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对于崔氏一族的控诉反倒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
朝廷这才知道崔氏借着官府的名义都办了些什么好事。
入京来告御状的大都是一些走投无路的佃农,还有被崔氏挤压了几乎全部生存空间的贫户。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不止是朝堂上被人指出来的那些,还有许多她们不知道的!甚至想也不敢想的惊天大案!
什么侵占民田,或是将地方的学田据为私有,比起来都不算是最骇人听闻的。
最要紧的一桩当属今年年中东南的端午汛,原来并非全然是天灾,其中的人祸占了多大的因素尚且还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却是逐渐清晰的,那就是当年修建的河堤,本是由崔氏的子弟监工建成的。
现在有当时修建河堤的匠人冒出来,指证崔氏以次充好,替换了当时定好的修堤材料,这才致使河堤无法抵挡今年的汛灾,令东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千计的无辜之人因此枉送了性命。
这些修堤的人自觉对不起自己的乡亲们,这才选择上京自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同时也在控诉最大的元凶,崔氏之主,崔文海。
如此重磅的消息,一下在京城里炸开了锅。
国之所以为国,是以何为本?当然是民!
哪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样的权力也绝对离不开普通百姓的拱卫与支持。
或许一人一家之命运还不足以使人为此震颤,或许说他结党营私、勾连宦官都可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真正触及到千人万人之性命,还能说这样的行为不足以在任何人心中掀起波澜吗?
若此时还对崔氏的罪行无动于衷,天下士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又是为了什么?
朝廷的人有复杂的利益牵扯,这些人不敢随意动作,但最不缺热血的,往往就是那些还未出仕的年轻人。
其中由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最为愤慨。
自陆秋白重新开放院试之后,重新选拔进来的这一批学子大多都出自普通民户之家,她们家中有的务农,有的经商,有的就靠着普通的手艺过活。
这些学生是最能体会底层百姓生存之不易的,因而也更加的理想化,更想为心目中理想的朝廷尽一份自己的力。
可现在朝廷令她们失望,崔氏的罪行这般罄竹难书,可朝中依然有这么多人维护于他,官官相护可见一斑。
这样的朝廷,她们为何要维护?
既然这些戴着乌纱帽的人已经烂透到骨子里,那她们就该为君分忧,让陛下听一听真正的民心!
只是她们都尚未获得官身,并不能直接上书上奏,让陛下看到或是听到她们的声音。
那么应该如何做呢?
杨生青想出了一个办法,文宗朝时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先例,当时的奸相一手遮天,蒙蔽君心,使得当时的朝堂乌烟瘴气,一片黑暗。
于是国子监的学生们联手上书,夜扣宫门,将奸相的罪行一一列出,最终换得君上幡然醒悟,朝堂恢复清明。
现在的情况不正如文宗朝时一般吗?
既然有先例可循,她们何不效仿之?
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她们将集体上书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宫道于她们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但初生牛犊不畏虎,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兴奋感大大冲淡了她们对于皇城的畏惧之心。
她们这么多人,陛下若是明君,便不会怪罪她们。
早朝的时辰尚且寒气深重,但这些年轻的脸庞上一个个地都染上了些许红晕,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被冻的。
不过年幼的皇帝在龙椅上听到这样的消息的时候,却是惊惶大过于疑惑。
他是不信那些说他的太傅罪行累累的话的,但众口铄金,最初的坚信也会开始动摇。
但他的第一反应仍然不是怀疑,也不是心寒,而是惊慌,惊慌于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又少了一个,真的要少一个了。
他年幼继任,功课尚且没有学完,便要独立面对起这样一个大国,太后对他的权柄虎视眈眈,他与这个女人生不出任何孺慕之情,这是他的嫡母,却不是他的娘亲,他感受得到对方对他的蔑视。
于是教习他课业的这几个先生们变成了他最为亲近之人,宦官们总是对他低着头,他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只有在先生们这里,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既被当作子侄对待,又被当作君王敬重的人。
崔太傅对他真的很好,他也教会他许多道理,在他身上,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验到的父爱亲情,他感受到自己被关心被重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们都说崔太傅是他江山社稷里最大的蛀虫,她们都说崔太傅该死,连卢少师也如此说,为何?
他不想失去他的好先生,他想再听先生给他讲故事,讲道理,教他更多东西。
底下的群臣注视着他,身旁的宦官等待着他的指令,一旁是垂帘听政的太后,这些人都看着他。
年幼的皇帝忽然生出自己能主宰一切的错觉,看啊,他是皇帝,为什么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呢?
这些人都得听他的话,她们都在等着他的回应和旨意,他只是想要自己的先生活,这并不过分吧?
于是他颤抖着双手,从嗓子里蹦出话来:“传朕旨意,闯宫之人,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
第91章 玉汝于成(四)
一旁的内官并没有立即出去传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帘后的人。
从容的声音悠然传出:“陛下,如此不妥吧。”
幼帝前一刻那种天下间唯我独尊的错觉顿时消散,换成了往常一贯的顺从:“那依母后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此事事关重大,影响亦是不容小觑,若是处理得不妥当,轻则损伤朝廷的声誉,重则动摇人心根本。
尤其这是一群未出仕的学生,若是就这样由着皇帝这般严苛地罚了,那天下士人必定对朝廷感到寒心,这样的后果不是她们承担得起的。
何况闹到这样的地步,自然是有极大的问题亟需解决,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杀人更不能。
但又不能任由这群学生一点事情就闹到逼宫上奏的地步,事情要解决,闹事的人也要有一定的惩罚,付出相应的一些代价。
既要平息这些学生们大叩宫门的愤慨,也要告诉她们这样的行为是在挑战君心,是要掉一层皮的。
如此她们方才会有畏惧之心,在行事之前有所考量,否则今后动不动什么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岂不是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学生们此举正中萧妧下怀,但她的考量却是十分地谨慎而全面,完全地为着大局着想,并没有十分急切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
“陛下不妨听听她们到底想说什么。”
幼帝有些疑惑,内侍所报不是十分清楚吗?她们想让崔先生死。
他正想反驳,却听身着盘龙纹大袍的太后继续道:“让这些学生选一个能代替她们发言的人出来,上殿来说话,这样在外面大吼大叫的,像什么样子?”
幼帝这才道:“是,孩儿遵命。”
内侍得了准话,这方出殿去,将太后的话一五一十地带到。
外头的学生们得到这样的答复,一致推选杨生青代表她们上殿去奏,只有她才能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入木三分,更能于御前奏对自如,方不会白费她们这一番力气。
毕竟她们之中的许多人虽然敢一同来大叩宫门,请求严惩崔氏这个罪魁祸首,国家蛀虫,但要真的让她们自己孤军奋战,未必还有这个胆子。
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杨生青此刻心中没有丝毫畏惧。
即便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注视着她,即便上首的皇帝和太后也在俯视着她,她心中早准备好的的慷慨陈词依旧顺利地从她的胸腔里面迸溅出来。
一言以蔽之,便是细数崔氏之累累罪行,请陛下给天下人一个公道和交代,一定要将这等祸国殃民之人绳之以法,如此方能肃清朝纲,不至于亡国灭族云云。
小皇帝听得也是心惊肉跳。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只是突如其来的至高权柄反而丝毫没有带给他安全感,任何事关社稷的大事其实都不能他独自拿主意,而现在,她们居然说,要他给天下一个交代?
满腔的委屈在心中酝酿,偏偏又对此无可奈何。
群情激愤之下,再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被万民唾骂的风险站在前面,去替崔氏抵挡四面八方而来的指控。
哪怕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这一桩桩案子也不得不严查到底。
一时间舆论风向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原先支持崔氏的人顿时噤声了,再无人敢做这个出头之鸟,以免落得个声名狼藉。
然而总有和崔氏利益深度捆绑的人,此刻也在绞尽脑汁扭转这样的局面。
勇宁侯薛延便是其中之一。
“父亲为何要如此?”薛清方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去趟崔氏这摊子浑水,静观其变不好吗?
薛延面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孩子,心中也有些愧疚:“是为父对不起你,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为父已为你寻好夫家,这些时日,你就在家中准备待嫁吧。”
薛清方皱起眉头:“父亲这是何意?”
侯府的府兵集结在一处,整装待发之势看起来颇为唬人,薛延的脸色掩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我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可能会有去无回,到时候或许薛氏满门都会获罪,但祸不及出嫁女,这是为父唯一能保全你的法子。”
薛清方轻轻摇摇头:“父亲既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给薛氏招来祸端,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一声长叹流转在九月的寒风之中,薛延负着手,眼里尽是金戈铁马:“你不懂,曾经我效忠的是天下明主,而今明主已逝,妖后当道,为父不过是想重现当年辉煌,扶大厦于将倾。”
寒风吹起长长的衣摆,在凛冽中徘徊打转,薛清方闻言轻笑一声:“父亲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沉默在偌大的侯府里蔓延,黑暗中隐藏的是蓄势待发的狼,正等待着机会将幼小羸弱的狼王撕咬下来,取而代之。
见他不答,薛清方又问:“父亲是何时有这样的心思的?”
今夜的侯府寂静非常,连灯都没有燃起一盏,清寂的明月高悬,黑夜之中也尚能视物。
只是话语落下之后,余下的唯有曲折的风声,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眼见劝是劝不动了,薛清方也没有再继续问,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风,迫使自己放下追问的心。
薛延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侯府,走动之间铁甲碰撞,发出阵阵摄人的声响。
他跨马上前,胸中燃起些许豪情,振臂高呼道:“将士们,随我入宫!”
然而回应他的还是只有寒风,黑压压的队伍阒然无声。
薛延顿时感觉到不对劲,他皱起眉头,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一道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一改往日低柔,气势铿锵道:“将士们,听我命令,原地休整!”
薛延遽然回头看去,平日里总是柔顺的女儿此刻高举着令牌,眉目冷淡,变成了他完全不熟悉的模样。
他颤抖着伸手指向她:“你……”
薛清方站在廊下,火光照亮她半侧脸庞,一双眸子里只剩下疏离:“父亲累了,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吧。”
两侧边有卫兵走出来,大有他不回院便不罢休的架势。
方才的愧疚顿时一扫而空,唇齿间只蹦出两个字来:“……逆子!”
薛清方淡淡地扫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却并未回应他的恼羞成怒。
勇宁侯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公侯之位,为什么不可以传给她呢?
何必要舍近求远,再去冒险搏什么功勋,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只为更进一步?
说到底,不过是觉得大丈夫怎能屈居女子之下罢了。
当年对母亲是如此,而今对太后掌政亦是如此,做什么要将当年的豪情壮志拎出来做借口,平白地叫人恶心。
薛清方收束府兵,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守府,其她人照样随她前往宫城外围,今夜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大俞自建国以来,还从未如近几年这般内乱不断,先是地方灾祸频发,淳安王趁势而起,好在叛军未到京城便被镇压。
这才太平了没多久,而今京城中内乱又起,城中的喊杀声隐约传来,陆秋白不由得有些担心。
此时两位师母都已在别院安置下来,陆秋白望着窗外不远处隐约的火光,总觉得有些不安定。
“怎么了?”姜林于朦胧中睁开眼睛,她也听到了一阵喊杀之声,不过听不真切。
陆秋白扯了扯将要滑落的外袍,重新将它披正,闻言回过头道:“吵醒你了。”
姜林摇摇头,也从床上下来:“无事。”
二人双双向不远处的皇城方向望去,火光冲天而起,又很快被熄灭了,刚才喧嚣无比的打斗声也有渐渐止歇之势。
姜林心中了然,毕竟之前和薛清方还有太后便聊起过今日的这般可能,略有一些准备,眼下当真发生,不过是在意料之中,算不得十分意外。
但陆秋白却并不知其中还有这许多内情,尤其是勇宁侯府的变动,因而不免有些担忧。
不过这还不是最要紧的,隐忧往往不是当下就能看清楚的,她害怕的是今日这些事情累积起来,会为以后埋下久远的祸根。
历朝历代以来,从来也只出了一个女帝,而今萧妧想要走上那个位置,即便天时地利人和,也总会重重阻碍需要跨越。
其中一条便是名正言顺。
如今她所具备的条件颇似武皇当年,但却有一点不同。
武皇的盛世并未在本朝重现,而今的大俞积弊已久,若想登临大统,势必要有力挽狂澜之才,方能稳固江山社稷,开一个太平世。
在太平年间,名声于一个帝王而言是尤为重要的。
现在的萧妧就十分需要一些能扭转声名的大事,为她将来的登临大统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这一口一个妖后,凡事之错总被一股脑归咎到此一事上面,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这倒有些愁人了,如何才能帮萧妧扭转声名呢?
不知不觉间,陆秋白的思绪就有些飘远,甚至忽略了自身当下的危机。
姜林也不过出神了片刻,转头见她这副游离天外的模样,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想什么呢?嗯?”
61/64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