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霖咬着牙,挂着点滴的手用力抓着床单,他克制着,拼命才挤出一句:“滚……”
“滚啊!”
医生也没生气:“你好好休息。”
医生走后,孟霖依旧没有停止发泄,他拔掉针头,掀开被褥,打翻旁边的水杯——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双腿真的无知无觉,不再受自己的掌控。
他像是静止了一般保持着将要下床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后,他摔下了床,脸朝地,能动的只有上半身,手臂却借不了腰部的力量。
他胀红了脸,脸都被地面挤变了形,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试图自己撑起身体。
他跌倒在这里,永远起不来了。
“卡!”
这场戏顺利地过了,副导演也忍不住跟甘朗耳语:“你从哪找来的?演技真不错,进状态也快。”
就怕不是进入状态快,而是从来没出过状态。
甘朗总觉得能和贺平秋相处七年的人精神也不见得有多正常,但人前他也只是笑笑:“不错吧?我选的人能有差?”
“给你得意的。”副导演摇摇头,“下场戏就是祖宗的喽,有的磨了。”
祖宗就是男主演丁易琛,演技不怎么样,架子倒是大,要不是投资商指定加上他的外在形象确实符合男主……主要是投资商指定,不然外在条件再好也要换掉。
收工后,喻晗和甘朗也没掩饰要出去喝酒的行程,大大方方的倒不会有人多想,遮遮掩掩反而更叫人惦记。
主要甘朗这个已婚人士都不在乎名声,他一个鳏夫怕什么。
两人随便路边烧烤摊,甘朗一口气点了大半菜单:“我看你晚上的盒饭也没怎么吃,不合胃口?不行下次换家餐厅订。”
喻晗摇头:“挺好,我不挑食。”
挑食的反而是贺平秋,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老话总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要喻晗说,唯小人和贺平秋难养也。
但没事,反正也不是他做饭。
甘朗又点了几瓶啤酒,在喻晗要拒绝之前说:“小酌怡情,没事的。”
甘朗跟喻晗碰了一杯,烧烤辛辣,酒水微凉,配合着冷冷的寒风显得极为萧瑟。
他俩不算熟,仅仅是知道有对方这么一个人,聊来聊去也就圈子里的八卦,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提到贺平秋。
甘朗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就丁易琛那垃圾演技,要不是投资给得够多,我这辈子都不想跟他合作。”
丁易琛就是男主演,今天很简单的一镜戏ng了十几次,把甘朗气得够呛。
喻晗说:“黎老师脾气不错。”
黎思良是这部戏的女主演,不算很端着,也不是很亲民,性格还可以,谁都不得罪。即便被牵累重复了二十多遍戏,台词都要说冒烟了,她也没拉脸色。
“哪里是脾气不错,她是想跳槽。”甘朗搓了根五花肉,“黎思良跟上家快撕破脸了,现在急着找下家,丁易琛是蜂王传媒力捧的一哥,她当然想打好关系,也不知道现在的公司力捧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喻晗忽略了最后一句:“孤家寡人想在这个圈子立足挺难的。”
“可不是,不仅演员难,导演也一样。这圈子就这么大,资源都掌握在小部分人手中,有些人握着好剧本,却拍得一塌糊涂,有些人拿垃圾剧本跟流量演员当宝,真正有能力的人反而很难出头。”
“当初,平秋……”甘朗看了喻晗一眼,放缓了语气,“你是没见过二十来岁的平秋,那会儿我还在带他,脾气那叫一个傲啊,死倔,有时候我为了拉投资不得不接受一些剧本的修改和垃圾演员,他都敢跟我上脸色。”
喻晗抿了口酒,垂眸:“他还有这么有活力的时候?”
“可不,那会儿还没这么闷。”甘朗摇摇头,“所以他这脾气难出头啊,硬搁我这熬了好几年,才踩上风口尖打出了点名气。”
喻晗知道那部让贺平秋一战成名的电影,他还在家里看过。
贺平秋发现后还不给他看,也不知道在扭捏什么。
甘朗一顿:“早期我给他介绍人,他连低头给人家敬杯酒都不乐意。”
喻晗不置可否。
可不,结婚后他们吵架冷战了,贺平秋连道歉都带着别扭与脾气。
甘朗嗦了口串儿,好似无意地说:“也不知道你撞上他是倒了几辈子霉。”
喻晗说:“是走运。”
甘朗看过来,很意外他会这么说。
喻晗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没有他我妈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了。”
甘朗虽然不清楚事情具体经过,但还是从喻晗三言两语中拼凑出了大概。
他叹了口气,挟恩图报的结局往往都不尽人意。
“如果他性子正常点,当初好好追你——”
“我恐同。”喻晗半真半假道,“他要是正常点追我,我可能早就躲远了。”
正是因为贺平秋不正常,所以喻晗躲无可躲。
甘朗的酒量是出了名的不行,天生的,这会儿已经醉了。
“那还真是孽缘啊……这混账真的是,喜欢他的人特别喜欢,讨厌他的人特别讨厌。”
“还有剧组里那个苏羊,你也别太介意,当初那个绯闻就是媒体捕风捉影瞎造谣,说苏羊单恋还差不多。”
“他就傻子一个,也没情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单恋?
苏羊可不是这么说的。
喻晗没说什么,跟甘朗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你不信是不是?平秋是真喜欢你啊,怎么可能出轨……”甘朗拍拍桌子,醉得不轻,“他可能用错了方法,可能极端了点,但他爱你。真的,他爱你的。”
“我之前推荐了亲戚家的小鬼嗝……推荐去跟他的组学习,听小孩讲,贺平秋一拍戏休息下来就会带着耳机……有次小鬼好奇瞄到过,说贺平秋听得是和一个、一个叫老婆的人的语音聊天记录,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喻晗一顿,他很少看贺平秋的手机,因此还真不知道贺平秋给他的备注。
贺平秋也从来没当面这么叫过他。
甘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一会儿说贺平秋人怪,一会儿又忍不住给贺平秋说好话,矛盾得很。
喻晗虽然前七年被贺平秋管着没怎么碰酒,但最近一个多月喝得不少,酒量还是比甘朗好点的。
他扶着人往酒店走,听见甘朗低声说:“我这些天看着你,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不该让你来。”
“什么?”喻晗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是恨他,来这反而膈应,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断掉所有牵系一走了之……”甘朗这会儿又不像醉了,“可你来了,还瘦了。”
“那天我在葬礼上看到你,还在想你要演这个角色得减点肥,得有病人的消瘦感,可那天试镜看到你,又觉得你瘦得不成人样了。”
“你说你不爱他——”甘朗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小晗啊,你是为这个角色减得肥?”
身边的人一直没说话,气氛安静下来。
他们走进电梯,一直把人扶到房间门口喻晗才道:“可能是因为家里的厨子走了。”
甘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奢侈,我都没舍得请厨子……”
喻晗没接话:“您早点休息。”
“嗯。嗯……”
“对了。”喻晗走了两步还是回头问,“您知道他得癌症的事吗?”
“平秋?”甘朗扶着门框也回头道,“知道啊,他那天来找我,说自己没几天可活了,要给自己安排后事……”
后面的话喻晗没太听进去,贺平秋只是因为得癌症才自杀吗?喻晗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死于自杀。
回到房间,他意外发现酒店还配有体重秤。
他站了上去。
体重秤上的数字要比喻晗上次体检时称的体重少二十二斤。
而上次体检就在贺平秋死前没多久。
婚后每年贺平秋都会逼着喻晗体检,好像特别怕人被自己折腾死了。但他自己却不好好检查,否则何至于拖到肝癌晚期才发现问题。
喻晗突然抓起床上的枕头狠狠砸向窗帘一角,仿佛那后面藏了什么人。
“蠢死你算了。”空气中响起他冷静的语调。
第1章 第三封信
将近新年,天气越来越冷。
早上醒来一翻身,凉气就嗖嗖地往被窝里钻。
喻晗闭着眼睛,紧了紧被子。
过去七年,喻晗和贺平秋也并非全是剑拔弩张的时候,虽没有爱,但偶有温情。前两年一到冬天,贺平秋就喜欢赖床,可能是人越来越瘦,脂肪越来越少,撑不住寒冷的冬日。
贺平秋会箍着他一起赖在床上,脸埋在他脖子里,不睡觉也不说话。
那是贺平秋鲜少“乖巧”的时候。
叫起床还会不高兴,跟小孩子一样耍脾气。喻晗无奈了,就只能拖着人腋窝把人拉起来,边走边说“再不起我要饿死了”。
不是喻晗不想学做饭,而是贺平秋太喜欢掌控他的感觉。
最初想着贺平秋不是天天在家,喻晗决定学烧菜的时候贺平秋还跟他闹过别扭,后来时间久了,也就随贺平秋去了。
爱烧烧吧。
喻晗自问最近两年他们没什么大的矛盾与分歧,偶有吵架也算正常,哪对伴侣不吵架?
他尽可能地顺着贺平秋,不让他吃醋、生气,不去社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出门,最多在小区楼下转转。
所以喻晗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了,贺平秋在发现自己患癌了的第一反应还是自杀,而不是和他一起扛过去。
做|爱的时候,喻晗觉得贺平秋就是只狗,像头畜生,但偶尔不做什么只是贴在一块儿,喻晗又觉得他像只猫。
一只瘸了腿的,即便身边有伴也依然散发着孤独气息的猫儿。
骄傲倔强,自卑敏感。
“叮咚——”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让喻晗不得不提前二十分钟起床,而出现在门外的却是一台配送机器人,用可爱的语调俏皮道:“很高兴为您服务,请dj开门键拿取您的物品。”
“……”喻晗有那么一秒的新奇,虽然这两年能在网上看到很多酒店都配备了机器人,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不过他并没有点外卖。
再看看走廊,一个人都没有。
这栋酒店的三层楼都被剧组包下来了,喻晗有点怀疑这小机器是不是出故障了,可面板上又明确写着他的房号。
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怪诞的预感,喻晗按下“开门”键,从机器人的肚兜里取出了一个蓝色的礼盒。
45x45大小的正方形盒子,系着熟悉的蝴蝶结。
“请按关门键关门。”喻晗还没反应,小机器人就掉头了,“记得给我好评哦,有好评老板才会给我充电!”
喻晗盯着渐行渐远的机器人,回头给前台打了个电话。
“哦,您问刚给您送上去的物品吗?是一个配送员送到前台来指定要给您的呢。”
“哪个配送公司我不清楚,需要帮您调监控查查吗?”
“不需要吗?好的,不客气,祝您一天愉快。”
喻晗挂了电话,将蓝色礼盒放到一边没有打开。他先去洗漱,镜子里的自己下巴上又冒了些青茬,不过不能刮,因为角色需要,造型师会打理的。
随后他又在冬日的早晨洗了个澡,透过窗户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雨雪交加,唰唰地往下落。
将头发吹干,他打开窗户呼吸了会儿外面的新鲜冷气,鼻尖冻得通红。
贺平秋偶尔也有人惹人怜的时候,因为失去一条腿,加上这些年不好好养护自己,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
每次生病了贺平秋都会表现得特别安静,还会无声地黏人。
倒不是那种喻晗走到哪就跟到哪的黏人,而是视线一直紧跟着喻晗、似有若无的黏。
贺平秋冬天还不喜欢戴围巾,因为毛戳戳的容易过敏,但不戴出门灌风就会生病,喻晗便给他挑了条没那么多毛刺的围巾。
于是贺平秋就来劲了,每次出门还是不戴,但出门前会故意在喻晗面前晃一圈,等着喻晗发现他没戴围巾再亲自给他戴上。
冬天回到家,贺平秋的鼻尖、脸侧、耳朵都会是冻红的状态,手也冰冰凉凉,但其实回来的路上车里肯定会开暖气,哪里会冻成这样?
无非是贺平秋下车后故意在外面逗留了一段时间,回来薄同情分。
贺平秋或许不是故意的,但确实一直在这么做。
喻晗不是不知道,但实在懒得计较,便也由着他。
记得去年喻晗好奇贺平秋到家了却不上来干什么,便找寻家里的窗口往楼下看,最终在次卧的窗口发现贺平秋在花坛附近堆雪人。
一个人生疏地滚小雪球,最后堆出来的如果不伦不类就推倒,如果还行就拍个照片发给喻晗,一句话都不说。
喻晗自认还算了解贺平秋,但有时候还是不懂贺平秋想表达什么。
回到家贺平秋冷不丁问他:“要下去玩雪吗?”
喻晗会说自己都多大了还玩雪。
贺平秋就会沉默,最后很久才来一句:“你以前喜欢。”
后来喻晗才回过味来,婚后敏感又自卑的贺平秋怕不是觉得自己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才不喜欢玩雪了。
但天知道喻晗真的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对很多东西失去了兴趣。
靠着窗口,喻晗没由来地想点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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