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性情冲动几分的,立刻便质疑出声:“你就是国子监祭酒卢柏?”
“卢大人,您缘何要做此等打扮呐?”
陆秋白将这些纷染跳出的质疑都摒除在外,并不回应,而是一字一句继续道:“罪臣卢柏,有事启奏!”
萧妧一扫殿中聒噪的群臣,唇角微扬,清晰道:“爱卿请奏。”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咯掉马咯!
第89章 玉汝于成(二)
语言仿佛化为实质,字字句句皆重重地扣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当尘封的旧事重新被提起,过往中的伤痛依然会刺穿心脾,汨汨渗出血来。
渐渐地,殿中除却一道铿锵的女声,余下的唯有静默。
“凭什么,凭什么区区一纸不知真假的书信就能判我陆家满门之罪!我陆氏三代为官,代代清廉!为君不曾包藏祸心,为民不曾私饱中囊!家父平生治世之学,只一心为民请命,为主君除积弊!而崔氏,却因一己之私,屠我陆家,杀我满门!”
“京城皇权脚下,竟有人这般胆大妄为,视人命如草芥,连朝廷命官及其家眷都未能幸免,普天之大,还有多少皇权不能一一企及之处,崔氏又会是何等的肆意蛮横,自此可见一斑!”
迟来的控诉无论怎样似乎都无法弥补已经逝去的生命。
陆秋白眼神清明,掷地有声道:“请陛下、娘娘,还我陆氏满门清白,为我陆家做主,惩戒欺世盗名的窃国之贼,以正视听!”
绛紫色的衣袍委曳在地,身姿挺拔的女子于大殿之上再度叩首,和立于金殿之上、龙椅之侧的锦衣女子组成了大殿之中唯二两抹巾帼之色。
然而殿中的其它人此刻都顾不上计较他们坚守的什么规矩,因为此时此刻,要紧的显然是另外一件事情。
萧妧在殿中众人神态各异的脸上一扫而过,声音清晰明亮地问道:“诸位爱卿,对陆家之惨案,如何看呐?”
细碎的议论声纷纷而起,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有人站出来道:“陆氏惨案,简直是闻所未闻,建朝以来所未有,若不彻查,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臣愿倾举部之力彻查此案,请娘娘下旨!”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
然而马上就有人站出来道:“张大人所言有理,不过这个案子,还是交给我们大理寺更为合适,毕竟也是一桩大案,事涉当朝阁老,刑部只需协助就好,娘娘只要下旨,我大理寺必定倾力配合。”
当然也有质疑其它方面的:“陆氏女是如何伪作身份,混入科场的?这其中重重关卡,定然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够蒙混过去的,可见科场上下大小官吏,是多么的玩忽职守,竟然能让一个女子就这样混进考场,此事定要彻查!”
甚至连带质疑起事情真伪的:“卢祭酒为何偏偏在这个关头重提旧事,其中用心定不简单,仅凭她一面之词,如何就能断定崔氏有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的案子可也是先帝下令详查之后方才定罪的,况且当时是人证物证俱在,才会定案得那般迅速,不过陆氏家眷为何会一夜之间尽遭屠戮,确实是惹人怀疑。”
然而亦有当年的知情之人,听得这样的一份“真相”之后,更多的是惊异与震撼。
杨茂在他们争吵不下的时候,浑浊的双眼悄然重新打量起大殿中的女子,直到从她眉眼之间依稀寻到几分故人的影子,方才如大梦初醒,跨步出列,将玉笏举于前,高声道:“旧案既然有新的线索,无论真假与否,都理当重查,臣请重启旧案,严查内情!”
身后一众红袍也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殿中支持严查旧案的声音渐渐盖过中间几道质疑否定的声音,萧妧见此番局面,尚算满意道:“既然如此,便重开卷宗,再查冤情,定不能再冤枉了好人放走了真凶——”
大理寺卿期待地等着太后接下来的指令。
萧妧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昨日申时陆卿在大理寺狱中却遭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劫杀,韩凝,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陆秋白脖颈上的淤青触目惊心,殿中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可算是铁证如山。
大理寺卿韩凝闻言当即顿首做惊讶状道:“这……竟有此等事!臣完全不知情啊!娘娘明察,昨日臣外出公干,本部乃是少卿刘子贤坐镇,臣……”
萧妧冷哼一声,打断道:“韩凝御下不严,有失察之罪,少卿刘子贤更是令贼人堂而皇之地出入我大俞牢狱重地,你二人既然无法胜任此职,那便都不要干了,革职查办吧!”
韩凝不断告饶着,然而大殿中的侍卫却没有给他继续替自己求情的机会。
萧妧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废除掉这两个崔氏的党羽,正好可以另拔人选,重新调查旧案,可算是一举两得。
然而重查旧案,同样意味着要将陆氏的关系网都一一调查个清楚明白,包括陆秋白这些年的经历以及与她有紧密关联之人。
加之此案本就牵连甚广,不过半日之间,消息几乎就已经传遍了京城各户官宦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紧张于旧事重提,自己会被牵连者,也有目睹了当年惨案发生,却被迫三缄其口心怀愧疚者。
有的人选择继续缄默,静观其变,有的人选择挺身而出,为自己当年的沉默和退缩负责,也有人试图阻挠案件的进一步侦查,彻底销毁当年有关的罪证。
京城如何翻涌陆秋白暂且是不能亲眼所见了,她却没想到卢虹这厢也被传唤入京,只因需要证实她的身份来历。
好在因为身份的揭露,之前那些对于她品行不端、国丧期间狎妓取乐的指控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现在她也算恢复了些自由身,可以在宅中安养,等候案件审理的结果。
“是我连累了师母,千里奔波来京,还要为我的事担忧。”陆秋白愧疚不已。
当初离开崖州的时候她们便已说好,之后要少联络,以免她这边出事牵连到卢虹,如此她才没有后顾之忧,没想到如今还是牵扯到她,好在不是最坏的结果。
卢虹见她自责,宽慰道:“好孩子,你和师母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挚交,为你们走这一趟,不算什么。”
分别不过两年,卢虹的状态看上去却更显年轻鲜活了几分,浑不似年近半百之人。
“你瞧,还有谁来了?”
陆秋白抬眼看去,自门外款款走来一个做道姑打扮的女子,眉目疏朗,意态自然。
“心姨!”
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莲心,只是没想到变化这般大,从前总爱浓妆艳抹的一个人,如今脸上却是寡淡得丝毫没有装饰,衣衫也是朴素无比,一点装彩也无。
莲心察觉到她目光,故意道:“怎么,换一身行头就不认识了?”
陆秋白顽皮道:“哪有,心姨这是返璞归真,徒儿见着又有感悟呢?”
莲心并不准备让她蒙混过关:“哦?什么感悟?”
陆秋白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转片刻,最终停留在莲心瞧着卢虹的一双眼上,笑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莲心这才反应过来,作势要“教训教训”这个不乖的徒儿:“好啊,敢打趣长辈了你!”
陆秋白连忙告饶道:“好师母,徒儿知错了,您别打。”
几人许久不见,莲心自然不可能舍得真的下手,巴掌落下却变成了轻柔的抚摸。
当初稚嫩的脸颊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棱角分明了起来,气质里当真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气,远远看去,就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可在这样的年纪,却承担了原本不该她承担的许多东西,磨去了最原本的锐气,变成了凛冽的钢刀,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好孩子,你瘦了。”
陆秋白下意识驳道:“哪有,您看我臂膀上,还多长了二两肉呢!”
卢虹和莲心哄笑成一堂,原本冷清的宅子顿时多了几分人气,似乎平地生出寻常烟火人家的味道来。
姜林拿着药在门外静静站着,没舍得进去打扰。
还是陆秋白眼尖地看到门边一抹熟悉的浅色,主动道:“姜林,怎么不进来?”
哄笑的两人这才知晓门外还有人,方止住了笑声,一齐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门后现身,气质淡雅出尘,望之如空谷幽兰,姿容亦是十分秀丽,令人见之难忘。
卢虹面色祥和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陆秋白走到门边,将人拉进来,有些羞怯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发妻,她叫姜林,之前为了掩饰身份,我们就成亲了。”
话说的倒是坦荡,只是眼神飘忽,看着就有些心虚的样子。
莲心了然:“原来是姜姑娘。”
陆秋白又向姜林道:“这是我的两位师母,一位授我剑法,赐我再生,一位授我易容之术,你也可以随我叫师母、心姨。”
姜林礼貌道:“见过师母、心姨。”
两人笑呵呵地看着姜林,卢虹率先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的东西,问道:“姑娘这是有事找我们白儿?既然如此,我们俩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姜林将药拿起来,轻笑道:“无事,只是来送个药罢了,你们久别重逢,该好好叙叙旧才是,药已送到,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回去了。”
见她这就要走,陆秋白想说什么,却又没好意思立即开口,倒是莲心眼波一转,就拉着她的手道:“来都来了,着急回去做甚?我观姑娘甚是有缘,不如留下来吃个饭,咱们一道叙叙旧,说说这些日子你们的事,也不碍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终于快要解决一桩心病啦!
第90章 玉汝于成(三)
渠京这边的饮食饭菜与崖州大有不同,除却色香味以外,尤为讲究一个精细,在选料之上也明显更为丰富,还时常折腾起一些新的花样。
由着想要品尝些当地美食,又不想去外面另寻食肆酒铺的缘故,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点了附近招牌的几个菜送到宅子来,再配上一点新鲜寻常的时令小菜,缀上几杯果子酒,也算是一桌佳肴。
白瓷的碗盏摆上石桌,配上隐约温柔的日光,斑驳朦胧的树影,看上去格外地温馨。
陆秋白将四只玲珑的耳杯也一一摆放到各自的位子上,几声婉转的鸟鸣配合着轻柔的凉风拂到耳畔,树影婆娑摇摆,令她一时间有些愣神。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当年在崖州云山寺的时候,当初的一言一笑都已经恍若隔世,现在的处境与身旁的人都已经大不相同。
无数个孤灯独燃的夜里,她一遍遍地品尝过去的余温,从中汲取仅余的一些力量,以此走过一日日的苦熬。
卢虹走过来,见她有些发愣,轻轻拉起她的手,浅浅笑着问道:“怎么了?”
陆秋白摇摇头:“无事。”
她现在只希望,最坏的结果不会夺去她身边最亲近之人的性命,她不奢求完全地如愿以偿,但望不会有人受她牵累。
木箸轻碰,玉液微摇,四人高高举杯。
一杯敬天地。
“为得偿所愿。”卢虹神色舒展,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于能够卸下身上的重重负累,心中最挂怀之事终于能够窥见一丝曙光,她也为此由衷地感到欣慰。
甘甜的果酒溢满唇齿,陆秋白满眼笑意:“多谢师母。”
一杯敬故人。
命魂永消,无处可追怀,唯有丝缕残影留存在过往的回忆之中,随着时间逐渐消磨,说着音容宛在,其实余下的都是执念。
似乎是觉得气氛逐渐有些消沉,莲心起了个别的话头:“姑娘与白儿,是早就认识?”
否则怎么这般有默契,能将这样性命攸关的把柄托出去?
姜林看陆秋白一眼,答道:“也不算很早。”
莲心瞧着她这一副全神牵挂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模样,并不似寻常友人,联系到徒儿之前的说辞和模样,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诞生。
该不会……是假戏真做吧?
“姑娘是哪里人士?”莲心笑意盈盈地问着。
陆秋白知晓心姨心中疑问,又怕姜林不悦,见状抢着解释道:“之前得蒙姜大夫数次于危难中相救,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已命丧她乡。”
卢虹惊讶道:“竟有这些事?之前不曾听你提过,让师母好好看看,可有哪里伤着了?”
陆秋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心急说漏了嘴,讪讪道:“都过去了,多亏姜大夫妙手回春,现在已全好了。”
没承想还有这样的前情,莲心没再多问,只道多谢姜大夫救命之恩。
卢虹还道再问陆秋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姜林却忽然将话头接过:“我家就在京中,不过自小跟着师父学医,鲜少在家中待着。”
“因为到了被长辈催着结婚的年纪,为了让家里人放心,时机又恰好合适,便就顺水推舟,正好也解了当时我们两人的难题。”
后面的话莲心本还没细问到,但姜林还是贴心地细细解释了一番,算是说给两位长辈放心的。
陆秋白立即附和道:“没错,正是如此。”
于是前面一个话题便被顺利揭过,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心中也暖洋洋的,一顿饭也算吃得其乐融融。
然而俗语总说,行百步者半九十,虽说旧案重审,但由于时隔久远,当年的卷宗明明白白说着铁证如山,记录十分之精简,又寻不出真正的破绽,案件一时僵持,难以继续推进。
直到有人站出来,匿名提供了一些旁的佐证,才渐渐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之中翻出些许不对劲来。
陆秋白在停职的这些时日里,已经刻意不去打听案情究竟进展得如何,但各方的消息还是止不住地向她身边涌。
一时是群臣上奏为崔氏鸣冤啦,一时又是忽然冒出来一个匿名的证人又提供了一些当年的线索啦,总而言之就拉扯不下,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但此案如何尚且不提,但就针对崔氏而言,也许是众人窥见了一丝大厦将倾的可能,也许是被压抑的太久终于看到一点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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