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子擦过周棠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胆大包天!猪狗不如!”齐国公厉声骂道。
薛琰若是会放过这样落井下石、排除异己的事,大概也就不姓薛了。他看向薛婉樱,正色道:“惠妃弑君犯上,按罪当诛!”
却不提齐国公。
——周棠都弑君犯上了,齐国公府又焉能善终?
周棠咬着唇,一言不发。
薛婉樱听到薛琰的这番话终于自陛阶上转过身,看向薛琰:
“弑君诛九族,丞相可在九族外?”
薛琰愣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薛婉樱又看向周棠高耸的腹部,意有所指地道:“惠妃身怀皇嗣,一切还是等‘皇子’出世后再说吧。”
周棠猛地抬起头,恰好对上薛婉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
·
天子久病不愈,群臣争议不下,最终在丞相薛琰和东宫太傅郭淹的坚持下,由时年十三岁的东宫监国,有不绝决的政事,则由三省群臣众议后交皇后决断。
“是你!”
薛琰和齐国公先后离开蓬莱殿后,一直沉默着不置一词的周棠终于抬起头,向薛婉樱喊道:“是你换了那药!”
原本按照她给天子准备的剂量,还有二三年的辰光足够她谋划,可薛婉樱在窥破她的谋划之后,并没有揭穿她,而是将计就计,好坐收渔翁之利。
“是我。”薛婉樱一笑,承认得十分干净利落。
“可那又如何呢?”薛婉樱笑得温婉,“阿棠,你还是太年轻了。”
周棠冷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薛婉樱摊手:“尽说胡话。阿棠,你还是好好养胎吧,若是这个‘孩子’没了,那时我可不知道该找些什么理由来保全你了。”
周棠恍然大悟,咬牙道:“你一早就算计好了……借我的手……”
薛婉樱笑起来:“是了。只有借你的手,才最可靠。阿棠,所以我说,你还太年轻。”
周棠沉默了。
*
在一切都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宫中的第一枝梅花竟然悄无声息地开在了太液湖边。
宫中从前从未栽种梅花,也不知道这株梅树是怎么越过红墙,扎根深宫。
咸宁在从并州赶回长安的路上。这日难得天气晴朗,薛婉樱牵着和安一路走到太掖湖赏梅。
树下已经有了一个人。
竟然是高兰芝,如今该叫高宝林了。
和安一向记仇得很,见到高兰芝,立刻张牙舞爪叫喊起来。
高兰芝却丝毫不逊,仍笑眯眯地走上前,甚至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和安的头发,被宫人抱开后也不恼,而是笑着对和安道:“和安想不想你阿娘?”
阿娘?
和安想起甄弱衣,在宫人肩上别过了脸。
她都好久没来看她了。
哼!
高淑妃接着道:“和安知道吗?你阿娘出宫了,不要你了,以后都不会见你了呢。”
第45章
“你骗人!你是坏女人!”和安三岁多一点的小人, 声音却不小。听了高兰芝的话,立刻就昂着头反驳了回去。
薛婉樱立刻上前, 从宫人的怀中接过和安, 贴着和安的额头, 轻声哄了她几句, 又转过头, 睇了一眼神色不明的高兰芝, 露出一个近乎冰冷的微笑:“高宝林是觉得漪兰殿住得太过舒坦, 想要搬去上阳宫的话,直接同本宫说便是了, 何必拐弯抹角,对付无辜的幼儿?”
她亲了一下和安挂着泪珠的小脸,又哄了她几句,将小公主交给乳母, 示意乳母将她抱得远一些,再转过脸去看高兰芝,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灵均是怎么没的,宝林比本宫更清楚。”
薛灵均这个名字就这样时隔数年忽然地被提了起来。
高兰芝愣了一下, 脸上终于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但很快她抬起头,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转而道:“娘娘真是妾见过的最奇怪的人。不争不抢, 不妒不怨,可若要说娘娘是个贤妻良母,却也不是。”
薛婉樱不语, 也丝毫没有和她交心的欲-望。
薛婉樱本人并不嗜杀,在她的心中向来能少流血、能不流血会是一件更好的事。
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忘记了薛灵均的死。
高兰芝显然并不在她宽容的、怜悯的那些人之中。
不动高兰芝,更多的是因为,动了她,带来的坏处远比一时的痛快要多。
薛婉樱又一次审视了一遍自我。
在光风霁月的表面下,那颗心早已变得坚硬、长满皱痕。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圣人,所爱的人也很少很少,更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做出半点牺牲。
甄弱衣总是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这傻姑娘才见过多少人呢?
甄弱衣。
想起这个名字,薛婉樱不知怎么一阵头晕。
她发现自己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此刻就像是一个站在幽冥河畔的人,犹疑着、梭巡着,不敢前行,可偏偏甄弱衣在她旁边,向平静的河水中投下一颗石子,在一瞬间,激荡的河水将她的鞋袜团团打湿。
高兰芝终于说出了今日冒险前来的意图:“我要见陛下。”
“陛下正在养病。”薛婉樱不欲同她继续纠缠,转头就要离开,高兰芝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跪在薛婉樱面前,拦住了薛婉樱的去路。
宫人内侍见此连忙上前想要为薛婉樱解围,薛婉樱只淡淡地扫了高兰芝一眼,一阵见血地道:“宝林还是回漪兰殿去吧,陛下正生着宝林的气,见了宝林恐怕更要动怒伤身。”
她俯下-身,压低声音问她:“时至今日你还不清楚陛下是怎样的人么?”
被薛婉樱说中心事,高兰芝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死白。
像是一尾死鱼,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泛出了青色。
薛婉樱心下烦躁之至,扬声命人将高兰芝连拖带拽地送回了漪兰殿,软禁了她。
-
回过头,和安仍在树下。
和安的乳母又是哄又是骗,想将小公主带回丽正殿。
可这小姑娘却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古灵精怪,难缠之至,薛婉樱和高兰芝过招的间隙,她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兰芝,等到高兰芝被宫人拉扯走了,她立刻一个闪身扑到了薛婉樱怀里,用头蹭着薛婉樱的肚子:“娘娘,阿娘在哪里?我要见阿娘!”
薛婉樱哑口无言。她试着用之前的说辞哄骗这三岁多一点的小公主:“你阿娘病了,正在宫外养病呢,阿蔓再过些时日就能见到她了。”
和安不依不饶:“我不!我现在就要见到阿娘!”
薛婉樱费力地抱起她,用指尖蹭了蹭她的鼻子:“听话!”
和安看着她,眼眶里开始冒金豆豆:“是不是那个坏女人说的都是真的!我以后都见不到我阿娘了!”
当然不是。
薛婉樱在心中叹了一口,转过身对侯在一边的涂壁道:“你送公主去清平观见甄女冠。”
说着将和安放到地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臂。和安扯住她的裙角:“娘娘不同我一起去吗?娘娘就不想阿娘么?”
“我——”
罢了,童言无忌。
薛婉樱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她的额发,低声道:“我不该想你阿娘,也不能想你阿娘。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
薛婉樱,是因为你不敢犯错么?
不是的。我不应该。也不能够。天道如此。
可世道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你又认同么?
她抬起头,只看见红梅从枝头飘落,垂到积雪上,宛若点点溅开的血珠。白的惊心,红的耀眼。
*
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薛婉樱再没有来看过她哪怕一眼。甚至连书帛都没有一封。
薛婉樱一定很恼她。
甚至再也不想见到她。
一开始,甄弱衣觉得自己一定会很难过。
但除了最初的几天,她躺在床上,饿到极致也喝不下一口米汤,甚至一度灰心丧气地想,即使她此刻死去,薛婉樱大概也是不会知道的。
但这些也不过维持了几天。
某一日清晨醒来,甄弱衣想,她活到如今整整二十二年,陪伴在薛婉樱身边的日子也就止于三年而已。
在她年少时,她曾无比地渴望逃脱世俗的樊笼,做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不限于某个人的妻妾,不限于某个人的女儿。
而今她确实比从前要自由许多。虽然身边伺候她的仆妇大多都是周夫人的人手,但她帮了周夫人那样大的一个忙,她们对她也向来毕恭毕敬,无有不从的。只要甄弱衣想,她甚至可以每日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逛一阵,遇上镇上赶集,也能去草市上看一看。
她又开始做起了针线,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男人喜欢的温顺女人。
甄弱衣将自己绣的绣品和其他一些薛婉樱给她的首饰都放到集市上一并卖了,换了一笔不菲的钱财,而后让身边的仆妇用这些钱买了些纸笔书本。
时人重男嗣,生女多不-举。
遇上狠心的父母,甚至直接将女儿溺死,便是心软一些的父母,也多是将女儿丢弃在佛寺道观门口。久而久之,清平观内也收留了七八个小娘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她们之中,有的立志出家不嫁,有的则只是做俗家弟子,平日里帮着道观做一些杂事,左右道观有皇庄供养,倒也不差几双筷子。
甄弱衣带着这些女孩子学字,从最简单的千字文开始,有时候也教她们一点道家经典和算术杂章。
她用这种方式打发着自己的日子,意外地觉得心安。
道观里的这群小娘子中,甄弱衣最喜欢的是一个梳着啾啾头,唇角带着两个小梨涡的小姑娘。清平观里的人都叫她阿齐。
因为她本家姓齐。
一众的小娘子里,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姓氏。
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阿齐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待到了五岁才到了清平观。
五岁的小娘子已经能帮着家里干不少活计了,若是真的不愿意养女儿,又何必养到了五岁。
甄弱衣没有多问。她本就不是一个太古道热肠的人,对他人隐秘的窥知欲近乎为零。
倒是不久后,甄弱衣教她们一群小娘子学字的时候,阿齐自己满不在乎地说了:“五岁那年闹了荒,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却还要交租。阿爷要将我抵做庄头的童养媳,我阿娘不肯,便偷偷把我丢到了清平观。”
一众小娘子长在道观,对外头所知甚少,有年龄小的好奇道:“庄头?庄头是什么?”
甄弱衣看着她天真的笑颜,也笑了:“是替主人收租的狗。”
她转过头看向阿齐:“你家是佃户?”
阿齐点头:“就佃的皇庄的土地。”
甄弱衣不知怎么,忽然在心中叹了一声。
天下之大,如何求索真正的公平和幸福?
她和薛婉樱时常觉得自己深受束缚,不得自由。但在这一刻,甄弱衣隐约察觉到了一件事:她们的痛苦就像是笼中雀,而有些人的痛苦则是地里的蚯蚓、田间的耕牛。
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又一次想起了薛婉樱。
仆妇入内告诉她,薛皇后带着和安公主到观中来了。
从秋日到隆冬,她又一次见到了薛婉樱。
薛婉樱负手,站在远处,让乳母牵着和安走到甄弱衣身边。
她垂下头,一步一步走到薛婉樱身边,向她福了一礼:“阿姊。”
一个称呼,她们又回到了从前。
薛婉樱心头突然涌起一起奇异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对甄弱衣道:“和安很想你。”
那么你呢?
这个问题在甄弱衣的心间过了一遍,到底什么也没有问。
第46章
像是为了消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 薛婉樱在沉默一瞬之后忽然道:“你瘦了。”
甄弱衣抬起头看向她。
眼神清凌凌的,像是一汪一眼能够见底的池水。
她摇摇头, 对着薛婉樱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入冬之后, 时常同下人一起到山下的市集去换东西, 兴许是走动多了些的缘故, 整个人倒觉得比从前精神了许多。”
薛婉樱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了一点心虚感。
你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
薛婉樱在心中反复地拷问自己。
和安在一旁吵着要抱。
甄弱衣蹲下-身, 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嫌弃道:“都多大了,还要抱, 知不知羞?”
但尽管嘴上这样说着,还是一把将和安报到了怀里。
“又沉了。”甄弱衣亲了亲女儿的小脸,故意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了娘娘的茶果?”
“没有!”和安立刻答道。
甄弱衣对上她的眼睛,笑得不行, 和安嘟着嘴辩解:“才没有偷吃,都是光明正大地吃的。”
像是怕甄弱衣又说她,和安这鬼灵精立刻蹭着她撒起娇:“阿娘,我好想你啊。”
甄弱衣的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涟漪。
她还太年轻, 还不明白要怎样去做一个母亲。
照看和安这些年,她固然也很爱这个孩子,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会想念她, 但还是无法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为了孩子抛舍自己的一切。
可孩子却天生就对父母有着浓墨重彩的孺慕之情。
她抬起头,发觉薛婉樱也在看她。
薛婉樱来的时候刚下了一场小雪, 天中洋洋洒洒的雪絮有那么零星几片附上了她的斗篷。
甄弱衣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拂去了雪絮。
薛婉樱垂头,目光胶着在甄弱衣停在她肩上的手。
31/36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