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尚且知晓,他又怎会毫无耳闻?
夜半三更,陛下不为此事,还能因何事传召他?
只是他,上了年岁,又伤了根本,养病多日,爱子早逝,接连打击下,早已没了披甲上阵的勇气与热血。
武力收复安南,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盛大将军脑海中时不时回放着先前准备好的托词:残躯病体、朽将老臣,于杀伐士气有碍,望陛下另择高明。
“爱卿,南越国野心勃勃,吾恐其趁火打劫,侵扰安南……”
盛大将军耳朵一抖,陛下的重点,是在南越?
“不知将军可愿亲去溪南,以拱卫安南,威慑南越,抵抗侵略于国门之外?”
溪南?溪南!
盛大将军紧皱的眉眼轻轻舒展,花白的须发也跟着精神起来,“驻守溪南?拱卫安南?”
“不必讨伐逆贼?诛杀叛将?”
“不必。”
“臣定不辱使命!”
上了岁数的老将军腰背笔挺、声若洪钟。花白的发丝、遍布沟壑皱纹的脸,松弛枯黄的皮肤,丝毫不显沉沉暮气。
只要不对自己人动手,一切都好说!
他们这些做将军的,格外体恤、心疼士兵!
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下卖命搏杀的兵!
祁峟叹了口气,澄净的眼底清明一片,感慨于老将军的忠善。
祁峟端方地摆了摆衣袖,朴素的青铜器虎符自宽阔水袖中取出,“溪南地势险要,多天堑、鸿沟,森林密集、沼泽遍布,瘴气毒雾横生斜逸,气候地理条件恶劣,酷热严寒交加。将军此去,务必要注意身体。”
“安南、溪南的局势,有劳将军。”
祁峟信步行至盛大将军身前,重重弯腰,俯身鞠躬,“将军恩德,峟没齿难忘。”
盛大将军也不多说什么,只生受了陛下的礼。
他盛家世代忠良,便是在仁宗哀帝二朝“议和”占据主流的时代,他盛家满门,也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他的父兄、他的儿子,甚至他的妻女,无一不是提刀策马便可驰骋疆场的勇士!
守城?拓土?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他盛靳、他盛家,担得起陛下的礼遇!
祁峟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主要还是靠年轻力壮、思维敏捷的年轻人。
但,盛家满门忠烈,盛靳声名显赫。大祁朝上上下下的总兵、校尉、都督……,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过盛靳的栽培和提拔。
盛家简在军心。
盛靳简在军心。
派遣盛靳南下溪南,便是明确了不战、议和的意思,同时也存了笼络、示好的想法。
兵部尚书赵琅姗姗来迟,因着是新上任不足五年的年轻官员,又在哀帝朝次次打仗次次输的年代,担任不尴不尬的兵部尚书,很是不受朝臣百官待见,甚至履受排挤。
虽居高位,却是郁郁不得志。
赵琅身世平庸、背景单薄,朝中无人撑腰也就罢了,家中钱财也少。
赵琅面圣的时候,穿着破损了数个口子、缝补痕迹明显的官服,紫袍华丽,却因数次洗刷的缘故,不复先前靓丽华美。
是个穷的。
祁峟暗暗吐槽,听说他在京都买不起房,甚至租房都只能在远郊租赁两进的房子。
但祁峟知道此人有大才。
赵琅能在兵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组织生产出规模相当的先进武器、并不断加以改良完善;能顶住“割地求和”的主流舆论,力主进攻;能抗下一次又一次战败的责任,不甩锅他人,并不断组织下一次进攻。
北境的战败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但赵琅及众兵士严防死守、保住了南疆各处,使大祁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中央朝廷不认可赵琅,但在溪南、安南,赵琅是家喻户晓的好人好官。
祁峟不介意臣子们功高盖主,因为他知道,臣子们拳拳一片的真心,源自守护;守护祖宗基业、守护子孙安宁。
“赵爱卿,”祁峟赶在赵琅下跪请安前,制止了他的动作,将人引到座椅前,声音和煦,“爱卿请坐。”
赵琅茫然坐下。
今日的陛下,格外温柔。
“爱卿,安南叛乱一事,想必爱卿早已有知。”
祁峟委婉地组织措辞。
“臣不知安南困境如斯,臣罪该万死。”
赵琅忙起身请罪,声音焦急,“陛下,此事乃臣失职,臣愿将功补过,恳请陛下,将收复安南之事,悉数交付于臣。”
赵琅知道祁峟是个懒得管事的人。
便尝试着像从前那样,将事情的主导权拿捏在自己手上。
却不想这次失算。
祁峟笑吟吟地拒绝了他的请求,道:“爱卿何错之有,盐引茶引被贪墨、挪用之事,孤尚且不知,更何况你。”
“收复安南不急于一时,孤命你,整顿各地盐政、茶政,坚决杜绝安南事件的重演!”
“户部的人会协助行事,太后也会参与其中,你二人默契配合便可。至于贪官污吏、是死是活,生如何死亦如何,任凭你二人处置,不必提前上报。”
“臣遵旨。”
赵琅神情严肃,一如往常,全然没有对太后执政、掌权的困惑与不满。
祁峟无比欣慰。
“针对南越国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安南叛军首领随时可能滋生的扩张野望,你二人写份折子,趁早部署防御。”
“非必要不得大动干戈。”
“臣等遵旨。”
“夜深露重,今晚就委屈两位大人暂宿雍和殿。”
“臣等谢陛下体恤。”
祁峟独自回了寝殿,小柚子带着赵琅和盛靳前往雍和殿偏殿。
静谧的夜,银河浩瀚。
次日早朝,祁峟起了个大早。
安家阖族下狱处死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
荣华大长公主府的女婿,侯京——鸿胪寺卿,一脸幽怨地找上了韩国公,愤恨道:“安怀济真是利欲熏心,居然敢打盐引茶引的主意,这下好了,他自己全族倾灭不算,还平白连累了我家。我真是鬼迷心窍,脑子被驴吃了,才让祁汣给他小儿子作妾。”
祁汣,侯京和敏宁郡主的小女儿。
大祁宗室子皆为“祁”姓。
“现在倒好,没结成姻亲白搭了个女儿不算,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韩国公只肃着脸,全然无视了侯京的吐槽。
暗沉如水的脸上神色平淡,叫人瞧不出心思。
侯京见韩国公不搭理自己,很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转头找上了东陵侯谢远,在他心中,谢远的凄惨比他更甚。
毕竟他只是舍出去了个小女儿,还收到了那么高额的聘礼,要不是这笔聘礼,他和他家郡主赌博败光家产的事情就隐瞒不住了。
若是让荣华大长公主知晓他夫妇二人赌博成瘾,他夫人不一定会有事,毕竟是亲生女儿,但他这个怂恿郡主进赌场的赘婿,能有个什么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但谢远不一样,谢远的原配嫡长女,是谢远原配夫人唯一的骨血,堂堂侯府原配嫡长女给罪臣庶子做妾,怎么看怎么掉面。
偏偏东陵侯谢远又是个宠妾灭妻的,在新娶了原配夫人的妹妹作续弦后,扭头把心爱的小妾抬为平妻,半点缓冲时间不留。
把岳父岳母、并着新婚妻子、已逝嫡妻的脸面按在地上磨擦。
京城中的吃瓜群众,不齿谢远久亦。
他侯京最瞧不上这种不尊重夫人的男人!
这般想着,侯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很有勇气地凑到谢远身边,嬉皮笑脸道:“我亲爱的侯爷,瞧瞧,这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这许多,这英俊的脸也瘦了,光滑的肌肤也皱了,茂密乌黑的头发也白了,真是顶顶可怜呐。”
东陵侯谢远懒得搭理他。
侯京继续作死,“也不知侯爷的伤心难过,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安家女婿?”
东陵侯忍无可忍,白眼一翻,喉咙深处挤出低沉的声音,“滚!”
“呦,什么时候了,侯爷还敢耍威风呢,真不怕陛下下一个处置的就是你。”
“我可不是你家那忍气吞声的小夫人,别拿着你对那小可怜的威风在我身上耍。”
“小爷我不吃你这套。”
“耀武扬威的,什么劲。”
周围众臣的视线纷纷聚集在东陵侯谢远身上。
侯京看热闹不嫌弃事大,趁机煽风点火,“话说回来,你那好女婿,可怜悯不得啊,瞧瞧他爹做的那些个事,啧啧,死有余辜、死得其所啊。”
“还好我家女婿是盛骄阳,盛小将军,战神呐,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了,我就去求陛下,让我家祁汣迁葬,和盛小将军同椁。”
祁峟的视线也被吸引。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侯京,现在想起来盛骄阳了,秀。
他当然知道侯京嫁女无非是为了钱财,与盐引茶引的挪用沾不上半点关系,但心里怎么想怎么膈应。
祁汣是他的小外甥女,还是难得和他亲近的小外甥女。没比他小上几岁,年少时两人一起下水捉鱼、爬树上山,快乐地不得了。
他那么活泼漂亮、地位超然的小外甥女,被垃圾父母卖了换钱,真是,让他恶心。
祁峟当然知道大祁朝重男轻女的风气久盛不衰,但活着的闺女能被卖了换钱还只算是膈应人的常规操作,死了的闺女也能被卖了换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祁汣可是县主啊,还是一出生就上了封号、赐了封地的县主,只要她能活到成年,正常结婚,郡主之位简直是囊中之物。
备受喜爱的宗室女被渣爹渣娘如此轻辱,祁峟心里存了口气,很是看侯京不爽。
侯京却全然不知陛下的怒火,只觉得狠狠贬低了东陵侯,他心里畅快了不少。
虽然东陵侯是个宠妾灭妻、不要脸面的,根本没把嫡长女的死活放在心上,但也架不住被人如此羞辱,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朝堂上,心里也存了火气,但到底顾虑荣华大长公主和敏宁郡主的面子,不敢挤兑侯京。
只转移了火气,铆足劲头攻击柳御史,“人言道御史清正廉洁,最是不趋炎附势,可柳御史您不也上赶着将女儿送给了权臣作妾吗?”
本就紧张害怕、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的的柳御史闻言瞬间臊红了脸,“我,臣,我,臣,”
他结巴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忙双膝跪下,面向祁峟,叩头道:“陛下,臣女心仪安家小公子,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她福薄命浅,前年就早早去了。前些日子安小公子意外早逝,臣也是为了圆满女儿的遗憾,特意陪嫁了大额财产,才求得安怀济的同意,我女儿才得以葬入安家小公子的墓地。”
“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安怀济这么坑儿子的。”
“可怜我夫人儿子闺女随出去的五倍于聘礼的嫁妆!”
柳御史越说越委屈,“陛下,臣子嗣不丰,加上那命薄无福的女儿,统共也就一子二女啊。莫说是我,便是我那早早嫁人的嫡长女、就职地方的嫡长子,也是一等一的心疼妹妹,她们兄姐二人,可是给小妹妹添了不少嫁妆呢。我家夫人更是怜惜她早产体弱,幼年失母,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宠,一应待遇,都是比对着亲生女儿的来。”
不得不说,祁峟承认,他酸了,这样好的爹,他怎么没有。
真是宠女儿的好爹好娘,随便掐个苗头,都能是无限度溺爱、纵容孩子的原因。
好和睦温馨的一家子。
但,他没记错的话,柳御史家那位伶俐漂亮、名满京城的女儿,似乎,只要是个英武俊俏的小公子,都挺喜欢来着?只是格外偏爱安小几分,罢了。
柳小姐要是知晓父母兄姐对她如此溺爱,把她的玩笑话也铭记于心,怕是长眠于湿冷的地下,灵魂也是温暖柔软的。
“爱卿无需多言,孤知晓你的无辜。”
祁峟适时开口,宽抚心惊胆战的柳御史。
柳御史是个好御史,虽然说胆子小了点,不禁吓了点,但不影响他是个合格的好御史、好爹。
即使害怕的要死、腿肚子一阵阵地抽搐,站姿都晃荡不稳,也敢于弹劾、揭发奸臣佞幸,阻挠陛下昏聩的旨意颁发。
即使背负不尽的骂名,也要圆了女儿随口一提的希望与畅想。
祁峟很是欣赏也很看重柳御史。
他在当太子的时候,就明里暗里帮了他不少。
甚至于他时不时地反思:柳御史能养出这样单纯天真、傻得可怜的性子,约等于无的政治敏锐度,他祁峟出力不少。
朝堂上一副君慈臣和的美好画卷。
鸿胪寺卿侯京和东陵侯谢远一整个震惊。
事情竟然能是如此轻松的走向,只肖跪下磕几个头,卖几句惨,这事就能轻飘飘过去了 ?
害,早知问题如此简单,他们何必互相推诿、甩锅、嘲讽、谩骂,白给自己找气受。
不就是哭诉磕头嘛,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也会。
人精似的侯京率先跪下,强行挤出了几滴眼泪,哀戚戚道:“陛下,祁汣可是我和郡主最小的孩子,要不是祁汣钦慕安小公子多日,我们为人父母的,怎么也不会舍得血脉骨肉与人为妾去。”
“人活着要争口气,但人死了,追求真爱又有什么错。”
侯京知道祁汣和祁峟关系匪浅,遂补充道:“我们不是故意折辱女儿的,只是,成人之美。”
侯京越说越真情实感,“祁汣身子不好,夏日里落水沾了病气,还未彻底痊愈,就赶上了换季忽冷忽热的时节,一个没挺住,沾染了风寒,过去了,我和她娘,都快心疼死了,肝肠寸断啊。”
众臣麻木地听着侯京卖惨。
心底俱是鄙夷。
侯京和敏宁郡主宠爱孩子?哄骗傻子呢!
这夫妇俩连成天往赌场钻,手里一分钱都攒不下,要不是靠着女儿女婿、儿子儿媳接济,早穷得饭都吃不上了。
还心疼女儿?怕不是小县主的救命钱,都被送进赌场挥霍干净了,小县主吃不上药,才活生生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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