生人,绕过自己这个亲弟弟,近在咫尺的亲弟弟。
车子重新开出去,樊寒枝伸手来摸他的脸,喊了声“恨儿”。
他一动不动,把脸藏进臂弯里。昨晚的那些低声细语,那温暖的心跳声,在庄园时那个湿淋淋的拥抱和热气氤氲的瞬间,一些不经意的肌肤的触碰……这些东西给了他太多的错觉,让他几乎要忘了,樊寒枝同樊潇一样,抛弃了他整整八年。
就算从邢疏桐的公司到学校这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樊寒枝都不愿意绕一绕路来看他;就算他们两人是亲兄弟,樊寒枝也一直等到沈寂提出想见他的要求才来找他。
他甚至不是一个备选项。
到学校时雨下得倾盆,黎有恨给周渺打电话,请他过来送伞。挂断后他反复地把手机壳一角拽下来又按回去,犹豫了片刻,说:“哥,我也想吃那个蛋糕。”
“自己去买。”
“我就想你买给我,你都能给她买,怎么就不能给我买?”
“她几岁你几岁,不要胡闹。”
黎有恨望着他略显不耐的脸,冲动之下没能压住火气,高声喊道:“我就要我就要!凭什么我没有!我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就想着她不想想我!”
樊寒枝侧头看他,“你已经大了,哪个人像你一样和小孩子争来争去?你这样的脾气,没有人受得了,妈不喜欢你,大家不喜欢你,也是情有可原。”
黎有恨被他戳了痛处,想到小时候樊潇对自己冷脸,也从来不抱自己,心一紧一紧地痛,思绪一下子乱了,纷繁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好半天讲不出话来。
等周渺撑着伞过来,他还是愣愣的,下了车后站在路边看车子开远了才进校门,和周渺并排着往练功房去。
雨太大了,长长的水线时不时就往伞里扑,略带寒意的风和冰冷的雨滴渐渐让他回了神。
他喃喃念着,说:“我知道的……”
周渺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摇摇头,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他知道的,这些年樊寒枝一直一直就是这样,若即若离,忽远忽近,要去够他时怎么都够不着,不抓他时他反又凑近了来碰自己,然后说些刺人的话,接着一下子又飘飘渺渺地远去了。
第14章 14.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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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又做那个可怖的梦。
地下室里寒气逼人,他靠在墙边发抖,安慰自己樊寒枝一定会来救他的,或许就是下一秒或许是明天,反正樊寒枝一定会来。
可是撞破地下室门冲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
有一位匪徒反应很快,举起刀架住了他的脖子,想要反抗,然而很快被一拥而上的警察制服。混乱之中,那把刀不知怎么在他后腰划了个口子,伤口意外地深,皮肉都翻出来。
这当然是他在医院醒来后听医生和护士说的。
来访的警察询问他很多问题,名字年龄,家庭成员,家庭住址,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逃学了,我逃学去找我哥哥,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遇到一个叔叔,他说能带我去坐飞机。他送了一个茶叶蛋给我吃。
警察告诉他,学校的老师和家里的帮佣都报了警,路上几位行人看见他被带走,都觉察出不对劲,也一齐去警局报了案。
警察送他回了家。黎铮在家里开派对,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当晚他睡在温暖的床上,醉醺醺的黎铮过来找他,坐在床边,大着舌头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哥和你妈都不要你了!”
他大喊“我不信”,跳起来,用枕头砸黎铮,挠他的脸,踹他的肚子,后腰缝合的伤口崩裂,血淋漓流了满床。黎铮甩了他几个耳光,把他扇倒在床上。他喘着粗气,望着天花板掉眼泪。
安安静静的凄冷的夤夜。
他仿佛还身处那间地下室,从未走出来过。
就这样,他以为那短暂的、马上就要结束的分别,被硬生生拉长至十五岁。思念像弹簧,紧绷的时候他觉得他必须等待,樊寒枝怎么会不要他呢,樊寒枝一定会来找他;松懈的时候他又觉得他必须接受现实,回归正轨。爱恨交织的八年,希望被打碎了又揉成团,反反复复,在时间的催化下一点点发酵成了绝望。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真的被卖掉,或者干脆就该淹死在那个木桶里,被那把刀杀掉。
醒来时满背冷汗,睡衣都湿透了。
他冲过澡下楼,在餐厅桌上看到那块蛋糕,是樊潇听他一直吵着要吃蛋糕后去买来的。
那时候他正闹脾气,非要吃樊寒枝的买的,看都没看这蛋糕一眼,现在想一想,反正自己也只配这样的待遇。去厨房拿勺子来尝了一口,被奶油腻得心慌,喝了两杯水才压下胃里的不适,反手就把蛋糕扔进了垃圾桶。
他在客厅看电视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樊寒枝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似乎要出门。
他走过客厅,潦草看一眼过来,脚步不停,去到玄关穿鞋。黎有恨放下遥控器跟过去,先抢过身旁柜子上的车钥匙藏在身后,问:“你去哪?”
“诺诺生病了,我去一趟医院。”
樊寒枝上前一步,把他逼到墙角,拽过他的手臂去拿钥匙。他紧紧握着拳头,和他来回推搡几下,钥匙还是被拿过去了。他又抓他的衣领,牢牢攥着,半倚着他,说:“为什么要你去?”
樊寒枝沉默着和他僵持,良久,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正要松手,樊寒枝却搂住他的腰轻轻握了一下,立刻又松开,问:“明天晚上几点放学?”
“……什么?”他愣住了,腰上发烫,耳尖红了一片。
“我去接你。”
“五、五点,五点放学,”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往他怀里靠。
樊寒枝顺从地抱着他,片刻又摸摸他的脸,说:“头发吹干,回去睡觉。”
他应下,飘飘然又晕乎乎,轻轻说了声“再见”,放樊寒枝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快八点樊寒枝才回来,进屋后在餐厅和樊潇一起吃早餐。黎有恨原本已经要下桌,这会儿磨磨蹭蹭摆弄着碗筷,听他们说话。可是樊寒枝根本不提邢一诺,只和樊潇说着国内公司的事情,又商量是重新请秘书,还是把国外公司的秘书调到这边来。
他不懂金融,听得云里雾里,呆呆地盯着樊寒枝发愣,忽然发现他肩上靠近领口的位置落了好几根头发,黑色的,又长又直。
他一下子如坐针毡,慌了一瞬,转念又想,邢疏桐肯定陪着邢一诺一起在医院里,樊寒枝去了见到她,难免和她有接触,沾上一两根头发也并不奇怪。
可是他心里还是躁,又捱了一小会儿,忍不住站起来,说要迟到了。
樊潇开车送他。到了校门口要下车时,樊潇叫住他,说:“恨儿,下午妈妈就回去了,你在这边好好的,听你哥的话。”
他点点头,推开门跨出去又收回了腿,侧身抱了抱樊潇,说:“妈妈路上小心。”
“嗯,去吧。”
接下来一整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练功时处处出错,被薛初静好一通教训,浑浑噩噩就到了五点。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他担心让樊寒枝等太久,一路小跑。可到了校门口,根本没看见樊寒枝的车,想着大概是遇到晚高峰堵在路上,又耐着性子继续等。
他以为樊寒枝很快就会来,可是他站在这儿,眼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路灯亮起来,车流慢慢变少,看着七八个学生去马路对面的餐馆聚餐,又醉醺醺地勾肩搭背着回来。
樊寒枝一直没有出现。
他发了几条短信过去,也打电话,但都没有收到回复。
天完全暗了,月亮还余留着中秋团圆的氛围,黄而圆的大大一个,马路上却越来越萧条,偶尔才有车子和行人通过。
他站得双脚都麻木了,在秋夜萧瑟的风中瑟瑟发抖,但还是望着街道,留心路口和红绿灯处的车子,又这么站了一阵子,学校门口保安亭里走出来一个大叔,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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