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林正从外面采药回来,裙摆上还带着些许晨起染朝露的痕迹,眉目淡然,衣衫素净,背上背着采药的背篓,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就连人群都自动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姜林已经大致听到这里发生了何事,径直就走上前来,声音冷静地说道:“我是大夫,如果你有需要,可以让我看看你孩子的病情,也许有办法。”
闹事的苦主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似乎是反应过来,又继续哭道:“我孩儿已经这样了,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苦命的娃啊!”
姜林没说自己也是悬济堂的人,医馆中几人都识趣地暂时没有上前来打招呼。
围观的人里面尚有好些个曾经受过悬济堂诊治的街坊邻里,都知晓姜林的名声,纷纷劝道:“这是个好大夫,你让她看看,说不定你孩子还有得治呢?”
苦主依旧不依不饶,被劝得烦了,甚至还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势单力薄,穷困潦倒,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良心啊!”
方才还有心偏向她们的围观群众顿时感到晦气:“我们还不都是为你着急,不识好人心!”
苦主似乎没有料到她这番话反而让舆论倒了个边,开始指责起她的不是,于是转而向姜林精准攻击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和她们一伙的!”
姜林态度平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你站在这里,是想如何?是索要财物赔偿,还是想要你的孩子恢复健康?”
苦主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苍天呐!我的孩儿被庸医害成这样,我只求一个公道,这样害人的医馆,凭什么还在这里行欺诈之事!苍天无眼呐!”
姜林听这人说话颠三倒四,诉求也不清晰,甚至并不为她口中的孩子的病情着急,不求钱财,不求解决问题,似乎只是为了在医馆闹事而已。
于是更加冷静理智几分,条理分明地问道:“既然你不求财也不求为你孩子治病,何以在此久闹不去?若是这家医馆真如你所说害你孩子性命,大可上官府去告,想必天子脚下,定会有人给你一个公道。”
周围的人也都附和不已,人群中传出不少认同的声音。
“是啊。”
“找官府来解决。”
苦主听到“官府”二字似乎有些慌,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不由分说就嚷道:“官府和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相互勾结,官官相护!这皇城底下哪还有王法!”
眼看得她又开始闹将起来,不管不顾地胡言乱语,街道另一侧忽然传来几声喝:“让开!都快让开!”
“是何人在此诽谤朝廷!”
人群十分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让这些官差顺利到达闹事中心。
“刚才诽谤朝廷的,是不是你!”
那苦主似乎没有料到官差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赶到,忽然紧闭嘴唇,一声也不吭,连连摇头,一副受到十足惊吓的懦弱模样。
但围观的许多人都清晰地听到她方才所言,并没有替她瞒下的义务,纷纷道:“是她!”
“我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是她说的。”
官差见有这么多人指证,当下也立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就要把人带走。
那方才还在哭闹不止的苦主顿时静若鹌鹑,被吓得连连后退,一直摇头,又不敢反抗。
官差可不顾她现在如何表现,只道:“那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而后一左一右将人钳住,准备带回府衙。
那苦主扭过头,神情极其哀婉,一声声唤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一声比一声凄厉,围观者无不为此惨状动容,不由得心软几分,只道这也是个苦命的人。
原地只留下痴傻的半大孩子在一旁懵懂无知地玩着地上的蚂蚁,浑然不觉周围发生何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都散了吧!”
“散了吧,散了吧。”
医馆的人将围在门口的人群驱散,街道再次恢复正常的秩序,门口也终于能够正常进出,不少等不及的患者急匆匆地冲进医馆。
姜林却并不着急,只是示意大家各自先去忙自己的事,这里就交给她来解决。
她将装满新鲜药草的背篓交给药童拿进去进行加工处理,而后走到那孩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出言示意她将手腕伸出来:“姐姐见你好像生病了,把手腕伸过来,让姐姐看看你可以吗?”
那孩子虽然看起来幼稚懵懂,但好像听懂了姜林的话,十分乖巧地将两只手腕都伸到她的面前。
姜林对她安抚似地笑笑,轻柔地把上她的脉搏。
似乎是为了确认她的诊断,或是为了保险起见,姜林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把过一番,但是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
那个孩子神色好奇地盯着姜林左右查看,片晌才问道:“姐姐,我生了什么病?”
姜林温和一笑:“是小病,姐姐给你开一些药,喝了就好了。”
说着将她引入内堂,亲自配了些对症的药,交给后堂的药童去熬制。
陆秋白跟着她们走进医馆,趁着姜林去抓药的空档,柔声询问那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歪着脑袋,半晌后才摇摇头,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知道的意思。
陆秋白又继续问道:“你家住哪里?”
那孩子还是摇头,低着头玩起自己的手指,数息之后才接道:“没有家。”
陆秋白将她掉在眼睛上的头发别到耳后,继续问道:“那方才那个婶子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小孩歪着头,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这时姜林配好药走回来,陆秋白没有再继续追问。
“你在问她些什么?”姜林随口道。
陆秋白站起身,也摇摇头:“没什么。”
那孩子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仿佛是明白谁对她更有善意,溜下凳子就抓住姜林的衣角,躲到她的身后去。
陆秋白将小孩的反应尽收眼底,抬头看着姜林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道:“我们谈谈?”
姜林也正有话要和她说,二人走到后堂没什么人的角落,浓郁的药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陆秋白率先汇报了自己这边的进展:“三日后李阁老会代我去姜家说媒。”
姜林点点头表示知道:“我已经和我娘亲打好招呼,到时候应该也不会有所为难。”
简短地交换过信息之后,二人之间再次静默无言。
陆秋白眼睛好像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半天才问道:“那个孩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姜林看了看远处低着头看脚的孩子,只道:“她这个病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根治的,唯有细心调理,一年之后或许会有转机。”
陆秋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是且不论白日里那个人是不是她的生身母亲,但就目前来看,她们的情况或许支撑不起这样的损耗。”
姜林垂下眼眸:“你说得没错。”
陆秋白看向她的脸庞:“那你是打算将她留下吗?”
姜林不置可否:“左右不过让后厨多添一双碗筷,我这医馆还养得起。”
陆秋白笑了:“这只是多添一双碗筷的事情吗?”
姜林偏过头,不再回她。
陆秋白看向堂中几个忙碌的药童,其中正有那个前日里她来找姜林时碰到的那个小女孩,她们大都身量未足,一副稚子模样,但做起事来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们都是你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收养的孩子吗?”
姜林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含糊道:“不全是。”
“不全是?”
姜林解释道:“她们之中有的是我曾经接手过的产妇生下后被家人舍弃的,有的被裹在襁褓中被放在医馆门口,有的是我游历时遇到的乞儿,有的是自己跑来医馆,说要干活养活自己的,所以我说,不全是。”
陆秋白一时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但转念一想,这个解释又似乎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天下穷苦之人如此多,难道你能一一救治收留吗?”
姜林这时格外地平静:“我遇到一个,便能救一个是一个。”
陆秋白还想再说什么,姜林却将话题转到她的身上:“难道你不是这样吗?如果你不曾怀有这份悲悯之心,当年为何要救顺娘?”
旧日的瘀伤被猝不及防揭起,陆秋白陡然呼吸一滞。
转而有些哀伤道:“不,我不曾救下她,是你救了她。”
姜林忽然无情道:“当年如果不是你调转马头,一定要去那里看看,我是不会特意过去的。”
陆秋白一下不明白了:“你刚刚还说,只要你遇到,能救一个是一个。”
姜林并不否认:“没错,但那仅限于需要医术救治的情况,譬如今日,她就在我的医馆门口,恰好病重难愈,恰好唯有我可以救她。”
“你刚刚不也说,天下穷苦困顿之人如此多,难道我要一一拯救吗?我是人,不是神。”
作者有话要说:
先码这么多吧(摊)。
第38章 栉风沐雨(一)
陆秋白不懂她的这番逻辑,看着她一如往常般平淡冷静的面容,眸中的情绪几乎不含杂质般冷硬地可怕,很难想象前一刻她的那番话。
如同一个冷静高贵的神明,高坐明台,始终不染尘埃,却又会在人们祈求祂的怜悯之时降下祝福,施加它拯救人身心的神力。
而祂却说,她是人,不是神。
陆秋白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邪念,想看看这样始终端坐明台之人,眼中染上无尽的欲念,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将脑中这个无端的念头驱逐出去。
姜林确实不是神,她身陷世俗泥沼的那一部分,不是正需要她搭一把手,以此短暂地脱离那想要吞没她的漩涡吗?
人力终有尽时,能够独善其身已是难得,她又何必去探究一时的善念,或是恶念?
只是心中始终有一团火,叫嚣着,叫她自无端中生出不甘,平静中生出疑惑。
她的过去已经埋葬在销声匿迹的那个雨夜,今日的她是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不过披着一层像样的人皮,就想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间。
追逐一个公平正义的她已经从身体里剥离,如今的她要的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今她连敌人的影子都见不到,何谈兼济天下,匡扶正义?少年意气于她而言,只是虚假的伪装。
每说一句匡扶社稷、为国效力的口号,她心中就多一分怨毒。
她的骨子里已经浸上冷漠的蔑视,不再看得见真正的苦难与哀恸。
无论表面如何地伪装,心中已被日复一日地啃噬成空洞一片。
这个孩子没有名字,姜林给她暂时取名为燕青,就是她穿的衣服的颜色。
虽然她没有记忆,无知无觉,但姜林意外发现她对于数字格外地敏锐,于是将她丢给王六教她去做统计和账面核对,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秋白看着这一套熟悉的操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见姜林自有处置,最终摸摸鼻尖,讪讪走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的时候,才发现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不过一夜之间,城中忽然传出更多悬济堂的医师误诊害人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是哪户哪家都传得明明白白,分别是什么情况也都清清楚楚。
更有甚者,说她们售卖假药,误人性命,以次充好,耽误病情,总之都是于医馆而言十分负面的传闻。
陆秋白心中顿时疑窦丛生,联想到昨日那个闹事不止,诉求不明的苦主,隐隐约约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也绝不会止步于此。
身为亲眼目睹过悬济堂内部运行规则,且曾经深受其恩惠的人来说,她自然不会轻信这些口口相传的无根之言。
可是这样的谣言无疑是将悬济堂推上风口浪尖,陆秋白怀揣着这份担心,一大清早就往医馆而去。
路过街角的馄饨铺,食客之间谈兴正浓,隐约之间也能听到“害死人”“庸医”之类的字眼,陆秋白听来格外地刺耳和不安,前往医馆的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几分。
离得远远时便听见医馆所在的那条街今天格外地喧闹。
昨日有人来闹事,围观的人大多是不信的,起初那一两条传言,这条街上的街坊邻里大都在悬济堂至少看过个头疼脑热的,也是不怎么将这些话听到心里去的。
可是三人成虎,今日忽然冒出这么多苦主,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悬济堂这是砸了龙王庙吗?怎么忽然被群起而攻之?
昨日还能维护几句说两句公道话的路人,今日都有些犯怵,生怕自己惹上因果,不知情间真就助纣为虐了。
医馆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高悬的招牌被砸得歪七扭八,里间的桌椅板凳更不用说,甚至药柜里存放的炮制好的药物也被翻箱倒柜地扔得满地都是。
官差已经来到现场,试图维持秩序,但闹事者人多势众,官差也仅仅只能口头警告,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抓进府衙审问。
陆秋白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纷乱的景象。
闹事之人不管不顾,无论是馆中的设施财物也好,还是在馆里搭把手帮忙干活的也好,全都遭到了她们的无差别攻击。
几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已经将年纪小一些的护至后堂,以免受这一番池鱼之殃。
姜林虽有自保之力,但一时间也顾不过来这么多人,况且对方虽身份目的不明,但也不好随意攻击,否则真就是将脏水揽到身上,百口莫辩。
在这番纷乱之中,姜林依然极力维持着冷静,借助官差的力量,好不容易将闹事之人同医馆中人分隔开来。
对方不依不饶,一直叫着什么“杀人偿命”、“沽名钓誉”、“以假代真”云云。
姜林却问:“你们可有在我医馆的就诊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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