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稍稍缓过来一些。樊寒枝又从车前座的杂物袋里拿了份地图出来给他扇风,说:“早就说了你要不舒服。”
他皱起眉把眼睛狠狠一闭,只当没听见。
樊寒枝也就沉默下来,侧头望一眼窗外的天,假如火伞高张或是风驰雨骤也就罢了,偏偏太阳避在雨云后,光也朦胧,雨也扭捏,晴不晴阴不阴的。说的话也是这一副腔调,含含糊糊百转千回,什么“早说了你要不舒服”,其实想说:“你不许回来。”
回到揽月湾,阿姨大约是来收拾过了,屋子里干干净净,冰箱里有吃的,绿植换了新,床也都铺好了,垫着凉席。
黎有恨脱光了衣服赤条条躺在上面,打了两个滚,恹恹地耷拉着眼睛。樊寒枝开了空调,找了毯子给他盖着,说:“吃点东西再睡觉。”
“我不想吃。”
樊寒枝哄说:“在家里就一天没吃东西了,飞机上只喝了两杯水,一会儿要胃疼了,哥哥做个三明治给你吃,好不好?”
黎有恨撇着嘴不说话,樊寒枝低头来吻他,他把头一偏避开了,有些厌烦地说:“我说了我不想吃,哥哥听不懂吗?”
樊寒枝盯着他看了片刻,拉高毯子盖住他手臂,起身出去了。
傍晚阿姨过来,见樊寒枝已经在家里,还有些惊讶,原以为他们要晚上才到。知道黎有恨不太舒服在睡觉后,她就没做饭,拿了几扎粽叶出来,说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包两个粽子给他们尝尝鲜。
樊寒枝在厨房帮忙洗粽叶,和她闲聊了几句,话题转到黎有恨的病上,他不愿意多聊,不明不白地回了句“差不多了”,马上又说:“少做几个,恨儿不怎么吃粽子。”
“他不吃就送人,回来了肯定要去见老师见张医生,哪能空手去,还有他嫂子那儿——”
“我离婚了。”
阿姨愣了愣,瞥向他手指,上面好好地戴着只戒指呢,正不知道怎么回话,厨房门被推开,黎有恨进来了。他见着阿姨,开口问好,转身又要出去,说:“哥哥带了礼物,是一个玉镯子,我去拿。”
拿了礼盒回来,阿姨推辞了一番还是收了,拉着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三个人一齐在厨房包粽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阿姨道:“再晚半个月回来就好了,到时候梅雨天也过去了,热归热,总比现在好受,到处都潮,衣服晾不干,干一点活就喘不上气。”
黎有恨把几颗蜜枣往她手中的粽子里塞,“医生说早点回来适应适应比较好,反正是要回来上学的,早点晚点都一样。”说完了,看一眼樊寒枝。
樊寒枝略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一顿才回望过来,抬手揽过他肩膀,嘴唇凑到近前来,蹭了蹭他额头,柔声问:“饿不饿?”
他不应声,去抢他手边放的粽叶,不想猛地抓起来一抽,那叶子边缘划过樊寒枝虎口,剌了条血口子。
阿姨见状对黎有恨说:“怎么了这是,和哥哥吵架了?”
黎有恨哪想会想到竟弄伤了他,看着滴在料理台面上的几滴血,有些心软,但脸还是板着,嘴上也不饶人,闷声说:“他不让我回来上学,他就想把我关在那里。”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本来就是,我们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了,他说他胸口疼,要到洗手间里缓缓,我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以为是真的,结果都是骗我的,他演戏给我看,就为了不让我上飞机,不让我回来,”他看向樊寒枝,声音有些哽咽,“你都答应了我会改的,但是我一想做什么事你就要变脸,你改到哪里去了?干嘛要那样吓我,拿那种事情开玩笑,我当时真的——”说到这儿就停了,一眨眼掉下泪来。
樊寒枝背对着他站在水池前冲洗伤口,指甲掐着血痕往里压,硬生生把口子划得更大了些,血流得很多,被水一冲就变淡了,丝丝缕缕流进下水口里。
在机场黎有恨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倒是不怎么疼,看他急匆匆往登机口跑,在后面追着他,那时候真的胸痛起来,简直不敢想今后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在苏市有那么多牵绊黎有恨和让黎有恨牵绊的人与物……
黎有恨哭了几声,被阿姨哄出了厨房,樊寒枝后脚跟着出来。两人坐在客厅里,黎有恨抓着他的手贴创口贴,贴完了,摸他手腕上的伤疤。
前几个月樊寒枝去做了祛疤手术,虽然没能完全消除,但戴上手表,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什么,只是摸上去仍有些骇人,黎有恨收回手往他怀里靠,枕在他肩上,又泪眼朦胧,说:“你明明知道我真的很怕你出什么事,你还故意吓我。”
樊寒枝抱他坐在腿上,也不应声。
他贴着他嘴唇浅浅地吻了几下,说:“哥,我只是回来上学,这都不行吗?等我上完了学,毕业那天我们就回去,在那边生活,再也不回来了,可不可以?”
“好,好。”樊寒枝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把他的手按在隐隐作痛的胸前,追着他的唇舌深深地吻他。
端午节那天,两人约了薛初静出来吃饭。除了周渺,薛初静还带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在桌上介绍说是新收的徒弟。女孩子看着比黎有恨小许多,兴许还没成年,原本学的刀马旦,后来才转学了青衣。
薛初静见黎有恨比起之前来状态好了许多,很是高兴,喝了大半瓶红酒,醉得脸通红,要那孩子即兴唱一段。周渺就给她打节拍,听她唱着唱着,黎有恨也跟着哼起调子来。薛初静打趣他抢别人风头,又让那女孩子叫他“师兄”。黎有恨知道她在开玩笑,对那女孩子直摆手说不用,但她红着脸傻模傻样的,还是起身来敬酒,规规矩矩叫了声师兄。黎有恨也跟着红了脸。周渺笑得前仰后合。
吃完饭樊寒枝去前台结账,原本紧紧握着黎有恨的手,掏手机付钱的时候走了走神,再一回头已经看不见他的人了,惊出一身冷汗,马上奔出门去,扫了一眼,看见他在站在路边灯下,正搀扶着薛初静坐进出租车里,提着的心猛然往肚子里落,情绪起伏间一阵头昏眼花,脚发软踉跄了一下,扶着墙壁才站稳。
周渺从远处跑来,手里拿着购物袋,大约去便利店买什么东西了,到了跟前摆手和黎有恨道别,也坐进车里,头伸出窗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黎有恨咯咯笑。
他看着,拳头抵在胸前,胃里翻腾,弯腰欲呕,明明没喝酒,也仿佛醉得恍恍惚惚,深呼吸缓了缓神,朝黎有恨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搂着他往车那儿走,说:“出来也不跟哥哥讲,到处找你。”
“对不起嘛,”他搂着樊寒枝脖子蹦蹦跳跳地撒娇,“我看见老师差点摔跤,周渺又不在,就有点着急,跑出去扶她了。”
樊寒枝抬手抚他上扬的眼尾,问:“开心吗?”
“开心。”
“和周渺说话也开心。”樊寒枝淡淡地,一句问话说得像陈述句那样肯定。
黎有恨原本想借着昏昏的夜色遮掩吻他一下,听到这话愣了愣,笑容僵在脸上,顿了片刻,不再抱着他,只轻轻牵起他几根手指,继续往前走。
坐进车里,回去的路上,他只觉得恨意在胸中翻滚澎湃,挣扎挤压着要撞破胸膛冲出来,怎么都压抑不住了,但瞥一眼樊寒枝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还是忍下来,瞪大了发红的眼睛,不愿让泪往下掉。他真的恨,恨自己全心全意爱樊寒枝,而樊寒枝却总是在怀疑在揣测他的真心,每天每天,像这样的试探好像永不会有尽头。
车子驶进小区地下室,在车位停下,外面的灯大约坏了,车一熄火,周遭骤然一暗。在这阵压抑静默的暗中,网一样的绝望与窒息笼罩下来,他不自觉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不断地响着,直到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樊寒枝倾身过来吻住了他。
他模模糊糊地说:“哥,太黑了,我有点怕……”
樊寒枝打开手机照明,一点点光斜照上来,衬出他泛红的眼眶。
“对不起,哥哥说错话了,对不起宝贝。”他听见他沉声说。
七月初,黎有恨开始每天都到薛初静那儿去练功。
去练功房要穿过古城区,那一片都是白墙黑瓦的建筑,因为年久,墙有些发灰,屋檐也这儿缺一角那儿缺一块的,沿街种的是高大的梧桐,满枝头绿色里夹杂着淡黄的梧桐花。每一次都会路过一家茶楼,探头出窗外,黎有恨总能看见二楼大开的窗子前站着一个女人,大约是店主,提着喷壶浇窗台上一排白黄的盆栽花,花旁卧着一只奶白的猫,有戏声从楼里飘出来,缥缥缈缈在窄街衢里游来荡去。
他想着哪天得来茶楼坐坐,再问问店主那几盆花叫什么名字,也养几个在家里,可以的话还想摸摸那只慵懒的猫。
只是在国外两年,他几乎没怎么唱过戏,现在无异于新手,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学,一直没抽出空来,连生日都从简过了,只和樊寒枝在家里吃了蛋糕。
九月大学要迎来一百周年校庆,薛初静安排他到时上台演《锁麟囊》,随他唱哪一个选段都行。
不知道是不是樊寒枝和薛初静打过招呼,薛初静对他并不严苛,常常要他累了就休息,“身体最重要”之类的话也一直挂在嘴边。他自己倒是有些紧张焦虑,生怕会在台上出糗,每天都早早来练功房,晚上吃了饭,还要樊寒枝再送他过去,八九点才真正回家休息。
樊寒枝整日除了接送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每天在家里丢了魂似的盯着时钟望眼欲穿,只比黎有恨更加焦虑。虎口处的伤结痂好了,又被他用指甲划破,破了再好,反反复复。
过了几天,有一回晚上黎有恨吃了饭再去练功房,在门外,无意间听见薛初静在训斥那新收的女学生,说道:“哭什么,哭有什么用,一个尖团音教了你多久了,还是唱不对,有这么难?你给我争点气,不要到时候在青京会比赛里第一轮就被刷下来,说出去让我的脸往哪里放,你自己的脸往哪儿放!行了别哭了,再唱一遍给我听。”
黎有恨向窗户瞥里面,见那女孩子甩起水袖走台步,垂着红红一双眼唱了一段《春闺梦》里缠绵的调子,直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他呆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跑出去到马路上,发现樊寒枝竟还没有走,远远喊了一声。
樊寒枝原本靠在车门上抽烟,听见他的唤,马上掐了烟用纸包住,藏进口袋里,迎着风吹了吹身上的烟气,过马路来接他,抱着他往回走,问:“今天不练功了?”
“嗯,我想休息。”
樊寒枝见他脸上不大高兴的样子,便问:“怎么了宝贝?”
他扣弄樊寒枝衣领前的纽扣,扭扭捏捏地说:“为什么要有乾旦呢,其实还是女孩子演得好女孩子,声音也好听,也比我用功……”
“哥哥心里你最好。”
一句话哄得他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以前说我这不好那不好都是违心话,其实哥哥最爱我了,我只要哥哥觉得我好就行了,校庆晚会上你来看我唱戏好不好呢?”
樊寒枝顿了顿,亲亲他,说:“好。”
他凑到他唇边嗅嗅,“好像有烟味。”
“别人的,飘到哥哥身上了。”
“真的?”
“真的,医生说不能抽,哥哥就不抽,不然你又要跟我闹脾气分房睡。”后半句话带着笑意,他紧紧搂一搂黎有恨,又来吻他,缠着他舌尖模糊地说:“哥哥背你去那边便利店买冰激凌吃,好不好?”
“好好!我要吃两个!”
黎有恨一下跳到他背上,搂着他脖子喊了声“驾”,他真像匹马似的跑起来,黎有恨在他背上笑得东倒西歪。
周末的时候,晚上八点半,樊寒枝照常来接黎有恨回家。等了半小时,一直不见人出来,正想进去找,遥遥看见练功房里灯灭了,就过马路到了这一侧,正碰上薛初静的那个女学生。
她一个人走出来,锁好了门,一回头看见樊寒枝,愣了愣,结结巴巴地问了声好,说:“今天师兄晚上没来,他没有跟你说吗?他和老师还有周哥哥去吃饭了。”
樊寒枝垂了垂眼帘,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想起五点多那会儿接了他回家,他在车上就蔫蔫的模样,一直说没胃口。阿姨做的粽子剩了最后一只,拿出来加热,他只把里面的蜜枣挑出来吃了,剩下一个白米团子是自己吃掉的。
他握拳掐着虎口,眼神浑浑地望向指节上的戒指,拧眉问道:“在哪个餐厅?”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我妈妈来接我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跑向马路对面,被一位妇人牵住了手。他看她们依偎着拐进商铺旁的一条小巷子,背影渐渐融入黑暗里了。收回视线,拿出烟来点上,给黎有恨打电话,却打不通,总是提示用户已关机。
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烟都像是火,渐渐烧到骨血皮肤上来,燥热的晚风一吹,更是灼烫得难以忍受,手脚僵麻,浑身是汗,仿佛整个人也要和烟灰一样化成齑粉了。
胸痛得厉害,实在开不了车,拦了辆出租回家,进了门,跌跌撞撞走进香室,从抽屉拿出一瓶抗焦虑药来,倒出好几粒一口全吞了。这是他前几天悄悄去医院配的。
当初为了戒药瘾,烟酒和所有药品,连感冒药都被医生禁止服用了,坚持了一年,回到苏市来还没有一个月,过往一切都恍如隔世,世界分崩离析,生活里只剩下断壁残垣,放眼望去尽是荒芜。他坐在这废墟里,只感觉到痛不完的痛。
十点钟,终于等到黎有恨回来。
他调小了电视声音,拿起手边的书装模作样地翻着,听见那渐近的脚步后,抬头望过去,柔声说:“回来了。”
黎有恨站在沙发那一头,大概喝醉了,脸涨得通红,也有些心虚的样子,嗫嚅着说:“嗯,回来了。”
“去哪里了?手机还关机。”
他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来,点了点屏幕,软绵绵倒进沙发里,说:“没电了……”然后懒洋洋往茶几上的电子钟瞟一眼,“啊,怎么十点了,周渺跟我说才九点钟。”
他觑一眼樊寒枝,手脚并用爬过去,枕在他腿上,说:“周渺不是毕业了嘛,最近在找工作,正好有几个老师以前的学生来看老师,她就请大家吃饭,想让他们帮周渺留意下有没有合适的剧团可以去,然后,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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