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顺娘就不同了,亲娘死了,亲爹还是个赌鬼,不过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没有人会为她出头。
至于那两个外来人,最多无非是那公子哥看上这小妞,想要博个好印象罢了,但乡野之人,哪里会占这贵公子多少心思,顶多只是觉得新鲜有趣,回头他好生赔礼补上就是,想必不难安抚。
之前只是怕万一得罪他背后的家族,但和实打实有会记在政绩里的笔墨来说,这个人情尚有挽回的余地。
强龙不压地头蛇,想必这公子哥也会知难而退。
打定主意后,县令当即喝道:“狂悖刁民!草芥人命,还敢嘴硬,来人,棍棒伺候!”
陆秋白见状不对,在堂外高声道:“你这是屈打成招!”
县令不将此方在心上,吩咐左右道:“何人扰乱公堂,赶出去。”
二人被驱赶出衙,无法得见堂上情形,不由得忧心万分。
“看样子这县令并不打算仔细调查,而是想要屈打成招,快速结案了事。”
“顺娘根本作案时间,你我都知道顺娘是无辜的,可要如何证明她是无辜的?”
陆秋白不由得将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她只恨自己不是个官,不能还顺娘一个清白。
姜林沉默地看着她,自顺娘被抓之时起,她就没有一句言语。
陆秋白发觉她的不对,问道:“你在想什么?”
姜林远远望着摩肩接踵围观的人群,里面的情形在外面丝毫看不见,耳边只有细碎的议论声,听不到里面都在说些什么。
她回道:“我在想,或许这些努力都没有用处,最终他们还是会强行给顺娘安一个罪行,将她钉在某个罪名之上,承担她不该承担的污水与谩骂。”
陆秋白并不认同:“不,一定有办法的,如果我们能查清凶手究竟是谁,能找到证据,就可以证明顺娘的清白,为她洗清冤屈。”
姜林收回目光,转过头看着她:“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拨开人群回头向衙门内走去。
陆秋白眼皮跳了一下,这一刻她竟不知道姜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打算怎么做?
她只好跟着姜林回去,衙差已经认得她们二人,伸出手将她们拦下来。
姜林平静地看着前方,拿出一块令牌,声音冷峻道:“见此令牌,如见侯爷,尔等还不让开!”
衙差被她这番气势唬住,观她气度不凡,虽有些不可置信,但也立即抱拳行礼,给她们让开一条道。
姜林提起衣摆拾阶而上,县令不明所以地坐在堂上,示意一旁的师爷将令牌呈上仔细查验。
县令将令牌拿在手中反复查看,见上面做工雕刻都十分细致,也确确实实是勇宁军的纹样,立即吓得走下堂来,向姜林行礼,谦声道:“卑职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不该,请郡主见谅。”
姜林受他一礼后方道:“我游历到此,蒙你治下王顺娘留宿两日,期间她一直与我待在一处,听闻有人指控她谋害舅父,如此可是怀疑我是为帮凶了?既然如此,我定是要配合调查的,你不必拘礼,公事公办便是。”
县令额上沁出一些汗,心中骂了无数句,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连声应是。
此等唯唯诺诺,前倨后恭之态,让在外围观之人唏嘘不已。
陆秋白没有料到姜林竟然是这个意思,不由得愣在原地,迟迟没有靠近公堂,只是立在堂外远远地看着她,这一刻她觉得与姜林的距离竟是这样的遥远,她这样子,看起来也是无比地陌生。
姜林坐在一边,并未看她,也没有回头关心她是否有跟上来。
县令被她这样一打岔,审问的气势顿时就弱下来,浑没有先前的针锋相对之态,而是一板一眼地问起王顺娘昨日行踪,又叫仵作上堂,仔细汇报死者伤情和死亡原因,一一调来王二德相关人等,逐一审问,仔细复盘王二德死前行踪,互相佐证。
案子一直审到日落西山,最终锁定的嫌疑人除了顺娘,还有三人,其中包括顺娘亲父李大狗。
因为时间太晚,留待第二日收集证据继续调查盘问。
姜林表示明日还会前来配合,县令只能恭敬送她离去,待到人走远了,才直起腰来。
她见陆秋白还站在原地,身后是灿烂的红霞,衬得她一身霞光,不由得柔声道:“回去吧。”
陆秋白回过头,神色晦暗不明,问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办法吗?”
姜林抬头看着她疏离的目光,面上古井无波:“对。”
陆秋白不明白:“以权压人,这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姜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淡淡的失望,可她依然十分平静地回道:“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陆秋白垂下眼帘,叫对方看不清她的情绪。良久,她才松开攥着衣角的手,认命似的道:“没有。”
“或许你是对的。”
姜林不再看她,转身向顺娘家走去。
却听身后那个声音续道:“但是我不认可。”
姜林偏过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留个陆秋白一个落寞的背影。
有外力施压,县令很快就查清杀害王二德的真凶,正是顺娘亲父李大狗。
那日李大狗欲将顺娘带走抵债不成,心中愤懑,又再次遭人催债,于是找上顺娘舅父王二德讨要说法。
只因事先王二德叫他带去假婚约诬陷顺娘,便答应要分他银钱。
诬告不成,强拐顺娘也未得手,李大狗白跑这一趟很是恼火,于是找上王二德索要钱财,王二德视钱如命,一分都不肯白给出去,李大狗索要不成,起了歹心,索性将人杀了,抛尸河中,再将王二德家中钱财卷走,拿去还债。
李大狗本就身形瘦小佝偻,一番痕迹状似女子,再加上他刻意留下的线索引导,让衙门将第一怀疑对象指向女子,也就是王顺娘。
他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有料到那晚抛尸之时,正被几个小儿看到,加上更夫也曾见到他夜间出没的身影,以及仵作验出凶手当是个缺少小拇指的人,正与李大狗特征对上。
案件就此结束,顺娘虽洗刷掉杀人嫌疑,却依然处处遭族人白眼,毕竟害死她舅父的乃是她的亲父,这与她亲自杀了自己舅父并无多大区别,她在族人眼中一样是个不孝女。
姜林给她写了封信,让她去城中悬济堂分号,留下做个药童,也是个谋生。
先前并未直接这样做只是因为她尚有自保之力,并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悬济堂虽是医堂,却并非善堂,能养活容纳的人数也是有限的。
陆秋白心中五味杂陈,她心中依然觉得,这世间应该有公道法理存在,若是治世先是遵循人情,而后才是法度,那还有什么公义可言?
可是她没有办法去否认姜林就是错的,她又凭什么去质问姜林?
因为这个世道法则就是如此,姜林只不过是选择顺应而已。
“我要往北去,林姐姐本要西行,再往前并不顺路,我们便在此分道吧。”陆秋白拉着缰绳,轻声道。
第19章 吾乡何处(七)
姜林似乎早有准备,只道:“好,保重。”
陆秋白却没有立即离开,马儿在她的驱策下转过身,她轻轻抚摸着马背,抱拳道:“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姐姐救命大恩,后会有期。”
姜林点点头,陆秋白一夹马腹,先行离去,徒留一个背影给姜林。
山迢路远,陆秋白只想一心赶路,回到崖州,寻找她下一程的出路,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与可怜之事,她也渐渐学会冷眼旁观,在没有壮大自己,拥有充足的权力或是财力之前,她想她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去涉足她人的命运。
越往北行,风沙逐渐变得多起来,空气也变得越发干燥,不似江南湿潮。
听到熟悉的乡音,陆秋白知道自己终于踏上了故土,一路上都不苟言笑的她终于有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她没有着急去舅舅家寻求帮助,而是牵着马慢悠悠地走在城里,许多东西都变得熟悉中带着三分陌生。
陆秋白在街边一处小摊边坐下,要了碗馄饨。
老板轻快地应声好,不多久热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来,个个皮薄馅厚,滋味鲜美。
陆秋白饱食餍足之后,将铜钱搁在桌上,才继续往舅舅家而去。
秦家在崖州做的是纺织的生意,常年给边军提供春夏秋冬四季衣物,早年家中还有在军中任职的,只是到了这两辈,逐渐都将重点放在生意上,没有人再愿意去军队里摸爬滚。
但家业尚在,也算是有正经营生。
陆秋白随父上京任职后,也有几年不曾回来,上一次见舅舅,她还是个尚未及笈的小女孩,她理了理衣衫,心中不免有些许忐忑。
不知舅舅是否还能认出自己?
陆秋白犹豫片刻后,终于敲响熟悉的木门,铁环打在沉闷的木板上,发出有些低沉的声音。
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门口,“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条缝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略含警惕地问她:“你找谁?”
陆秋白见是个小孩,十分礼貌地问道:“请问这里可是秦通海秦家?”
小孩声音清脆道:“是,你是谁?”
陆秋白缓声答道:“我是秦通海的外甥,特来拜访舅舅,还请通传一二。”
小孩上下打量她一番,似乎将信将疑,说了声:“你且等着。”
又将门合上,“哒哒哒”地往里跑去。
陆秋白静静地侯在门外,不知等了多久,那门才再次打开,迎面出来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见到她神色十分诧异,疑惑道:“你是——”
陆秋白故作轻松,笑道:“我是秦瑛之子陆白啊,舅舅不记得我了吗?”
秦通海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原来是白儿!几年不见,都快长得让舅舅认不出了!快快进来,在外面累着了吧,快进来叙话。”
陆秋白跟随他走进秦府,府中陈设简单朴素,一瞧便知是清苦人家,她不免有些意外,印象中舅舅家的经济条件尚还可以,难道近些年生意不顺?还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秦通海引她入内厅,见她乔装至此,甚至名字都简化模糊,心中也是满腹疑惑:“不知白儿你……怎么突然自己回来了?你娘亲和父兄呢?”
陆秋白低垂眼眸,悲声道:“京中突逢变故,母亲被刺身亡,父兄皆冤死,独我一人侥幸得游医救治,活了下来。”
秦通海听此消息也是唏嘘不已,他没料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你娘亲真的……身故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秦通海一时觉得心中无比悲凉,他又少了一个至亲之人。
默然片刻后,他反而安慰陆秋白道:“你也……节哀,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陆秋白神色黯然:“我想查清这背后是谁在下黑手。”
秦通海更加意外:“我以为你不远千里回来,是想远离京城那是非之地。我秦家在崖州尚有根基,你若愿意留下,平日吃穿用度自不必自己操心,只要舅舅还活着,必短不了你一餐饭吃。”
“可你若想给你娘亲和父兄报仇,这可从何下手?”
陆秋白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出她的想法:“舅舅,我想考官,我想参加科举。”
秦通海正要端起的杯子里洒出些茶水,不可置信道:“什么?”
他将茶水放回桌案,激动得站起来:“可是自古以来,从没有女子科举做官的先例。”
而后他看到陆秋白身上的男装,才反应过来:“你这是……要欺君罔上!一旦被发现,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陆秋白面色平静道:“只要做得足够天衣无缝,此事也未必不可行。”
秦通海并不同意:“你这是拿你整个母族的命去赌!”
陆秋白坚持道:“若我既不信陆,也不姓秦,自然牵连不到族中人。”
秦通海不语。
陆秋白问道:“难道舅舅忍心看着母亲含冤而死,甚至连真凶也无法得知,真相永远得不到昭雪,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秦通海叹了一声:“京城形势复杂,非你我人力所能及。”
陆秋白不愿放弃:“可我想试试。”
“只求舅舅助我。”
秦通海背着手,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远道而来,也当累了,今日就先休息,明日再说其它。”
“一会叫你舅娘给你做些吃食,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陆秋白还道再说些什么,最终只剩下一句:“我来时已在路上用过饭,就不用辛苦舅娘再劳累了。”
秦通海点点头:“也好,那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陆秋白道过谢,跟随舅娘前往客房歇息。
卸下衣装之后,她感到一丝茫然,娘亲与舅舅关系虽算不上亲厚,但到底血脉相连,不应完全不想探清是什么要杀她们一家。
不过自己的决定也许是有些惊世骇俗,舅舅一时无法接受也属正常,此事还需循序渐进,自己确实有些心急了。
想清楚这一点,陆秋白也觉得困意席卷而来,眼皮发沉,收拾一番后也就睡下了。
第20章 吾乡何处(八)
清晨的鸟鸣将陆秋白从睡梦中唤醒,她揉了揉酸涩的双腿和腰肩,起身洗漱穿戴整齐,便要推门出去。
谁知迷迷糊糊中却感受到一股阻力,陆秋白又推了一下,房门依然纹丝不动,吓得她瞌睡也清醒三分。
也许是门卡住了?
陆秋白再次尝试推门,依然无果,她将眼睛贴到门缝边,这才发现外面挂着一把锁,牢牢地将门锁住。
气恼、失望、不解的情绪交织着笼上她心头,陆秋白改推为拍,高声喊道:“舅舅,放我出去!”
门外寂静无比,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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