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将花束藏在怀里,一路小心翼翼地,挤过晚高峰简直无从下脚的四号线地铁,终于到了贺川宿舍楼下。
这天直到很多年后江汀还是记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过于反常的阴雨天气和久久没得到回音的信息。
[哥,我来北京了。你在哪?]
屏幕上的这句话被细雨打得看不清,江汀摁灭手机,把它揣兜里,躲到宿舍边的食堂里等。
雨线缠绵不绝地落在水坑里,激起几层涟漪。江汀无聊开始数水坑数,数到第三十个的时候,身后突然蹦出来一个人。
男同学拍拍他肩膀,“诶!这不是是贺川他弟嘛,你怎么来了?”
从前江汀来北京旅游找贺川时顺带跟他同学们吃了顿饭,所以对眼前这人有印象,点点头说:“嗯,我刚来没一会。”
男同学一拍脑门儿,“给他打电话了吗,要不要去我们宿舍坐会?”
江汀有点不好意思,随口扯了个谎:“不了吧……我在等人。”
“等人?”男同学瞥了眼江汀怀里的花,笑道,“哟,有情况啊。”
江汀咧开嘴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问:“我哥呢?怎么没看着他人?”
“最近他老这样。”男同学看了眼手机,摆摆手说,“这个点他一般不看手机,也不知道天天搁外面干啥呢。”说着,突然凑近江汀,一脸八卦地问,“你不是他弟吗?最近就没听他说什么?”
江汀心说我能听说啥人都不在北京呆着呢:“啊?”
“啧,你不会还不知道吧。”男同学神秘兮兮地说,“院里都传他跟系花走得可近,最近天天玩儿消失,估计就是约会去了。”
江汀好像听到“嗡”的一声,大脑中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就连男同学后面说了什么也一概不知,只会机械地回应,谢谢,知道,慢走。直到男同学消失在雨里,江汀才渐渐反应过来——怀里的这束花,似乎是没有必要送了。
他川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雨越下越大,江汀乱糟糟地走出食堂,被水滴打得一激灵,又退了回去。
水帘不知是懂事还是会伤人心,愣是趁着远处来的一对人登对又般配。他们共撑一把伞,女孩手中还捧着很大一束红玫瑰。
即便雨幕让人影模糊成粗糙的轮廓,江汀也能凭那轮廓认出来贺川。
是贺川,和一个笑得很热烈的女孩。
江汀就这么躲在雨帘后面,看着贺川将伞推给女孩,又看着贺川冲回宿舍。那个女孩很美,笑起来像向日葵。她手中的花也娇艳,大概有九十九朵,比江汀怀中可怜的小花束开得热情得多。
江汀摸了把脸,也不知道哪来的水,一手都是湿漉漉。
天公不懂人类的悲欢离合,只知不要命地刮风打雷。江汀眼睁睁看着贺川的宿舍亮起灯,窗户边出现熟悉的寸头影子,却再没了来时的勇气。
贺川应该是刚回宿舍才得空看手机,终于给江汀回了消息:[在哪?]
江汀的拇指在键盘上停留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他本可以有许多话可说。说哥我给你带了票跟花,跟哥邀功说自己进了全国赛,甚至可以撒个娇说自己淋了雨要哥来接。可是无论是哪一句话,现在看来都不合适了。
贺川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很快回过一个电话。
江汀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比脑子快,率先摁下接通键,僵在那儿一句话没说。
贺川开门见山道:“你人呢?”
江汀没说实话:“在宾馆。”觉得雨声太假,又补充道:“……外面买饭呢。”
对面也等了会才开口,明显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江汀:“没有。”
贺川说:“怎么突然来北京?找我有事?”
江汀心说我就这么没骨气么,非得天天都得找你,“比赛。练舞。”
“上次那个全国赛?”
“嗯。”
“你住哪?”
“刚说了,宾馆。”
“哪个宾馆?还习惯吗?”
“习惯。”
几个来回后俩人没话聊了,一般江汀不可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他那张嘴可太能叭叭了。但今天江汀不想说话,就让气氛这么冷着。
对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率先破冰:“江汀。”
江汀没好气:“咋。”
贺川听着居然有点委屈:“今天我生日。”
“……”一提起生日,江汀又想起那束没送出去的花,和贺川收到的、比它盛大十倍的礼物,低低地回了句,“哦。”
居然就这样没了下文,贺川也没恼,只是听着有点低落,但还是强撑着精神问:“明天比赛用我去给你加油么。”
“不用了。”
“那晚上我去找你,带你去北海转转。”
“不要。我有安排。”
贺川听出他语气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鼻子听着不对,哭了?”
“没。”
贺川没戳穿,静静地等他开口。
江汀最后还是没熬住,叫了声“哥”。
贺川少有地温柔道:“在。”
江汀攥紧了衣角,破釜沉舟似的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听筒里传来很深一声吸气,沙沙的电流配合着闹钟滴答秒针很恼人。江汀等得有些慌乱,他问出去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勇气面对答案。
就在他准备打断或者转移问题时,贺川突然说:“嗯。”
江汀心跳开始不受控制,他甚至不敢再确认一遍。
“知道了。”他只知道机械地重复,“生日快乐。”
这个电话打得时间不算长,五分钟不到而已,可江汀的手脚都已经僵了。
贺川有喜欢的人。
贺川喜欢的人就在北京。
她可以陪他过生日,给他送一百朵花。
江汀挂完电话后站在原地拿手背抹干净了眼睛,把手中的票和花都扔进了干垃圾箱。
买花时老板提醒了他三遍,告诉他买得不是时候。
江汀现在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无论是向日葵还是江汀,来得都不是时候。
第44章 P-还跳吗?
江汀回宾馆时淋了雨,浑身湿透,吓得带队老师见到他就催他回房间冲澡。
江汀虽然晚上过得浑浑噩噩,但他知道马上要上台,所以丝毫不敢懈怠。他对待舞台比谁都认真,在比赛前特意跑到舞蹈学院借了个练习室。比赛选段难度很高,不但有极限的腰腿动作,还要在空中完成很多大幅度跳跃,所以江汀再难受,还是坚持完成了训练计划。
比赛当天,亲友席坐得满满当当,唯独江汀的亲友区域是空白的。
大幕拉开,一束聚光灯打向江汀。
强光让他看不清人脸,却本能地望向观众席。
镁光灯追随着他的舞步,音乐渐起,江汀仿佛马上奇将,在方寸舞台上横扫千军,旋转,杀敌,痛失挚友,崩溃,一切都激烈却有章法。
战鼓声越来越急促,血流似的道具花瓣满满铺上舞台。他下腿横扫,随后猛地跃起,冲向从天而降的红绸!
时间似乎静止了,江汀定格在空中,他要完成今天最难的技术动作。然而这一刻他什么都未曾想,压腰抬腿只凭本能,只有情绪,只有热血,他要还原一切爆发与疯狂。
咚!
江汀旋转时瞥见一束亮黄色的景观花。
咚!
眼前不听使唤地闪过许多。缠绵的雨天,共撑一把伞的情侣,贺川的承认……
咚!
江汀猛地甩掉这些杂念,迅速绷紧脚尖,想要完成最后半圈。
咚!
突然,江汀听到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脚腕处一阵剧痛。
半秒不到,惊呼、伴奏、战鼓、耳鸣通通涌进他的耳朵。江汀发现自己正跪坐在地板上,这不是规定动作,他第一反应是立刻挺腰而起,完成漂亮的弧线。
然而他就感受到钻心的疼——刚刚的动作矫正都是肌肉记忆,在刺骨痛感蔓延上来时,江汀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跌摔在了舞台上!
隆隆,隆隆。
战鼓声仍在响。
江汀的动作仍旧行云流水,仿佛什么失误都没有发生。然而脚腕的伤痛无比真实,江汀每跳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却还是情感充沛地跳完了全场。
谢幕时,江汀看到花瓣和地板上都是汗,而自己的腿已经因为承受不住疼痛在发抖。
观众纷纷起立鼓掌,似乎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江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脚腕已经肿得老高,白皙的皮肤被舞鞋勒紫。
他深深地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在掌声雷动中,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次睁眼时,视线里的光强烈且惨白。
天花板下挂着输液瓶,不远处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篮水果和保温罐。
江汀试图动一动身子,脚腕处却传来剧烈的疼痛。
“左脚脚腕骨折,下腰肌拉伤。”医生正在查房,拿着报告单,眉头紧锁地跟贺川说明治疗方案。
受伤肯定不能怪谁,舞蹈演员哪有没吃过这苦的,江汀以前训练时也不是没踢飞过指甲盖儿,这不都扛过来了。
但这回伤的地方太重要了,万一要是恢复不好,以后连基础动作做出来都难,而且他过段时间还得参加考试,更不能出岔子。
江汀一瞬间眼睛红了,可怜巴巴地喊:“医生,我马上要艺考了……您看能快点治吗!”
“快点治?小子,治病又不是吃饭,我要是快点,你这脚就废啦。”医生回头安慰了他几句,说是自己肯定会尽力,具体结果如何还得看后续康复训练。
因为手术风险更大,最后江汀采取了保守疗法。
贺川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陪着做检查,看到江汀醒了,赶紧说:“已经通知过叔叔阿姨了,他们正在赶过来。”
听到贺川的声音,江汀却并没有开心多少,反而心中更加愤懑。他把头扭到一边,憋着气说:“知道了。”
“哪儿疼?”贺川上前,试图把他的腿抬高些方便固定,“脚放上来,小心淤血。”
江汀冷着脸,“不疼。”
贺川抬眼,“还犟。”
说罢贺川蹲下来给他抬石膏腿,江汀猛地把脚抽回来,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后又补充:“你别碰那,疼。”
贺川扬眉,“不是说不疼?”
江汀没什么底气地说:“你摁着就疼。”
贺川沉默地走近,坐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江汀被问住了,抱着被子,背对过去不吭声。
医生看气氛不对,嘱咐了两句注意事项便走了,留兄弟两人对峙。
贺川又问:“昨儿为什么突然问我那些?”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些,江汀那点七拐八弯的小心思立刻收不住了。他想到贺川跟人家在伞下边亲亲我我的样,眼睛一下子红了,心酸劲儿根本守不住,一张口就要哭,干脆一点动静都不出。
“我同学说他在食堂碰见你。你还拿着花,淋了雨,说是等人。”贺川慢慢退回原位,把换完的药放到床头柜,默默消毒完手后开始削苹果,“在等谁,能说吗。”
江汀很少听到贺川用这么低沉的语气说话,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他凭什么委屈,明明淋了雨又受了伤的人是自己。
“不能。”这两个字缓慢从牙缝中蹦出来。
贺川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问出口:“在谈恋爱?”
江汀像是被捏着鼻子灌下了一大口酸辣汤,明明呛得七窍都发痒,可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流泪都只敢悄悄的。
“我倒想知道是哪个天仙,值得你冒着比赛前淋雨生病的风险也要见一面。”贺川把手机往病床上一扔,“我能认识认识么?”
江汀拼命摇着头,嘴唇咬得发紫。他想过一万种被发现心意的办法,可为什么是现在这样?他肿着腿,前途未卜,哭得眼睛都是红的。而贺川,前途无量,爱情美满。
太狼狈了。
贺川脸色越来越黑,“问你话,是谁?”
贺川的手不自觉锁紧,江汀被抓得肩膀生疼。他费劲从贺川手里挣扎出来,言不从心地说:“上届舞蹈班的。”
“隔壁舞院的?”
“……嗯。”
“师姐是吧。”贺川舔了舔后槽牙,“什么时候谈的。”
“早谈了。”江汀心虚道,“昨天分的。”
贺川显些没站稳,冷笑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转回来,把手机扔到病床上,“出息了。”
江汀低着头,贺川站着。两人一高一低,谁也不说话。
最后贺川叹口气,把削好的苹果放盘子里,“还想考北京吗。”
江汀摇摇头。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贺川,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要再来北京了。
“失个恋,摔成这样,连舞蹈学院都不想考了。”贺川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这么喜欢?”
喜欢。
这个词从贺川嘴里说出来分外讽刺,江汀没忍住鼻子一酸,眼睛红红地咬牙说:“对,就这么喜欢。”
“江汀,”贺川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蹦字儿,“你他妈要艺考了知不知道。”
江汀咬着嘴唇不出声,贺川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还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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