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燕王府上已有三年余,那时也算是轰动天下的大事,话本子和说书的从江南到江北,便是西域北境来使也要好奇问上一句。眼下京城传的是百里将军挟功要人,他见了不避嫌还敢这样同我说话,莫不是谢驰没朝他身上发过火?他仰头看我,眼神简单直白,没什么多的。我心下一阵烦躁,少时我多次朝他示好,也不过换来他冷声呵斥,无甚好脸色。我是谁?自小惯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京城世家公子少不得与我交好,何敢谈与我碰壁?一次两次我忍了,再多了便是不悦,他也逐渐受到排挤,在哪儿都是笑柄。我们捉弄他好些年,直到那次哄他吃了榛子去了半条命方才收敛,从此没再讲过话。现下他这般不依不饶的,弄得大家难看呢?
谢驰揽我的手逐渐收紧,我要是再不答,只怕是要被腰折了。“我就不打扰兴致了。”我挂上虚伪假笑,“几位大人吃好。”几位大人跪着,并不太想说话,只是碍于谢驰在场,看我几眼,还是徐岸上道应了一声。于是我就和谢驰回家了,留了一堆烂摊子他们自己收拾。门外居然备了马车,垫子极软,我一上马车就坐不住,躺在垫子上,舒了舒我这把老腰。谢驰冷着脸,我凑过去,谢驰叼着我手就不安分。我吓了一跳,昨天骨头差点散了,今天要是还有什么,我的尸身就可直接焚了。
“谢驰。”我躲他的手,“我身上疼。”
“活该!”他没有好脸色,“我倒不知道舒二公子还喜欢这样的戏码?”我知他明里暗贬我我英雄救美。和他口头争论即使得了一时的爽快,过后了遭殃的还是自己,我只好忍着心里的白眼,硬是往他身上蹭:“你给我揉揉。”他黑着脸,倒是没揍我,手放在我腰间,不打岔不故意,认认真真地揉起来。
我靠在他身上,马车平平稳稳,马蹄儿嘀嘀哒哒的,困意一阵一阵涌上来,像浪儿一样把我整个人裹住缠紧了。我就在他身上眯着睡着了,连什么时候到府上的都不知道。被他整个人打横抱着一颠一颠走回卧房,才胧胧恢复了意识。他一下子把我脚放地上,我倚着他一会儿才精神清醒站直了。
“不是说炖了甜汤?”谢驰说,“还不给我端过来?”
我睨了他一眼,往厨房走去:“要喝自己去,你当你是大爷?”
“我是王爷!”谢驰大声道,语气恢弘底气,却倒还是跟着我往厨房走了。他像条儿小狗一样,在厨房晃来晃去等我给他舀汤。舀汤这样的事我可不会做,万一烫着怎么办?我唤了厨娘给我舀两碗汤,一碗递给谢驰,一碗自己拿勺舀起吹凉,还没及往嘴边送,就被某人截了先。我白了他一眼,倒也没有真的甩手走人,喂他喝了两碗,手腕子都发麻,嘴也吹麻了,某人还不知廉耻地把他嘴里的甜味儿送往我嘴里炫耀得瑟。
第3章 吵架
“谢驰。”我喊他。
“嗯。”他吃了汤又啃了我,这会儿餍足舒坦,十分好说话。我趁这机会赶紧给他说:“我们养条狗吧?”大约是这句“我们”取悦了他,他只眯了我一眼,见我神情不似作假,又不肯直接说声好,脸扭向窗外:“再说。”我知道明天他就会广撒布告,提这样那样的要求,逼手下人给他寻这么一只狗来,然后过不了三五日,那狗就送我手上了。
这么想着我有点儿高兴,我亲了亲他下巴,他倒退好几步,好像他是良家妇女我是采花大盗,我这一吻就是夺了他男儿家的清白,要为他终身负责。
我这人被惯出了劣根,反而愈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直把他闹得脸色红了要咬我才肯住嘴。锁骨上还是留了他浅浅的牙印,还有一颗独独是尖尖的。闹得饿意上来了,厨房摆了一桌子饭菜,他又要我喂他,我伸手又用茶水濯筷才突然想起小亭。我一拍脑袋有些着急,小亭若是还不知我早已被谢驰带出来,要是拿着银子再去了教官府,遇上黄家人,难保不会被扣下来处置。
我着急唤了管家,谢驰皱眉:“你找他干什么?你喜欢那种老头?”
年过五十的老管家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公子折煞我这老骨头了。”我有些忧心,没空顾得上搭理滑腔,连忙问他:“小亭可有回来过?”
“有。”老管家说,“这会儿估计还在跪着。”
“跪着?”我皱了一下眉,“怎么会去跪着?”
“护主不利。”谢驰慢悠悠地说。
我叹了一口气:“他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儿,你指望他能打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家丁?”谢驰夹菜吃饭,一点儿也不见急:“那主子挨揍的时候在外围看着?”
“这是我的意思,我不让他掺和进去。”小亭到底就是个孩子,况且当时手上还提着糕点,我都没让他近身,况我当时也未曾想到那些人竟然不分皂白便要动手,他哪里挡得急?虽是这样,但是谢驰要罚他我倒未觉意外,凡是我伤了,必然有人要被罚的。我知谢驰担心我,故而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小亭毕竟还小,这般罚下来,只怕有些苦头。
我跨门要去找他,谢驰却拦了:“你不陪我吃了饭做什么去?”我无奈得紧,还得好生对谢驰说:“你看看时辰,他跪了多久?小小年纪,要是腿跪坏了怎么办?”谢驰不大高兴地跟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路往罚室去,我竟心头乱跳,隐隐不安,脚下步子快了些。谢驰嘲道:“先前还和我说身上疼,这么一会儿就变成风火轮了?”
我装没听见,不搭理他。罚室有人慌慌张张冲出来,见了我们霎时跪下,脸色有些不好。我心头突跳愈发强烈,几步走进去,谢驰不明所以跟在我身后。见到倒在地上的小亭的时候,我们俩脸色同时一变。我立刻冲过去,几乎是跪伏在地上去去探他鼻息,他嘴角犹沾了一点血,已经干了,显出暗色,鼻息脉搏微弱得几乎探不出来。
“谢驰。”我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我……”他语气迟疑,“我只是打了,一掌而已……”他声音逐渐弱下来,我立刻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我原未曾往那里想,竟没想到还有这样缘由在里面。我觉得我好像要大声吼他,但是最后也没能说出几个字。谢驰比我冷静些,立刻吩咐管家寻大夫来。
“谢驰。”我看着躺在床上几乎没有生息的小亭,声音还有一些抖。他抱着我,手指擦着我的掌心:“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什么样才算有事呢?”我推开他,“谢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能不能冷静一点!遇到什么事情永远先是顾着你的情绪肆意!你以为什么时候了!你还小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吼了出来,周围侍奉的人一个个都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谢驰被我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倒也没有驳我。
我若是收了势,只怕话也就到这儿了,但是我没有。我持续着,最后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谢驰大约也是气了,也和我吵:“不过一个奴才!舒清之,你当你是什么主人!也敢和我吵!你吃的谁的住的谁的!”周围寂静得很,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我大约也是收拾回来一些意识,躬身低了语气:“是奴的逾矩,请安王殿下责罚。”
是了,我本就是赎回来奴身,原有些就是该分清楚。这是我第一次这般正经称奴,谢驰先是一愣,而后怒斥我:“舒清之!”他喊完这一声,喘着粗气,竟像是要哭了。我低着头,不作所闻。他摔门而出,一众奴仆瑟瑟抖身,好久才一个一个出去。我垂首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小亭,他面色有些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越看,就越像阿知。我的亲弟弟。
我静静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谢驰这一气,大约又是很久了。我们俩这么一闹,只是又不知道多久。从前我们俩也是时常吵的,只是那时身边人成群,我们俩超过一天没有和好,便有一堆人操心着缓和我们的关系。那时我们也是处于一个完全不拘意的年纪,头天面红耳赤,第二天便又自然而然的凑到一起闹腾。
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担心过了头,没见着我的时候必然每分每刻都在心焦,能只打了一掌,已经是极近克制了。若是换了从前,他只怕是能把人都砍了还嫌不够。那么我呢,我和他这样吵,故意刺了他的心,真的就只是因为他伤了小亭。明明我从前也不过是一个不管普通人的半点悲欢艰难的大少爷。
我揉了揉胀酸的脑袋。明日事且留明日。这一留就是好几天。我和谢驰好几天连一面也没有碰上。后来小亭跪着在我面前哭着认错,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拉他起来。问清原委倒是哭笑不得,这小家伙自己打听清楚我和谢驰那日吵的原因,心里愧疚得不行。小亭还红着眼:“殿下这几日都宿在醉羽轩了。”他担心我失了宠。
我竟不知道是笑他天真,还是笑自己可怜。堂堂一个男子,竟然在所有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还要费心争宠维持的脔人。小亭被我笑得吓到,有些愣愣的,小心翼翼:“公子。”我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摸了摸他的脑袋:“去玩儿吧,不是说二虎子找你吗?”他眼里一下子腾起孩子的童真雀跃,又有些迟疑:“我要不,不去了,陪着公子。”
“去吧。”我说,“我休息一下,给我带些糖回来。”他这才松了心,开心道:“好。”我看着他欢快的背影,一时之间又觉得恍惚。
晚间徐岸来了。我一看他就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来。我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无奈叹了一口气,和盘托出:“我这,可是被谢驰喊过来的。”我拿出骨牌:“嗯。”他也坐上榻来,喝了一口茶:“这次真的有这么狠?”我低头滑牌。他又喝了一口茶:“你那小跟班是什么宝贝?至于跟他吵成这样?他那天到贺听楼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差点被你气哭。”我哑然笑笑:“不过是照着规矩而已。”
徐岸才不信这些官面调侃,睨了我一眼:“二公子也懂了规矩。”我滑着牌,笑了一下:“哪儿还有什么二公子。下人罢了。”徐岸一边和我玩牌儿一边絮絮叨叨,茶喝了大半壶,看我无动于衷,把牌一扔,把我拽下榻来:“走走走,带你看些好玩儿的。”我被他拽着往园子里走。今晚月色甚好,但是徐岸是个不会吟风弄月的,毫无诗情画意,只拉着我蛮走一通。我猝不及防隔着好几步和老秃树下和贺听喝酒的谢驰对上视线,他跌跌撞撞就要站起来朝我走过来。
我怕他摔,疾走几步走到他面前,被他环住,他的脸在我肚子上拱了几下。徐岸合了一下掌,说道:“好了,皆大欢喜。我可是帮了忙了,你转告他,明日朝堂之上莫寻阿堂麻烦了。”我是没看出他这忙帮到了哪里,也没看出哪里欢喜。倒是阿堂……我虽是久不出门,朝堂之上的事托了谢驰的福,倒还有不少了解。当朝布衣丞相大人,便是姓萧名堂。徐岸这语气间,倒是并不遮掩亲昵。
我看了一眼贺听,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贯冷淡,见我看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说:“你便是气他,随便不理他也够他哭好久。只是那样伤心刺人的话,阿清,倒留他一个全尸吧,别动不动就把他的心剜了。”我低头不语,贺听又说:“改日过来吃饭,我新研了几道菜式。”我点点头,贺听带着还要说话的徐岸走出去。我低头看谢驰,久久叹了一口气。他两个杀千刀的,把人灌醉了扔给我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谢驰也不知道醉没醉,明明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竟然还有心思干那龌龊事。硬是压着我要幕天席地,我又被他一边灌酒,最后先晕过去的那个人反倒是我了。
第4章 贺听
第二日醒过来,不光是身上疼,头也晕得不行,谢驰那厮也不知去哪儿了,我艰难漱洗完毕,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小亭站在我身边,几次欲言又止,老神神在在地看我。我捡酥香豆子,懒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殿下今日陪醉羽轩那个出去了。”小亭说,又看我神色替我愤愤:“您莫要理他们。”
我失笑,看着他:“你要是担心日后没住所,受不住饥寒,大可去找徐岸少卿,他看我面子上,怎么也不会赶你。”小亭跪下去,声音微变:“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
“罢。”我稍稍倾身将他扶起来,“我不过是玩笑你。”
他诺诺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殿下会赶了我们出去吗?”
“谁说得准呢?”我笑道,“要是赶出去了,我就回川城老家。你去不去?”
“奴的哪里都跟着少爷。”他十三岁的眼睛里是十分的坚定。
我拍拍身侧,示意他上榻,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跟他说:“不要醉羽轩那个醉羽轩那个的叫。那是侧妃娘娘。下次要是被听见了,说不定要重罚。”
他瑟缩了一下,大约是想起那日的事情。我拍了拍他肩膀:“谢驰那日,我替他道歉,你莫要介怀。他一时气极,动手难免不分轻重。”
小亭低顺眉眼:“奴的不敢和殿下计较。”
我停了一会儿,开解人这种事情我确实做不来,况位分尊卑摆在那里,我若是说得多了,孩子生出些旁的心思,反倒不好。“那……”我想了想,“就当此事未有,行不行?”他看着我,好一会儿点点头。我沉吟片刻:“我曾叫你读的书怎么样了?”
“都记住了。”
“好。”我说,“明日起去堂里读书吧。”他看我一眼,这一眼竟饱含着惶恐不安,立刻下榻跪着:“公子不要小亭了?”我心觉好笑,坐在榻边看他,捏了捏他的脸:“胡乱说些什么?”他摸着脸,一脸委屈:“我日后再不敢冲撞殿下,求公子留我在身边罢。”
我微眯着眼,看向窗外,阳光灿烂,景致如画,好半晌才跟他说:“你若是读了书,便明白做一个小小侍从,是一件多么没有价值的事情。”
“奴的不要,奴的要跟着公子。”他哀切地看着我。
“或者……”他软了语气,“奴的学武可以吗?”
“学武?”我手怔了一下,“随你喜欢吧。书也是要读的。”他使劲儿点点头:“奴的一定好好学习,保护公子!”我笑一下,重新躺回去:“你下去吧,我在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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