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甚至以头抢地,直至磕破额头,鲜血直流。
一直沉默着的薛婉樱突然抬起头问她:“你是因为陛下本人而甘心如此,还是因为陛下是陛下,是你的丈夫才如此?”
高兰芝止住哭泣,看向薛婉樱:“这又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没有再说话,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除夕。钩子似的月亮挂在黑湛湛的天上,模糊的光影竟然有些温柔的余韵。
在今日之后,一切都要改写了。
薛婉樱在月光下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枚有些发旧的平安符,看得出来,它曾被它的主人抵在掌心中度过许多个漫漫长夜。
——这是她从清平观走的时候,甄弱衣塞到她手中的。
小娘子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阿姊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枚平安符我就先借给阿姊。”
借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这个小娘子就用这样拙劣的借口,约定了她们的下一次相见。
可薛婉樱却上套了。
*
薛婉樱到清平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四更天了。
她回宫的时候没有带走和安,让和安留下来陪甄弱衣再多待一会。
到清平观的时候,她先去看了小公主,小公主已经在乳娘身边睡熟了。
薛婉樱又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隔壁屋子的门。
女孩的睡颜很安静,丝丝月光下,更显得雪肌玉肤,明眸皓齿。
薛婉樱就坐在床榻旁,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可甄弱衣却睡得不安稳,只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让她醒了过来。
对上薛婉樱的眼睛,她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忽然坐起身,猛地抱住了薛婉樱。
抱得很紧很紧。
“傻孩子。”
薛婉樱抚着她的后背,突然在心中长叹了一声。
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薛婉樱,不要怕,去做一些让你快乐的事,去回抱真正爱你的人。”
窗外弦月如钩,而对于有情人来说,一个拥抱的温度就可以温暖一整个冬天,不论前方还有多少风雪。
第48章
弘元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也是“乾元”这个年号使用的最后一天。
天子薨逝,改朝换代,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东宫继位,选定年号, 尊祖母高太后为圣慈太皇太后, 母亲薛婉樱为圣母皇太后,加封长姊咸宁公主为咸宁长公主, 遵照先皇遗命,以太傅郭淹、丞相薛琰及皇太后共同议政。
新帝又听从先皇的遗愿, 将郭淹年仅十二岁的长女郭呈册封为皇后, 等到郭呈届满及笄之岁,再迎娶新后入宫。
天家不比寻常人家,向来以日代月, 二十七日即除服。
春来万物复苏,新草露出嫩芽。
薛婉樱站在廊下, 看着几个小宫人嬉笑打闹, 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一切旧的都将会逝去。天子可以倚仗威势, 肆意妄为, 但一旦死去、失势, 也在不会有人想起他。
或许是有的——
涂壁端着漆盘上前, 见了薛婉樱, 摇了摇头。
薛婉樱会意,看了一眼漆盘中放着的已经半冷的燕窝羹,笑了一声:“太皇太后今日心情如何?”
涂壁身上颇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快意, 一连轻笑了两声才道:“弘徽殿中今日又杖责了两个宫人。”
薛婉樱并没有问为什么。天子不过而立之年就溘然长逝,高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自己毕生的倚仗,变得越发易燥易怒,动辄打骂宫人,更时常在夜半时分让宫人将李沅叫到弘徽殿,一哭诉就是一整夜。
几回下来,李沅难免精疲力尽,有时就会向母亲薛婉樱抱怨这一点。
涂壁压低声音,不知怎么就说了薛婉樱一嘴:“娘娘是知道太皇太后向来对您有成见的,为何,为何却不拦着陛下去见太皇太后。”
时移事易,薛婉樱花了片刻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涂壁口中的“陛下”不是躺在皇陵中她早已冰冷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
薛婉樱略一抬头,笑道:“那毕竟是她的亲孙子,我又要如何阻止他们祖孙相见?”
涂壁哽住了,一时间无法接话。
她总觉得薛婉樱在权力场上的表现太过消极。
从前也不是没有女子执政的事,可芈八子、吕后之流,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才能守住手中的权力?虽说眼下高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李沅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太皇太后在礼法上远比薛婉樱对李沅更有影响力。在这节骨眼上,薛婉樱却不抢先把控住弘徽殿,任由太皇太后胡闹,今日为高家兄弟要官,明日为高家子孙要财,简直成何体统。
薛婉樱却像是对她心中所思毫无知觉,默了片刻,轻声道:“稚娘呢?”
涂壁低声答道:“公主仍在为先皇誊抄经书。”
薛婉樱扶着栏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先帝去世后,薛婉樱其实曾和女儿促膝长谈过一番。
相比母亲坚决反对咸宁和周玉明的婚事,薛婉樱还是更希望女儿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毕竟当年女儿对周玉明的情意她是看在眼里的,也因此她一向十分热衷于促成这门婚事。
但咸宁却拒绝了她。
先帝去后,薛婉樱并没有搬入历朝历代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那是属于姨母的地方,薛婉樱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仁寿宫的主人。
但咸宁日渐长成,显然也不适合再与她同居丽正殿。
薛婉樱曾想让女儿住到仙乐殿去,那里曾是武帝为爱女仙乐公主专程修筑的宫殿,离丽正殿也只有数步之遥,但咸宁却主动向她提出,她想要出宫开府。
按例,公主向来是出降之后才能开府别居。咸宁的公主府自多年前就开始修建,到如今倒是建的七七八八了,但薛婉樱忧心女儿尚且年幼,于是劝女儿再在宫中留一段时日,等到公主府收拾好了再说。
薛婉樱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涂壁,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声道:“我伯父又递了什么消息给我么?”
涂壁摇了摇头:“丞相求见娘娘一面。”
薛婉樱略一思索,拒绝道:“你就说本宫病了,暂且不宜面客。”
薛琰找她是为了什么,薛婉樱其实是知道的。
当年先帝为了让薛家站在自己那边,支持周太后别葬于大慈恩寺的事,曾向薛临之亲口许诺,要将薛临之的女儿慧娘立为太子妃,但过后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先帝临死之前又撑着最后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要儿子迎娶郭淹的女儿。
薛家自然是大为光火,可一来先帝遗命不得不从,二来先帝当年和薛家的那些勾当总是上不得台面,说不出口来。薛家父子自然希望薛婉樱出手,劝说儿子,让李沅改立薛家女为后,以此巩固薛家在朝中、在后宫的利益。
但他们显然忘了,薛婉樱本人的利益和薛家并不完全一致。
涂壁抬起头,看了薛婉樱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还有郭相公。郭相公在丽正殿前站了有一会儿了,他让我转呈娘娘,如今先帝西区,太皇太后是陛下的祖母,也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理当住到仁寿宫去。”
薛婉樱笑了起来:“这是借太皇太后的名义,成日给我找不痛快啊。”
“不必理会,让他在那儿站着吧。”
初春时节尚带着一点暮冬残余的寒气,薛婉樱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藕色披风,朝涂壁抬了抬下巴:“备车。”
涂壁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
薛婉樱到清平观的时候,甄弱衣竟然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问过观中的女冠子,薛婉樱才知道,原来这小娘子是带着观中那群年幼的女孩去外头采青了。
倒也没有离道观很远,薛婉樱从清平观后门走出去,又走了大约近百米就看到了甄弱衣的身影。
远远地,她抛了只酒杯到流淌的溪水里,告诉女孩们,这就是流觞曲水。
薛婉樱走过去,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你啊,误人子弟。流觞曲水怎么是这样的?”
甄弱衣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回过头兴高采烈地牵住她的手,笑着对那群女孩们眨了眨眼睛,“看,我给你们找了位女先生来。”
薛婉樱挑了挑眉:“教什么?”
她的肌肤带着一种釉质的白,笑容浅淡,却又无端生出万种风情的美。
甄弱衣忍不住伸出手,偷偷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薛婉樱瞪她一眼,干脆拍了她一下。
仆妇折返清平观中,取来了那把薛婉樱送给甄弱衣的绿绮琴。
薛婉樱提着裙摆,席地而坐,就着烂漫春光,弹起了一首《阳春》。
余音绕梁,一曲终了,甄弱衣先捧场地鼓起掌来,又被薛婉樱瞪了一眼。
女孩子们初见薛婉樱,见她气质清贵,容貌不俗,一时间都有些拘谨,甄弱衣干脆挥手让她们回去,自己则慢吞吞地和薛婉樱走在后头,推开两扇木门,走进自己住的小院。
薛婉樱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两个婢女,随口道:“你们都到前面去,替我为姑母上一柱香吧。”
两个宫人“喏”了一声,依言走开了。
两个宫人一走,甄弱衣立刻笑着扑到薛婉樱身上,揽住她的腰,轻声道:“阿樱,我好想你。”
薛婉樱“嗯”了一声。
甄弱衣哼哼两声,非常不满地看着薛婉樱:“每次都是我主动,是我主动抱的你,也是我主动亲的你,还是我主动说的我喜欢你。”
薛婉樱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神色有些古怪。
甄弱衣鼓着脸颊,更生气了。
薛婉樱却猝不及防地倾身靠近她,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唇瓣相抵,等到这个吻终了,她轻轻地咬了一口甄弱衣的下唇,嫌弃道:“你那也叫亲?”
第49章
甄弱衣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她抬起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脸颊边扇着风, 想要藉此给发烫的脸颊降一降温。
薛婉樱促狭, 看到她羞窘的模样, 不知怎么笑得停不下来。
甄弱衣恼了, 伸手要去挠她的胳肢窝, 薛婉樱笑着避开了她的魔爪,向后头躲去, 两人一左一右, 笑闹了一阵, 才终于走到屋子前。薛婉樱刚一伸手推开屋门, 冷不防身后的小娘子立刻缠上前, 猛地把她压到墙上,像一只初生的小老虎一般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上亲,一只亲到薛婉樱的眼睛。
亲完了,又问她:“那这样算亲吗?”
原来这小娘子是在卖力地展示自己学有所成呢。
薛婉樱忍笑,叠声道:“算, 算, 算。”
甄弱衣却忽然道:“阿樱, 我真的好喜欢你。”
薛婉樱的心突然就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她出身高贵, 又少有美名,向来为一众姐妹欣羡, 后来嫁入宫城,成为天家新妇,诞下嫡长子, 而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外人的眼中,薛婉樱已经得到了这天下女人能够拥有的极致,但只有薛婉樱自己才知道她心中有多少的积郁和不平,有多少的怨恨和彷徨。
在无数个深夜里,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辗转反侧之后问自己:薛婉樱,你还要什么?
若连你都不满自己的处境,那这天下九成九的女人岂不是都要投缳自尽?
可生为女人,本就不自由。
世人越要她做一个女子典范,她就越痛恨这一点。
我想要有人理解我的不甘,抚平我的怨恨,这有什么错么?
薛婉樱睁开眼,慢慢地抚上甄弱衣的脸庞。
她的唇上还沾着一点她的口脂。
薛婉樱拉着甄弱衣,坐到梳妆台前,举着桃木梳慢慢地梳过甄弱衣柔顺的青丝。
甄弱衣的发尾从她的指间溜走,就像是一尾灵动的小鱼。
菱花镜面模模糊糊地照出甄弱衣艳到极致的眉眼,额头上的疤痕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但仔细看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薛婉樱用指腹轻轻地贴上甄弱衣额头上的疤。
低下头问她:“疼么?”
甄弱衣想了一阵才道:“疼啊。”
薛婉樱笑了:“那怎么还敢拿簪子划自己的脸?”
甄弱衣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薛婉樱没忍住,笑出来了声:“你这人真是——”
她捧着甄弱衣的脸庞,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突然抽出笔筒中的羊毫软笔,蘸上一点胭脂,在甄弱衣的额间认真地描摹起来。
薛婉樱幼从名师,在丹青上亦颇有造诣,寥寥几笔,就在甄弱衣的眉间画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等到画完了,薛婉樱按着她的肩膀问她:“好看吗?”
甄弱衣说:“只要是你画的,都好看。”
薛婉樱又捏了捏她的脸,而后坐回床榻边,笑她一句:“贫嘴。”
甄弱衣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握住薛婉樱的手:“你怎么了?”
薛婉樱一愣,下意识道:“没有呀,怎么这么问?”
甄弱衣却很是认真地反驳她:“不对,你分明就是不开心。”
薛婉樱伸手,十指在她柔顺的青丝间穿/插,沉默了片刻,才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件朝堂上的政事罢了。”
她絮絮地说起来,也不管面前的傻姑娘到底听没听懂。
“前些日子,朝上出了件事情。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被数位谏官弹劾揭发,说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伯父和其他数位世族出身的大臣以此为由,要求阿沅罢黜科试。谏议大夫郭淹则据理力争,强烈反对,紧接着便是对郭淹的攻讦,折子堆满了阿沅的案头。”
甄弱衣想了想,笑道:“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在,便开始找着机会机会指桑骂槐,好图谋其事。”
薛婉樱听了她的话,先是笑了笑:“对,也不对。固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却也是不同的。天下没有全然无私的人,若真的有,恐怕才要敬而远之。可每个人身后站着的人却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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