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至少以徒弟的身份来说,是特殊的。
原来这也是奢望。
大概是自己要的太多了。
为了打破沉闷,风起转移话题:“你又抠藤壶做什么?尊上给你的零花钱不够吗?”
“最近又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殷九弱又卖力地抠起藤壶来,抠完一只海龟又很快换另一只。
冲忧皱眉这一幕,她记得前一年九弱师妹有几个月心情不佳,天天半夜来抠藤壶,还吓到宗门弟子以为是海妖出没。
“九弱师妹怎么这么爱抠藤壶的?”
“因为藤壶不会说话,她这个人很阴的,”风起拉着冲忧说悄悄话,“心思就跟海底岩洞一样,弯弯绕绕,对着洞口喊一声,半辈子得不到回应。”
“是吗?可我觉得九弱很单纯。”冲忧半信半疑。
风起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幽远,“她是个不容易看透的人,外在很傻很弱,内心其实很阴戾很执拗。”
“你怎么知道九弱不容易看透?”冲忧莫名觉得风起才是那个看不透的人,似乎藏着许多秘密。
“师姐,你别看她每天乐呵呵地抠藤壶、修牛蹄,她是个心防很重的人,”风起捞起一条牛肉干嚼啊嚼,“但是呢。”
“抠藤壶又快又好的秘诀,九弱至今不肯告诉我,你说她心防还不重吗?”
冲忧:“……”
就逃不开抠藤壶了是吗?
殷九弱坐在一旁,一直工作到深夜,冲忧都被掌门召走,这两人还待在海边。
“风起,你说人为什么会死?”殷九弱突然小声地问。
“九弱,你都修仙了还在想这个?我们修仙不是能长生的嘛,”风起翻了个白眼,她遇见殷九弱后,这人除了赚钱就是思考这种无解的问题。
比如天为什么下雨,我到底存不存在?
还有什么人没了记忆,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吗?
等等一类的问题,把她问得晕头胀脑,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九弱快发疯入魔了,好在这人又及时恢复正常。
想到自己空白的记忆,殷九弱望望天说:“又下雪了。”
没有记忆的人,还算人吗?
这样的人长生的话,会不会像一口枯井,空荡荡的,令人生厌。
风起凑过来一起看,“不是很平常吗?以前在桃花小镇上也总下雪。”
她看着殷九弱似水青丝在风雪中飞扬,叹了口气。
天将破晓时,满是画像的暗室里,两个人影低声对话。
“她还是经常问出一些奇怪问题。”
“情绪稳定吗?”“还可以。”“继续看着她。”
朝霞滚沸,天华披离,殷九弱拜师扶清的典礼盛大而隆重,九洲各门各派的重量人物到场,玄鸟盘旋于鹤雪峰九九八十一圈,带来五色彩霞,照得白雪华彩流光。
恢弘大殿里,殷九弱随着司礼的唱声,一拜二拜三拜高座上的扶清。
道尊青竹簪发,玉带束腰,衣袍洁白无垢,雪色迷离漫如云端。
勾玉始终笑得恭敬有礼,衬得殷九弱本就有暗纹的脸,更加苍白阴郁,不怎么讨喜。
礼成后,各种人上前恭喜两位尊上的弟子,勾玉的父母更是泪眼婆沙,拉着勾玉不放手,扶清倒是勉强安慰了这人世间的离别,说了一句「不必忧心」。
下一秒,殷九弱发觉扶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女人面目博雅从容,淡淡对她说了一句:
“往后一切照旧,唤本尊师尊即可。”
“是,师尊,”殷九弱恭敬地低头。
“近日可有不开心?”
惊讶于扶清的关心,殷九弱眼睛亮了亮,“没有。”
“甚好。”
目送着扶清离开,殷九弱被风起拉拉袖子。
“九弱,尊上跟你说几句话,你就开心得找不到北?”
“才没有,”殷九弱抿住唇,“我要修炼去了。”
第二日,扶清给两位弟子授课,风起和冲忧也跑过来凑热闹,听尊上为她们细说魔族的分辨之法。
女人随意侧坐在缤纷落花上,姿态柔美,裙裾铺散,如同盛开的冰花。
这个勾玉跟沈沧离关系匪浅,资质不错,选了做剑修后,修炼竟有一日千里之效。
反观殷九弱心不在焉,弹奏的乐曲接连出现错漏。
扶清问她原因,殷九弱咬咬牙,故意道:“师尊,弟子上次受的伤还没好全。”
在另一边耍刀的风起差点笑出声来,想不到九弱这么愣的人,也会撒谎博宠爱。
白袍道尊微微蹙眉,刚想说什么,勾玉就走了过来。
“师尊,徒儿练会了这套剑法。”
扶清赞其天赋,勾玉当场撒起娇来,“师尊,徒儿现在住的地方夜里好黑,徒儿好害怕。”
“我那日观察后发现勾玉家境富裕,有疼爱她的爹娘,友爱的兄弟姐妹,”冲忧按照扶清的指点,练完剑法后,对风起说道。
“现在还要加个疼爱她的师尊了,”风起把手里的瓜子一把丢掉,愤愤不平地说道,“撒娇弟子最好命啊?”
她再看看站在一旁表面毫无异色、继续抚琴的殷九弱。
这人从小孤苦,本以为得到了只属于自己的师父,结果镜花水月一场空,地里小苦瓜。
“上天就是不公的。凡其富有,便给予更多,凡其没有的,连其拥有的,也要夺去。”
冲忧一言,令风起顿时心神大震,有些不忍地看向仍然努力露出笑容的殷九弱。
“师尊,我能不能搬去和九弱师姐住一起?”勾玉冲殷九弱眨眨眼。
殷九弱不明所以,却看见扶清略一拂袖,道:“不必,你随本尊前去如意宗,与沧离同住,正好本尊想见见她。”
第12章 还在生气?
“这茶真香啊,偏偏尊上还就喝这一杯,”风起意有所指。
“师尊,沈少主和您经常秉烛夜谈,我在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不必多虑。”
扶清摇头,身上流光隐隐,贵为道尊,容貌自然无可挑剔,只是太过威严清冷。
的确该供奉高台,远绝红尘。
“师姐,我方才听你的琴曲过于老旧,我家里正好有送新的曲谱,等我晚点送给师姐,”勾玉又转过来,笑眯眯看着殷九弱。
终于,扶清将注意力放在殷九弱身上,“小九,你多日流连海洋抠藤壶,荒废课业。本尊罚你到赤命洞面壁思过一月,你可服?”
“师尊,”殷九弱看了看搁在膝上的辟邪,沉声回答,“弟子这就领罚。”
不是吧,短短一天,勾玉得以悉心侍奉尊上,九弱沦落至山洞思过?
风起表示真是开了眼了,修无情道的尊上果真无半点儿旧情,不就是弹琴出点错嘛。
不管在场的人在想什么,殷九弱背好筝,朝扶清恭敬一拜,驭风行去赤命洞思过。
赤命洞虽然名为洞,其实是半块断裂的山崖,无日无夜不刮着纯阳罡风,风瘴锋利,漫山风雨将石壁催作破裂。
殷九弱刚到这里的时候,许久不见的小火跳上肩头,已经比之前大了一圈。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被仙山上的仙果灵气养出了白白胖胖之感。
小火睡在殷九弱锁骨上,就被主人弹了弹脑袋,听见一句:
“还算你记得我。”
当然,来这儿的面壁思过不是简简单单地静坐。
等殷九弱放好辟邪,石壁上刻着的线条就活了过来,化为上古大能、山海奇兽,朝殷九弱攻来。
不会杀死她,但绝对让她不好过。
一直战斗了半月,殷九弱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扶清驾临时,正看见殷九弱抱筝倚于悬崖边,琼鼻横过一道血痕,衬得苍白肌肤晶莹剔透,嘴角一抹鲜红,将滴未滴,无比凄艳。
一时间,无处不在的罡风突然消失,殷九弱从昏昏欲睡中惊醒,感受到女人身上熟悉的甜香。
“师尊,”她想到回头看看扶清,身后的人只道,“静心凝神。”
她乖巧地不再说话。
扶清白衣披散,带着殷九弱一同趺坐于灵气所化的法台。
温热软玉贴上来时,殷九弱同样察觉到磅礴温和的灵气游走于自己全身,快速疗愈着她的功体。
她和扶清的身体一向交融得十分契合,全身心接纳,好似本来两人就是一体。
女人一如既往那般沉溺又抽•离,亲近又淡漠,矛盾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经意间,扶清交领敞开,雪白锁骨下的起伏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艳色迷离。
“师尊,您怎么来了?”殷九弱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与沧离途经此处,正好来看看你。”
不远处放着棠梨木做的篮子,里面是如意宗的特产。
殷九弱眼神黯淡不少,迷乱心绪因为女人不经意的触碰和话语,潮涨又坠落。
扶清温柔地给殷九弱梳了梳头发,“还在生气本尊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吗?”
“没有,不敢生气。”
女人失笑不已,清寒声线里含着一分宠溺,“罢了,你在此思过的成效不错,是该有些奖励。”
盯着悬崖峭壁上一株轻晃的狗尾巴草,殷九弱心脏飞速跳动起来,脸颊也泛着红晕。
“师尊,您的生辰快到了,可否……”
“可否什么?”
殷九弱知道扶清向来喜爱墨家机关术,“千里外的即墨县有一场机关展览,我抢到了两个名额。”
“你去抠藤壶就是为了攒灵石抢名额?”扶清长叹一声,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复杂。
殷九弱默然不作声。
“罢了,生辰那日本尊与你同去。”
话音落下,人已离去。
殷九弱唇角微扬,却远远看见沈沧离与扶清并排的身影,心底的喜悦很快被酸涩取代。
笑容僵在脸上,再慢慢消失。
那株狗尾巴草已经被罡风吹断,只剩光秃秃的根,再也无法摇曳。
虽然她和扶清望着同一片月光,但当她在月光下独自傻笑的时候,扶清大概跟沈沧离两情相悦其乐融融。
两月后便是扶清的生辰,按道理说修仙之人,摒除世俗。但道尊的生辰非比寻常,还是有大量宗门送来生辰贺礼。
掌门带着冲忧忙着收礼登记,厘清价值几何,来年再怎样回礼,倒比世俗之地算得更清楚明白。
鹤雪峰上,风起拿着整理好的礼物薄,最后给扶清过目,遇上独自抚琴的殷九弱,连忙引她说话。
“九弱,我见沈沧离给尊上送的贺礼是碧玉发钗,她自己亲手做的,没点眼力见,尊上一般只用青竹簪发好吧,搞得怪俗气的,”风起让殷九弱给自己带路。
“嗯,我知道,”殷九弱任由雪落在肩上,声音不咸不淡。
她知道扶清从如意宗回来了,即墨县的机关展览也已经开始。
“你现在跟我不亲了,有事都不和我说,”风起没忍住跳起来,“你给尊上送的是青鸾鸟尾羽做的香囊。我就说你拼命抠藤壶做什么,原来是为了跟海兽做交易,让它们带你去三危之山向青鸾求羽。”
三危之山,神话中上古神兽青鸾的居住之地,世外之地,有缘人得之。
殷九弱眉眼弯弯地看着手里的香囊,低声说:“你别多话,反正神鸟青鸾给了我它的尾羽,我也没什么危险。”
“有危险就晚了,神仙都救不了你。也不知道神鸟怎么会垂怜于你,大方给出自己的尾巴毛。”
这是风起第二次来到临月居,她们刚走进院门,就看见沈沧离先一步进了扶清的书房。
“长梵,这碧玉发钗你戴着甚是好看。”
沈沧离与扶清对视一笑,待她看见殷九弱时,笑着问道:
“九弱也来给你师尊送生辰礼?”
殷九弱木然地点点头,不明白沈沧离怎么还在这里,她看见扶清发间的碧玉发钗,映射着阳光,有些刺眼。
“师尊,到时间了,我们现在出发去即墨县,可以吗?”
“好,沧离也与我们同去。”
第13章 给你一个奖励
临月居花窗半开,院子里积雪的青竹疏影横斜。殷九弱纯黑无光的瞳孔闪过一丝阴霾,久久没有回话。
“尊上,弟子是风起,奉师父之命将礼物薄呈给您过目,”风起双手平直,平齐眉毛,见礼扶清。
“嗯,我来看看,”沈沧离毫不客气地接过礼单,以主人之姿浏览起来。
她身后的梨木桌案,白衣墨发的道尊正捻着白玉般的信封,低垂眉目,似在思索什么,并未在意殷九弱此时的沉默。
仿佛那是一个命令,并不是商量。
“尊上,各大宗门献上的礼物比往年多了五成,其中以如意宗给的最多最珍贵。”
扶清面无异色,随意扫过一眼,“按往年的惯例回礼,但如意宗……”
她看向沈沧离,意气风发的少主回以扶清甜蜜的笑容,“我的就是你的,不必与我客气。”
扶清无奈一笑,莹润指腹不断摩挲着手里的信纸。
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勾玉端着一碗清苦沉涩的药汁走进来,放在扶清面前的案几上。
“师尊生病了?”殷九弱惊异地望向扶清,刚好对上女人淡漠的视线。
“小伤,”沈沧离接过药碗,轻轻吹凉再递给扶清,“长梵云游时,为了救我被方外之地的缝隙,所逸出的魔气所伤,不易好而已。”
殷九弱看着扶清,女人墨色眼睫微颤,花瓣似的唇,颜色是比往常要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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